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黑臉瞧着他欲哭無淚的樣子,也知道他們藥鋪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有餘糧也是很正常的,他其實更多的只是一片好心,想幫他挽回點損失,到沒存什麼指望從他這裡買到更多的糧食。聽他這麼說了,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如果是這樣,你恐怕得多想想辦法,買一些米麪備着,這仗啊,只怕一兩個月都完不了。”
“是啊,可是上哪買去啊?”左少陽苦笑。
“唉別的都好說,就這,我幫不了你。唉……”
樊黑臉搖着頭告辭走了,左少陽坐在一邊沉思該如何應對。
樊黑臉沒必要騙自己玩,這個消息肯定是真的,而且完全符合情理。軍隊一旦徵糧令下發,開始交糧,家裡三口人,只能留三鬥,剩下差不多兩百鬥都要交上去,那可要虧血本,因爲這時候如果把餘糧交上去,買的時候一斗將近五百文,賣的時候一斗兩百文,那自己可虧大發了。當然,交了糧,可以保住全家性命。
是保命還是保錢,這本來不是難選擇的,但是如果存在有可能賺錢同時又能保命的兼得情況下,是否要冒這個險,就必須作出艱難抉擇了。
徵糧令現在只是聽樊黑臉說很快就會實施,但是在還沒有實施之前,家裡有糧食並不犯法,城裡那麼多大戶人家都有存糧,也沒見軍隊直接進去搶糧的,所以,趕在軍隊下達徵糧令之前便把能換取好處的糧食都賣掉或者換取相應好處,撈取足夠好處之後,等徵糧令下了,再見風使舵,就算到最後把糧食便宜賣給了軍隊,也不虧了。
想到這,左少陽坐不住了,糧食怎麼處理?
這之前必須留足口糧,原來計劃的是加上姐姐家一共十口人,現在還有苗佩蘭一家六口、白芷寒一家四口和桑小妹、黃芹兩人,總共二十二人。因爲有老有小,平均按每月二十斤口糧計算四個月的口糧,那就是一千七百六十斤。每鬥十一點八斤,摺合約一百四十九鬥。這是基本口糧,是不能動的。
先不考慮超出每人一斗米這個限量問題,先考慮剩下的糧食怎麼辦。
必須賣掉,換成錢,不能全砸手裡。
如何把這些糧食平安地變成銀錢,這是需要動腦筋的,而且速度要快,要趕在官兵徵購令下發之前。因爲徵糧令下達之後,就不能再私下買賣糧食了。必須要趕在這之前把多餘的糧食處理掉根據樊黑臉剛纔說的,那這之前還可以賣糧,但是,很顯然不能公開掛牌出售,否者立即就會引來官兵,強行收購,跟官兵初進城時強行低價徵購糧食一樣。所以只能私下裡瞞着官兵賣。
賣給誰?
左少陽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趙三娘,當初母親梁氏曾提議賣一些糧食給趙三娘,因爲她家已經斷糧。當時擔心泄露消息所以沒有賣,而現在,迫在眉睫,已經顧不上泄露消息。
左少陽立刻把父親左貴和母親梁氏叫到臥室裡商議。簡單把樊黑臉說的軍隊很快會下發徵糧令的事情告訴了二老。
兩人一聽,都是面色蒼白說不出話來。梁氏更是渾身發抖,想着那麼多的糧食要被軍隊低價買走,這下只怕要虧到姥姥家去了,又氣又急,卻不知如何是好。
左少陽隨即把自己趕在軍隊徵糧令下發之前把剩餘糧食全部出售的想法說了,二老都都是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梁氏低聲道:“先賣給趙三娘吧她們家恐怕都揭不開鍋了。”
左貴道:“可以倒是可以,就怕他們沒這麼多錢。”
“有多少就先賣給他們多少唄。”梁氏總覺得虧欠趙三孃的。
“行,你跟忠兒你們兩先去問問看。”
左少陽搖頭道:“算了,娘還是不要去了,她心腸太軟,只怕該要的錢不要。還是我一個人去吧。”
梁氏笑了笑:“你也別要高價啊,人家也不容易。”
“好,我就按現在的市價一斗十五貫就行了。”
“啊?這麼高啊?”
左貴眼睛一瞪:“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就現在這個價,好些人舉着牌子抱着現錢在街上等着買都沒人賣呢你還嫌高。忠兒得虧沒讓你去賣,否則,只怕一文錢都要不回來忠兒,你快去吧,我和你娘把糧食從地窖取出來。既然徵糧令限制每人只能有一斗糧食,他們家二十人,我們先準備二十鬥吧,看她能買多少。”
左少陽答應了,先跑進廚房,梁氏已經做好了午飯,蒸籠裡蒸着熱騰騰的饃饃。左少陽伸手拿了三個揣在懷裡,趙三娘有兩個孩子,他們母子三個可以先抵抵餓,也能說明賣糧的誠意。
他快步出門往趙三孃家走去。他以前去過,知道路,距離他們藥鋪不遠。
一路上,他看見路邊牆角下,向陽背風的角落裡,三三兩兩蜷縮着流浪和逃難的災民。有的躺在地上,已經氣息奄奄了。這些災民本想進城躲避的是兵災,卻沒成想等待他們的,是無邊的饑荒。
還有一些衣着整齊,但是卻兩眼無神一副飢餓裝的人,看穿着打扮應該是城裡的百姓,盤膝坐在路邊,面前放着一張紙,上寫“高價求購糧食,每鬥十五貫”之類的告示。用渴望的目光望着一個個走過的行人。
合州城裡本來就缺糧,糧價一直攀升,聯繫外界的通道又被叛軍掐死。只能靠城中僅有的餘糧度日,而進駐的數萬官軍的糧草全部被燒了個精光,人均擁有量無形中已經減去一半,衙門糧倉存糧又大部被燒,城裡許多家大戶糧倉家宅都被燒燬,所以,城裡糧食立刻出現了空前的緊張。
這些逃難進城的難民,頭一天官軍還沒進城時,還能買到吃的,或者要飯要到吃的,等到全城糧食一部被搶光,大部被官軍徵購,數萬官軍開進城之後,全城幾乎一夜之間,所有的飯館餐廳路邊小攤全部關門消失。有錢也買不到吃的了。而要飯也很難再要到東西。上萬的難民沒有吃的,逃出城又被叛軍弓箭給攆回來。這些難民也就成了饑荒的第一批殉難者。
正常情況下,人在沒有水也沒有食物的完全飢餓狀況下,成人一般七到十天死亡,壯勞動力由於需要能量更大,新陳代謝快,所以存活的時間會更短,而新生兒則更短,少則兩三天多則一週就會死亡。而老年人肌體新陳代謝緩慢,對飢餓耐受性要強一些,比這個期限長。不過,在沒有糧食但是有水喝的情況下,時間會比這個長。而偶爾還有一點糧食或者野菜充飢,時間會更長。
但是,假如是嚴寒情況下,這個時間會大大縮短,因爲人在飢餓狀態下,抵禦嚴寒的能力會大幅降低,正常人能挺得過去的寒冷,對嚴重飢餓的人來說,特別是老弱病患,則是致命的。
合州這些天便是連日的雪雨天氣,十分的寒冷,所以,每天都有露宿街頭的難民在飢寒交迫中死去,這個數字在逐日遞增。
從官軍進城到現在,六七天已經過去了,迫近了人耐受飢餓的極限時間。餓死的人數大幅上升。每天都有衙門民壯用板車一車車拉着凍死、餓死的災民運到城外扔在亂墳崗萬人坑裡。這天寒地凍的,死的人又多,這些民壯也很飢餓,實在不想費這個力氣去挖坑埋人。
左少陽悲憐地望着路邊的災民,一雙雙無助地等待着死亡的眼神讓他心悸。
便在這時,一個小男孩拉住了他的衣襟,仰着臉望着他。
這小孩最多四五歲,四肢乾瘦,肚子卻圓圓鼓着,披着一件襤褸的葛麻短衫,褲子只到膝蓋,光着的兩腳丫長滿了凍瘡,好多已經化膿了。
左少陽以爲只是個要飯的小孩,沒想到小孩仰着臉望着他,說了一句話,讓他驚得心裡直抽抽,小孩說:“大爺,要我娘嗎?只要一個饃饃”
左少陽身子一哆嗦,以爲自己聽錯了,低頭問道:“你說什麼?”
小孩又說了一遍,還轉身指了指身後的一條小巷。就在十數步遠的一間屋角,蹲着着一個乾瘦的少婦,用一雙無神的眼睛望着他。
那孩子拉着他往小巷走,左少陽心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其實那少婦只是生病了,這孩子認出了自己是郎中,叫自己去救母親,便跟着那孩子進了小巷。
這小巷裡也是稀稀拉拉地躺坐着一些難民,有老有小,面前都放着一個破瓷碗,都用無神的雙眼望着他。他們似乎已經知道,乞討也不會得到什麼東西,還不如躺着省點力氣。
左少陽被那孩子拉到那婦人面前。
這婦人三十來歲年紀,頭髮有些散亂,明顯有些浮腫,臉上皮膚因而白亮亮的,她艱難地站起身,木然地朝左少陽招招手,轉身走到房角的一個樓梯下面,那裡鋪着一些稻草,上面攤着一張破爛的草蓆。另一張草蓆斜靠在樓梯邊上。
那婦人將這張草蓆拿過來豎起圍住樓梯下的空地,望着他,拉開了衣衫,露出一對低垂乾癟的ru房,耷拉着象兩隻倒空了的米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