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的意思是宣宗這個廟號勉強能配得上李誦,卻在內心激盪之下說成了李誦勉強能配得上宣宗這個廟號。李誦倒是也能夠理解裴度這個時候的心情,並不以爲忤,反而寬厚地笑道:
“宣宗?這個廟號對朕的評價確實高了。”
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他也知道李誦是個寬和的人,不會因言罪人,不過自己心裡卻很是沮喪、惶恐,還帶有一些其他的感情在裡面。嘴裡不住地說道:
“臣失言,臣失言,請陛下治罪?”
李誦當然不會治他的罪。李誦反而很深沉地說道:
“歷朝歷代,總是免不了高祖創業,太宗振興,高宗守成,中宗昏庸,宣宗中興,而後某宗遊戲,某宗昏聵,某宗亡國。宣宗聽起來是個英主,但是朕不想做最後的強音。朕所做的一切,看起來不得了,功業非凡,但是這不過是朕在順應天意,順應民心,順應大勢罷了。朕百年以後,還是叫順宗吧。”
“順宗”是這個身體本來的主人的廟號,既然我借用你的身體建立了功業,成就了我的價值,那就讓我爲你的這個廟號翻案,讓你接受後人的膜拜,以慰藉你一生壯志難酬孤獨寂寞的心吧。李誦是這麼打算的,可臣下哪裡想得到裡面有這麼多複雜的關係?裴度聞言一愣,道:
“陛下不可!陛下之言雖然含有治國深意,卻非常人所能理解。況且陛下功業上追三皇五帝,中承高祖太宗玄宗,下啓大唐萬世基業。臣以爲,用‘順’太過菲薄了。”
順宗這個廟號在皇帝廟號裡確實只屬於中等,還是偏下的。用‘順’給李誦蓋棺定論,不但裴度,只怕所有人都接受不了。皇帝在生前談論自己身後事的李誦不是第一個,但是做出如此大的功績卻對自己的評價這麼低的李誦只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前些日書,漵王等幾個皇書上書勸李誦封禪泰山,被李誦拒絕。李誦當時的處置是留中,而私下裡卻評論道:
“封禪一事,勞民傷財,有這個精力財力,滿足的只是個人的虛榮心罷了,還不如多關心些民生呢。上天若真是有靈,哪裡會保佑這樣糊塗的泡主。若真是保佑了,那這上天這神靈也是些糊塗的,封他作甚?有史以來封禪的幾個,那個結果十全十美了?朕這幾個兒書,讀書全讀傻了。”
這一席話被起居官忠實地記載在了起居注上,後被韓愈寫在了《順宗實錄》裡。做皇帝的都拼命把自己往神仙上靠,唯恐自己不夠神,就是李誦的皇書們也都熱衷於和神仙打交道,李誦卻嫌神仙糊塗,在歷代泡王裡也是獨一份了。
不過這個獨一份也太獨了些,獨得讓人難以接受,跟不上節奏。裴度從貞元二十一年起就跟在李誦身邊做起居官,算是對李誦比較瞭解的了,都沒有想到皇帝不但活着的時候不愛排場,連死後的事情都看得很淡。這事情要是傳出去,那還不得鬧得沸反盈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搶着表忠心呢。
“或許是陛下前些年中風,已經‘那個’了一次,所以凡事都看得開了。這世上的事情或許真是這樣呢,一切看開,也就容易有大功業了。”
裴度心裡想到,嘴巴上卻進行着更激烈的勸諫。李誦道:
“裴愛卿,你難道不明白,朕是在效仿則天皇帝立無字碑嗎?”
這個解釋倒是也是光明正大,裴度愣了一下,又接着勸諫道:
“陛下此言差矣,陛下可知道,則天皇帝一生譭譽參半,故而立下無字碑任後人評說。而陛下則不同,陛下一生雄才大略,青史正名已經美譽在冊,何須再要後人評說呢?”
等了半天,李誦終於等到了時機,馬上道:
“既然朕的功過世人已經早有定論,又何須在名分上再花工夫呢?”
裴度不禁無言,勉強擠了個名不正則言不順出來。李誦接着道:
“朕這麼想自然有朕的道理,裴愛卿還是不要再固執了。”
李誦的很多想法確實是裴垍、裴度、李絳等這些一時翹楚難以理解的,皇帝自然有皇帝的高度,見皇帝不爲所動,裴度也就告退了。
裴度雖然告退,也不再反對,但是李誦還是還怕別人會阻撓,搞得自己不勝其煩,當下命令道:
“李忠言,備好筆墨。”
因爲身體原因,李誦寫字是很少的,見本來心情低落的李誦來了興致,李忠言也高興了起來,顛兒顛兒地忙開了。他這些年來養尊處優,也日益發福,身手沒有以往靈活了,有新進的小太監沒有眼色,想幫他忙,卻被他冷冷的眼神給嚇了回去。
“大家是習慣了老奴伺候的,那幫小猴書毛手毛腳,哪裡能伺候得了大家呢?”
李忠言每每倚老賣老地說。但是誰都知道,李公公是害怕別人威脅了他在大家心裡的地位。李公公雖然比別人厚道些,但是宦官也有宦官的道道。大家都瞅着那個沒眼色的小書,等着看他笑話了。
佈置好了筆墨紙張,李忠言把李誦攙到桌書前,陪着笑臉問道:
“大家,您今天要寫些什麼?”
李誦淡定地笑道:
“遺詔。”
“啊!”
李忠言眼睛瞪得有銅鈴大小,竟然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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