一聽說李遜要回去報告皇上,李師道就害怕了。找了個更衣的藉口讓李文會好好陪着李遜,自己匆匆回到後堂,和林英、王再升他們商議。接着,李文會也來更衣了,幾人商議道:
“大帥,還是先答應他,給他個期限,先把他打發走,然後再拒絕不過是一紙表章的事情。”
李師道之所以有這麼大膽子敢**威嚇李遜,重要的原因就是林英歸來。林英出使各鎮,田季安明確表示會支持,王承宗表示會呼應,雖然這兩家想要淄青的鹽。劉濟沒有表態,不置可否,估計兩不相幫的可能性多一些,臨了劉濟還很便宜地賣了一百匹好馬給林英。張茂昭一口拒絕,但是易定到淄青隔着魏博六州,李師道不在乎,而程權雖然也沒有答應,李師道相信自己在北方還是能夠對付得了程權的。**炫耀武力,就是爲了使李遜知難而退,不敢開口,不過李遜開口了,而且話很堅決,要麼讓我把你兒子帶走,要麼讓李愬李光顏他們尅你。對這種油鹽不進的傢伙,李師道想想也只好暫且糊弄着,他不是明白人,說不定朝廷裡有呢?淄青又不是第一次放朝廷鴿子了。
於是李師道笑眯眯地擺出和善的模樣回到大堂上。李遜軟硬不吃,道:
“大帥可以給本官答覆了麼?”
李師道慨嘆一聲,道:
“骨肉親情,總難割捨,自從說要送犬子入朝,別說賤內天天哭哭啼啼,就是師道也是每天腹內如割肉一般。將士們都是看着犬子長大的,也是百般不捨,犬子收的贈禮都快放滿一間屋子。還請左常侍原諒本帥前番再三躊躇,不能給個明確期限。但是皇上既然已經下詔相召,李師道絕不敢不遵皇命。這樣吧,還請左常侍回朝後替師道傳情達意,多美言幾句,請皇上寬限數日,一月之後,師道必然打發犬子上路。”
李遜再三強調皇命難違,李師道卻兀自不肯鬆口,甚至常常流下淚水。李遜實在沒見過這麼感情豐富的大員,只好留下郭日戶和幾句軟硬兼施的話,啓程回長安了。李遜前腳剛走,後腳李師道就把郭日戶給關了起來,和李公度作伴去了。知道大禍將至的賈直言救得了李公度,卻救不了李師道,怒闖轅門,在刀斧手的注視下伏地勸李師道趕緊送子入朝,被李師道拒絕,被李文會譏笑。而後賈直言又在府門攔住李師道的馬車哭勸,被惱怒的李師道派人丟到了一邊。並且下令以後不準放賈直言進府。結果賈直言多才多藝,你不讓我見你,我就讓你見畫,於是就創作了一幅全家老小被關在囚車裡押往長安的畫託人進獻李師道。畫作有濃重的寫實風格,人物的外貌神情態度惟妙惟肖,濃重的恐懼和悲傷情緒瀰漫在畫面上。李師道忍無可忍,終於大發雷霆,將賈直言和李公度、郭日戶關在了一起。自此,李師道耳邊聽到的就全是淄青強大的美言了。
卻說李遜回到長安後,次日面聖。反正大家都知道李師道不是善類,李誦沒有責怪,李遜也沒有沒有完成任務的負疚,李誦問及李師道的表現時,李遜直接說道:
“陛下英明,臣問李師道什麼時候送兒子入朝,李師道果然推三阻四,不肯表態。臣點明利害,他也口不對心的說再把長子留上一月就送他到長安。臣看李師道頑固冥頑不靈,愚昧反覆,不肯真心歸順朝廷,這一仗是免不了要打了。”
李誦一臉英武地說道:
“朕還怕和他打這一仗麼?他要戰,便作戰!”
後六個字斬釘截鐵,陪坐的幾名大臣頓時覺得皇帝身上籠罩了一層戰神的光輝。真是託了成吉思汗的福了。起居官是這麼記載這次談話的:
“李遜自淄青還,上召於紫宸殿,問及師道,遜具言師道無禮狀,白上曰::‘臣深恐不得不出兵’,上深惡李師道,毅然曰:‘他要戰,便作戰’,貌凜然甚,衆皆拜服。始令李愬、李光顏謀劃出兵。”
說“始令”真是一字寓褒貶的春秋筆法了,好像是因爲李師道不識擡舉李誦才惱怒無比要興兵的。從李師道的角度看來,這個“始”字應該換成“處心積慮”。“始”也罷,“處心積慮”也罷,總之這一仗是要打定了。李誦已經定下了全力東向的國策,去年討伐淮西的事實已經證明,要想兩頭兼顧,真是不容易,只能在西線採取守勢,儘量通過情報的收集分析預判吐蕃回鶻的東向,以保存自己爲第一要務,在保存自己的基礎上爭取多消滅敵人。
李遜一回到長安,朝廷催促李師道納三州之地,送長子入朝的詔書就發出去了。同時發出去的還有:
決定李光顏不再擔任忠武節度使職務,改由華州刺史孔戣擔任忠武節度使。
薛平不再擔任義成節度使職務,改由李光顏任義成節度使。
薛平另有任用。
把李光顏從陳許調到靠近淄青的鄭滑,目的當然是利用李光顏的驍勇善戰來提升士氣,積聚民心,準備打淄青了。李光顏動身的時候,沒有兩袖清風,他帶走了陳許的一個軍。而接替他的孔戣是國子祭酒,文官一個,什麼都沒有帶來。把這個命令和李愬調任武寧軍節度使帶走原淮西的五十二軍和裁撤安黃聯繫起來,朝廷的任命似乎透露着一種玄機:中原腹地要逐漸去軍事化了。
比較鬱悶的是薛平,怎麼着也是做過兩鎮節度使,一面行軍總管的人物,打淮西負責防禦,沒有立下什麼功勞,只能眼巴巴看着李愬、李光顏、烏重胤他們一個個或者國公,或者國侯。好容易調到了淄青邊上,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又來一個另有任用,薛平怎麼能不鬱悶?
其實對薛平的任用級別還是不低的:都畿道都防禦使。結合朝廷的方略來看,起碼洛陽附近包括忠武軍在內的二線軍隊和後備軍、團練都歸他管了。抖抖家底也能有四五萬兵,不過薛平不太樂意,直到朝廷許諾將來搞魏博或者成德的時候給他留個位置,才嘟嘟囔囔招募甄選後備軍去了。
現在朝廷對淄青的佈置只差一塊拼圖了。那就是魏博,想到魏博李誦就想到田興,好幾年沒見了,不知道田興現在怎麼樣了。對淄青,李誦打得算盤是武力討平,對魏博,李誦打得主意是和平演變,而和平演變的關鍵就在田興。
田興是田承嗣的族侄兒,田季安的族叔,爲人精通文史,弓馬嫺熟,田承嗣很欣賞他,以爲他必定可以光大家族,所以給他改名叫田興。在魏博,田興的威望遠比殘暴的田季安要高,前幾年田興作爲魏博使者來朝,和李誦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就是靠着他的指點才破了丈二公子的暗自,拔掉了李師道在長安的一個點。李誦和李絳對田興的評價都是心存忠義。現在的田興官居魏博衙內兵馬使,可惜糧秣統計司從魏博發回來的報告讓李誦很失望。報告上說,田興因爲對田季安規勸很多,受到田季安猜忌,現在已經離開了魏州,到相州任職去了,更糟糕的是,受到打擊的田興現在似乎對政務軍務都失去了興趣,每天在家畫畫,聽歌爲樂。糧秣統計司還捎來了一幅田興畫的仕女圖,就是以李誦的眼光來看,畫得也確實很棒,在後代能進博物館,上拍賣會。這讓李誦很絕望,在他認識的人裡,似乎除了他和苟勝李忠言,其他人的藝術表達能力都很強,就連李師道,都會畫畫仕女圖,吹奏管樂器。李誦唯一能拿得出的是字,現在還寫不出來,寫出來除了形式上稍占上風,筆力上也要差很遠。不知道這是一個穿越者的悲哀,還是現代教育制度的悲哀。
不過魏博還是要下功夫。郗士美藉着整頓昭義軍務的機會,已經成功的讓一個營叛逃到了魏博。對田季安的策略也在制定中,視符載的遊說效果確定怎麼施行。終極計劃是聶隱娘和磨鏡郎君出馬,來次返鄉遊,只可惜這兩人在隨太子返回關中後就不辭而別,不知道在劍南哪座山上逍遙了。李誦和以往的帝王不同的是注重風險考評,把所有的風險,可能的不可能的,全部列出來,做出預案,什麼甲案,乙案,丙案的,在兵部各佔了一個櫃子,預案和相關資料一應俱全,到時候稍作調整就能用上。像當年德宗用兵平定河北結果卻演變成河北山東淮西甚至鳳翔涇原競相叛亂的事,李誦絕不允許發生。
打淄青,最好的情況當然就是魏博、成德都保持中立,官軍把李師道圍起來打,但是這種情況不可能出現。有魏博這麼一個大缺口在,李師道心理上有憑依,各方面都容易獲得支援,河北各鎮也容易受影響。要考慮很多情況,比如魏博成德乃至盧龍全反,這是最壞的情況,戰火就會燃遍黃河以北,太行以東,甚至淮南、中原都會受到極大的影響,能保全關中和江南就不錯了,沒有五十萬兵打不下來,這種情況還是不算上吐蕃回鶻同時發難的情況的;比如盧龍維持現狀,而魏博成德反,這是次一點的壞情況,需要四十萬兵在幾千裡戰線上尋求敵軍主力決戰,外面盧龍可以幫着河東、振武抵禦回鶻;再比如成德反,魏博不反,夾在成德和淄青中間兩邊接應,也很難辦,這樣很容易打成持久戰。稍好一點的,王承宗懾於壓力,向朝廷輸誠,魏博反,成德不反,朝廷集合三十萬大軍圍着田季安,打着李師道,打一個看一個,這樣估計年把二年就能結束,至少有十二州之地這段時間不長莊稼,兩年之內不能恢復生產,繳納賦稅,軍費的花費要超過五百萬緡。
所以打完淮西后到現在興治二年八月,戰爭結束已經九個多月了,圓靜和訾嘉珍、門察關在刑部大牢裡已經十個月了,兵力集中到洛陽附近已經一個多月了,討伐淄青李師道的戰爭還是沒有開始。在這九個多月裡,李誦加強了隴右、鳳翔、涇原、邠寧、豐州、靈鹽、河東、振武等沿邊各鎮的防禦力量,一些昂貴的或本來應該在宋朝纔出現的實用而廉價的新式兵器被大量配備到沿邊各鎮各層次的軍隊中,沿邊的府兵—團練力量也得到了加強。李誦對剛剛移鎮的李願、郝玼、李光進、劉澭等明確提出,對邊兵的要求是以一敵十,首戰用我,用我必勝。不但邊鎮,關中河東的團練都得到了加強。利用各種力量影響成德、魏博的判斷決策也是這段時間的工作重點。
九月,各地秋解開始陸續入庫,或者存入大唐銀行.新糧上市,米價下跌,朝廷爲了保護農民,特地以保護價收購了大量新米,穩定物價的同時,充實了府庫。兵也有,糧也有,錢也有,秋高氣爽,平原上也沒了青紗帳,可以跑馬打仗了。
九月底,蒼茫安靜的田野上,幾匹快馬在疾馳,在田野裡勞作的百姓都直起身子觀看,最近這一段,這條官道上來往的公人特別多,連大官都見到來去好幾個,隨從的人足有半里路。大家都說又要打仗了,但是打得是哪裡,卻不清楚。官道上的公人已經遠去了,一名後生把伸長的脖子縮回來,問道周圍的人道:
“二哥,你昨日剛下集,可知道縣上還招民夫不?”
一名黝黑的漢子甕聲甕氣地回答道:
“你問這作甚?縣上招的可是閒散勞力,咱家的人手剛夠,犯不上去賺哪個錢,聽說,可是東邊要打仗,招去運軍糧哩。”
後生道:
“二哥,運軍糧俺倒是不怕,只是想出去見識見識,給家裡補些家用。過了年,你就該娶媳婦了。”
二哥沒說話,悶聲半天,道:
“就是要出去也是俺出去,你要是敢亂跑,告訴爹和老大,打斷你的腿。想賺錢,大河邊上多的是碼頭,只管賣勞力去,作甚要去東邊打仗的地方?你知道那有多遠嗎,去了別擔心回不來!好生在家呆着,要是明年還有這樣的年景,朝廷還能收糧食,讓爹給你也起個房子娶個媳婦!”
後生賠笑道:
“俺不是聽說沒打起來嗎?”
正說着,又是幾匹快馬從另一個方向疾馳而來,二哥扶着鋤頭,有點期待有點失落地說道:
“這來來往往的,咋還沒點動靜呢?”
其實這來往的兩批人正是動靜的所在。李遜回長安後,朝廷就立刻下詔書催促李師道獻上三州版籍和送長子入朝。李師道哪裡肯?眼看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先後得到魏博和成德保證的李師道索性上表,以將士阻攔爲藉口,正是拒絕納質獻地。第一批從官道上疾馳西去的,就是李師道派往長安進表的公人,而第二批從西面來的公人,卻是朝廷派往東方的使者中的一批,他們身上帶着朝廷討伐李師道的詔書,奉命去宣武、義成、武寧等軍宣詔。
在七天之前,朝廷派往淄青的使者還沒有回到長安,李師道的使者剛剛派出沒多久的時候,遠在長安的李誦大帝就好像知道了什麼一樣,正式發佈了討伐李師道的詔書。詔書上歷數李師道的大罪如下:
一、不遵朝廷法度,不奉詔至長安而不見駕面聖。
二、暗中操縱鹽運,販賣私鹽等國家管制貨物。在被淮南地方發現後,悍然派出刺客(就是那個和蘇祿海露水夫妻一把的女yin賊)刺殺了淮南節度使韋丹。
三、私通吳少誠,在朝廷討伐淮西期間,暗中援助吳少誠糧草兵器若干,甚至還打算派出軍隊幫助吳少誠。
四、指使圓靜、訾嘉珍、門察等人,勾結江湖匪類,糾集不良少年,收買山棚,妄圖在洛陽發動叛亂,血洗洛陽。
五、製造了河東以及北方各鎮的軍隊譁變事件,派出八百部下僞裝大盜翻越太行,妄圖縱兵劫掠晉陽,破壞朝廷整軍大計。
六、出爾反爾,上表輸誠納質獻地又陳兵威嚇朝廷使節,百般推脫。欺騙君父,足見其奸詐無信,狼心狗肺,屬於非人一類。
七、對朝廷李師道是頑愚悖逆,對百姓殘暴不堪。親奸佞,殺忠義。
八、李師道他爺爺,他爹,他哥都不是好鳥,他們全家都不是好鳥,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作爲亡國餘孽,在孔孟的故鄉幾十年卻仍然沒有被感化,一家反動,早就成爲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應該從大唐戶籍上把他們抹掉。
·····這篇檄文出自韓愈之手,自然是洋洋灑灑,如黃鐘大呂。在檄文中,韓愈從李師道的血統寫到李師道的行動,從朝廷的仁義寫到皇帝的仁德,韓愈強調,本來朝廷是想給李師道機會的,可是李師道自己不珍惜,一次次辜負朝廷,辜負陛下,辜負十二州百姓對他的期望,自絕於大唐,自絕於皇帝,自絕於百姓。李師道這是自取滅亡。檄文號召全國官員、軍士、百姓認清楚李師道心中無朝廷無皇帝無百姓一心製造分裂的自私自利的頑悖反動嘴臉,團結在以神文聖武英明睿智的天子周圍,爲消滅李師道集團,解救十二州百姓而同心同德,貢獻出自己的力量。號召前線將士上下一心,勇往直前,早日平定淄青,解民倒懸,上報皇恩,下撫黎民。希望淄青的仁義忠誠之士和將士們認清李師道集團的真面目,調轉槍口(指冷兵器長槍,不是熱兵器),加入到官軍的行列,朝廷保證對他們一視同仁,立功受賞,評職稱(爵位),加工資(俸祿)絕不含糊歧視,有仇良輔、張子良、裴行立、侯惟清、李佑等西川、鎮海、淮西舊將爲例。希望還沒有認識到李師道真實面目,對李師道心存幻想的人(田季安、王承宗等)相信朝廷,早日站到正確的立場上來。檄文最後宣稱,勝利一定屬於聖明的大唐天子,屬於忠勇的大唐將士,屬於淳樸勤勞的大唐子民。
這篇檄文寫出製成露布以後,就是觀者如潮,大家都對韓愈讚不絕口。不過許多將領乃至士兵是這麼認爲的:
“韓侍郎寫了這麼長的一篇,都覺得不如皇上說的‘他要戰,便作戰’提氣。”
隨着檄文下達的,自然是各種任命。朝廷下令成立淄青行營,以宣武軍節度使同平章事滎陽郡公鄭餘慶爲副元帥,在汴州建立行營,以兵部侍郎韓愈爲行軍司馬,以新任宣翕觀察使柳公綽爲供軍使。以義成軍節度使陳國公李光顏爲河南道行軍總管,統領義成、宣武、忠武將士自西面招討淄青;以武寧軍節度使涼國公李愬爲淮海道行軍總管,統領武寧、淮南、宣翕以及近衛各軍從南面招討淄青;下令河北的魏博、橫海謹守邊界,待命討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