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賭場如戰場

天空仍然被夜色籠罩,大唐潤州千家萬戶燈火俱寂,所有人都沉浸在香甜的夢鄉之中。然而在潤州南山梧桐嶺山腰處,卻燈火輝煌,喧囂震天,熱鬧非凡,和寂靜的潤州城相映成趣。

潤州梧桐嶺,有唐以來江湖豪傑爭強鬥勝,一決生死的聖地。唐初崑崙十二魔使鬧中原,被中原白道豪傑在梧桐嶺上一舉殲滅。青州刀王與太行神刀的比武,天山名劍與越女神劍的爭鳴,塞上神槍和中原槍王的對決,崑崙長老和少林棍僧的火併,都曾經在這片桀驁不馴的山嶺間發生過。近三十年來,隨着天下第一錄重現武林,梧桐嶺上決鬥的身影更加密集,堪稱你方唱罷我登場,無數英雄好漢在這裡用血淚寫下了江湖史上屬於自己的一章。

幾十年前,梧桐嶺上已經有了一處專供江湖人士打尖歇息的客棧,人稱鳳凰客棧,客棧掌櫃代代精明能幹,足智多謀。到了這一任鳳凰掌櫃則更加了得,不但擴建了原來的店址,更在客棧一側開了一間鳳凰賭坊,供江湖人士品評天下高手,賭賽決戰名家的生死輸贏。這一來,鳳凰巢的生意更是風生水起,客似雲來,日進斗金,好不興旺。

這一日正是天下第一劍風洛陽和近期崛起的魔劍孟斷魂爭奪天下第一劍寶座的大日子,天下幫派世家高手蟻集鳳凰賭坊,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這一場驚天動地的豪賭,賭坊之內所有常設的賭具今日全都被撤得精光,只剩下對風洛陽和孟斷魂的落注。每張落注臺前,都擁擠着凶神惡煞般的一羣江湖豪客,爭先恐後地將大把大把銀子擺上檯面。

“他奶奶的!風洛陽十年前就該從天下第一劍的位子上滾下來!他算個屁啊,那手三分不捨劍,就好像抽筋一樣,看着讓人眼暈,十年前我就看好他一定會衰,今天總算等到這一天了,我押一百一十兩,賭他輸!”一個上半身斜披氈衣的彪形大漢,一把推開攔在眼前幾個江湖客,將腰間掛着的銀袋解下來,朝眼前的落注臺上一丟。

守在落注臺前的一位賭坊夥計抓起銀袋,掂了掂,賠笑道:“客官,這裡只有十兩。”

那大漢冷冷一笑,右手往身後一輪,接着朝落注臺重重一拍,一把四尺開外,刃闊足有半尺的九環鬼頭刀頓時鋪滿了整張桌案,大漢得意地獰笑一聲:“看清楚這把刀上的記號,值不值一百兩?”

賭坊夥計低頭看了一眼這把九環鬼頭刀的刀柄,只見刀柄末端用赤金鑲了四個小環,成衆星捧月狀圍繞刀柄。

“四口……四口堂!”賭坊夥計看到這裡,連忙轉過頭去,朝正在應付客人的賭坊大掌櫃毒手唐冰投去請示的目光。

毒手唐冰乃是川中唐家鼎鼎大名的唐門三將之一,背景非凡。唐門生意獨霸蜀中之後,唐家慧眼獨具,相中了梧桐嶺鳳凰巢這塊寶地,不但從武林世族花家手中巧奪鳳凰客棧,更興建了這個江湖上人人眼紅的鳳凰賭坊,爲唐家進軍中原江湖建立了一個堅固的前哨站。而毒手唐冰,則成了唐家主持鳳凰賭坊的首選,其實力可見一斑。

此刻唐冰的臉上露出一絲寒冰般的笑意,朝夥計微微一點頭,示意他照收不誤。

“破爛鬼頭刀一把,抵注一百兩。”賭坊夥計一把抓住鬼頭刀,轉頭放入櫃中。

看到夥計收了這把刀,那彪形大漢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只見他後退一步,一舉雙臂,扯開嗓子吼道:“兄弟們,這一次賭局,唐家照收兵刃,還不進來下注!”

他的吼聲剛落,無數和這大漢一樣身穿氈衣的健碩漢子從賭坊敞開的大門和窗戶外蜂擁而入,將圍在各個落注臺的賓客趕開。一時之間,上百把鋥光瓦亮的鬼頭大刀鋪滿了整個賭坊。那帶頭的彪形大漢朗然一笑,大聲道:“一百五十把四口堂刀,抵一萬五千兩,買風洛陽輸!”

這下子,賭坊裡江湖客都看出四口堂和唐家之間的恩怨,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唐冰的臉上。唐冰臉上沒有任何驚訝之情,只是微笑着緩步走到那彪形大漢的面前,拱手道:“唐家初入江南東道,對江湖朋友的臉相生疏得很。沒有看出來,這位仁兄竟然是四口堂潤州分舵的香主猛獅譚衡,失敬失敬。”

“廢話少說!”被認出身份的譚衡也不去和唐冰客氣,只是冷然道,“兄弟我押下的這一萬五千兩,你到底是收也不收?”

唐冰微微一笑:“一把四口堂刀,確實值一百兩銀子,老實講,你便是押一千兩,一萬兩,唐家照收不誤。但是一百五十把……嘿嘿,恐怕只能押一兩。”

“一兩?”譚衡雙眼兇光一閃,“一把刀能押一萬兩,一百五十把卻只有一兩,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譚兄豈不聞:物以稀爲貴。像四口堂刀這種東西,一把嘛,有點紀念意義,會讓我常常想起,原來江湖以前還有一個四口堂。有個一百五十把,我就要想想,江南武林是不是該打掃打掃了?”唐冰說到這裡,臉上已經被嚴霜籠罩。

他的話音剛落,“轟轟轟轟”數聲巨響,鳳凰賭坊的大門和窗戶統統被突然間出現的唐門弟子封住。十個手帶鹿皮手套的唐門好手在賭坊二樓各個制高點上同時涌現,每人手中都握滿一把唐家獨門夜花釘,嚴陣以待。

在座的江湖同道看到這架勢,膽小的嗖地一聲已經躲到賭桌底下,自恃身份的也不得不退到牆角,遠遠躲開唐門暗器的射程。

“唐冰!你在唐家賭坊大開殺戒,還顧不顧江湖規矩!”譚衡的鬼頭刀已被收入櫃中,此刻手無寸鐵,面對唐家險毒暗器,頓時臉色一變,厲聲道。

“今日的江湖,只有一個規矩,就是強者爲王!我家大少發下話來,若有人在賭坊攪局,格殺勿論。”毒手唐冰的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冷笑,似乎舉手殺人是他無法抗拒的享受。

“唐門大少……”聽到唐冰提到這個人,譚衡滿臉橫肉微微一顫,一雙兇悍的大眼露出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彷彿這個名字有着嚼蝕人心的魔力。

就在這時,兩聲炸雷般的巨響貫入廳內衆人的耳膜,被唐門子弟封死的賭坊兩面大門突然同時被震開,兩位鬚髮皆白的華衣老者仰天大笑着並肩走進門,和他們一起進來的是數十位揹着清一色四口堂刀的青衣漢子。

“久聞毒手唐冰的大名。”從左手大門走入廳堂的發福老者笑道,“老夫太湖歐陽青雲,幸會。”

“唐門暗器好大的名聲。”從右手大門走進來的清瘦老者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南湖慕容柳,幸會。”

當今江湖雖然七大劍派日漸凋零,但是八大武林世家源遠流長,前代可以追溯到魏晉時期,根基之深,便是很多武林大派也頗有不及。南湖慕容家以飛鳳神槍和滿天花雨落金針馳名江湖,乃是老一輩的暗器世家,高手如雲,實力深厚,在武林中獨樹一幟,乃是八大世家之一。

這個慕容柳是南湖山莊丹青院第一高手,江湖上有個名號,叫做無聲居士,形容他的暗器功夫彷彿春夜細雨,潤物無聲。這當然是江湖史家的春秋筆法,事實上中了他的金針還能出得了聲纔是怪事。

而這位歐陽青雲則更令人側目。歐陽家自牧天侯爲禍江湖以來就開始一蹶不振,家中折損了不少高手。但是歐陽青雲卻僅憑一人之力,整肅世家,訓練豪傑,令歐陽一門重放光彩。相傳他的玉簫劍法別具一格,比祖上的劍法更上一層樓,並從古譜之中重新領悟了太湖絕技——仙音攝魂。而且歐陽家萬流歸宗的功夫,在他手裡愈發出神入化,銳不可當,可稱是江湖上所有暗器名家的剋星。江湖人稱他爲滄海客,以此來表示對他這路功夫的敬仰。

這兩個人物乃是兩大世家的代表人物,是武林中宗師級的高手,此刻卻同時光臨唐門鳳凰賭坊,其來意確實耐人尋味。

毒手唐冰雙眼一眯,朝兩位老者團團一拱手:“歐陽前輩,慕容前輩,光臨鄙處,不知有何貴幹?”他朝着那些肩背四口堂刀的青衣漢子打量了一眼,這些青衣漢子都是四口堂總舵青龍閣的好手,平時甚少出動,如今怎會和歐陽慕容兩大高手同時現身。唐冰腦子飛速地旋轉,卻一時之間猜不透歐陽、慕容兩家和四口堂的關係。

“唐掌櫃不必疑神疑鬼,今日我等適逢其會,才和四口堂的朋友一道前來。大家志氣相投,都覺得風洛陽這一次決計贏不了新崛起的魔劍公子孟斷魂。穩賺不賠的生意,惹得我們兩個世家心癢癢。唐門不會這麼小氣,不讓我們這兩個老不死賺點棺材本吧?”歐陽青雲看到唐冰的臉色,郎然一笑,沉聲道。

唐冰雖然知道歐陽青雲這個老狐狸來者不善,但是以自己和現在部署在賭坊中的唐門實力,決計無法對抗慕容歐陽兩位高手的聯手一擊。他此刻騎虎難下,只得暗暗一咬牙,強笑道:“難得兩位前輩願意湊這個熱鬧,晚輩無任歡迎。請下注……”他擡手一擺,作了個請的手勢。

“哼!”慕容柳冷哼一聲,一擡手道:“給我擡進來。”

隨着這位無聲居士話語響起,鳳凰賭坊響起一片沉重的踏地聲,猶如憑空一排悶雷,狠狠震撼着賭坊內數百江湖人物的胸腔。很多剛纔嚇得鑽到賭桌底下的江湖客,此刻紛紛爬起身,探頭探腦朝着門外張望。

只見四名大漢扛着一具上好的柳木棺材緩緩朝着賭坊洞開的大門走來,每走一步,他們的腳掌都會深深地陷入黃土路中,濺起尺餘高的灰塵。當他們進入賭坊之時,打頭兩人一雙右腳同時重重踏在地上,只聽得“轟隆”一聲,大堂內最靠外的一條青石板被踩得四分五裂,紛飛的碎片濺出數尺之遙,令圍觀的衆江湖人物連連後退。

“哼!”看到慕容世家這四個擡棺材的漢子如此張揚,唐冰臉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連跳兩下,慕容一系的高手如此不留餘地,看來今日這個樑子是結定了。

“不好意思,”慕容柳微眯起眼睛,似乎對於本族好手這示威之舉很是滿意,他緩緩仰起頭,雙眼一翻,淡淡地說,“東西有點重。”他朝來到身邊的這四位好手一擺頭,“擺上去。”

四個擡棺漢子健步如飛,瞬間來到唐冰左前的落注臺,“轟”地一聲將柳木棺材放到地上,打開棺蓋。這一瞬間,夢幻般的金色流光泉水般噴薄而出,塗抹在整座賭坊之中,將每個人的臉孔都塗上一層美輪美奐的金華。在棺材內裝滿了一排排長條狀足赤的金磚。每一條金磚都足夠大唐一戶四口之家整整三十年的衣食所需。

在滿坊江湖中人的虎視眈眈之下,四位慕容家好手彷彿砌牆一般將一枚枚光華閃耀的金磚高高堆在落注臺上,當他們將最後一枚金磚堆放到這堆黃金的頂端之時,“嘎嘎嘎嘎”四聲脆響,落注臺的四條斜伸的木腿再也支撐不住這沉重的分量,同時斷裂,整條桌面“轟”地一聲狠狠摔落在地,深深陷入青石地面之中。

“一萬金,買風洛陽輸!”慕容柳沉聲道。

一滴冷汗沿着唐冰的額頭緩緩滑落,令他感到一陣陣的痠麻,但是他卻只能面無表情揹着手,不敢去抹,生怕這個動作泄了他的底。但是他的那越來越劇烈的心跳,卻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

“哈哈哈哈!”唐冰仰頭乾笑了兩聲,藉此掩飾住心底的怯意,“之前聽歐陽前輩說要拿棺材本出來玩玩,不曾想慕容前輩真的把棺材擡了出來了。你老人家可悠着點兒,若是真的輸個精光,怕是隻能擡着棺材回去了。”

“棺材送給你。”慕容柳木無表情地冷然道。

“慕容老兒!”唐冰便是佛也有火,終於忍不住狠狠一拍桌案,“你想要以本壓人?”

“開賭場就要賠得起,賠不起就從江南東道滾回劍南。”站在慕容柳、歐陽青雲身後的四口堂青龍閣高手同時開聲喝道。

“唐掌櫃,你可有足夠本金?”慕容柳慢條斯理地問道,“若是沒有,這間鳳凰賭坊就要關門了。”

“哎呀,慕容兄,你這次出手真的太大了,這豈非是難爲唐掌櫃?”歐陽青雲打了個哈哈,轉頭對唐冰道,“掌櫃大人若是做不了主,不如讓唐家大少出來見見人吧。”

聽到“唐家大少”四個字,毒手唐冰突然無來由地精神一振,他雙眼精光一閃,嘿嘿笑了笑,沉聲道:“大少日理萬機,這種小事,讓我這個小輩處理足夠了!”說到這裡,他突然揚聲吼道:“唐福!”

“是,三爺,來了!”一個圓頭圓腦,管家打扮的中年人連跑帶顛地從後堂跑了出來,來到唐冰身邊。

唐冰從懷裡取出一串鑰匙,遞給唐福:“開一號櫃,取出東西給我。”唐福點了點頭,拿過鑰匙,轉身地回到後堂。過了一會兒,唐福手裡緊緊攥着一張發黃的紙張,來到唐冰身邊,小心翼翼地將紙交給他。

唐冰一把抓過這張紙,狠狠拍在面前的落注臺上,沉聲道:“鳳凰客棧的房契,各位是明眼人,該知道這東西值多少。”

“公平得很。”慕容柳冷然一笑,“想不到唐掌櫃膽色也不小。”

“痛快痛快,這樣的豪賭纔有意思。”歐陽青雲滿臉激賞地舉掌鼓了兩下,朗聲道,“兩位如此豪氣沖天,搞得老夫也起了性,來人來人!”

隨着他的呼喚,兩位歐陽世家的族人每人端着一枚碩大的玉盤從賭坊門外飛奔而來,健步走到唐冰右前方空空如也的落注臺前,“錚錚”兩聲,將玉盤並排擺在一起。接着,這二人各從腰間解下兩枚羊皮袋。將羊皮袋口下底上,對着玉盤傾去。

“叮叮咚咚”的珠落玉盤之聲不絕於耳,無數大如龍眼,圓潤潔白,發散七彩暈光的珍珠小溪一般流入玉盤之中。一時之間,珠玉同盤,交相輝映,流光溢彩,混合着滿室的金光,令人恍如進入了東海龍宮的藏寶庫。

四枚羊皮袋倒完,兩枚玉盤中盛放的珍珠已經堆起了兩座高高的小山。

“東珠兩百枚,我也賭風洛陽輸!”歐陽青雲微笑着說。

“狐狸尾巴總算露出來了!”唐冰怨毒地望着這位歐陽世家的元老,再次揚聲道,“唐福,開二號櫃!”

“是!”這胖乎乎的唐管家低頭疾走入後堂,不一會兒雙手發顫地用托盤託着一份地契,踉踉蹌蹌走到唐冰身邊。

“鳳凰賭坊的地契,足抵兩百枚東珠!”唐冰一把抓過地契,狠狠摔到賭檯上,“你還有何話說?”

“唐掌櫃,你千萬不要誤會,老夫從未懷疑過貴賭坊的信譽。”歐陽青雲似乎早就料到唐冰這一招,淡然一笑,“事實上,我感到貴賭坊極有誠意,所以願意再加一點賭注,以添興致。”

說到這裡,他轉過頭,對剛纔掌管東珠的一位族人沉聲道:“你去把二孃叫來。”

“歐陽老兒,你想怎樣?”唐冰厲聲道。

“唐掌櫃何必動怒,”歐陽青雲哈哈一笑,“老夫在揚州得遇一位西域佳人,歌若黃鶯,舞如飛燕,不但精通中原各路舞蹈,便是波斯,突厥,龜茲,大食諸國的舞蹈都習練精熟。我心對她極是喜愛,本欲過得幾日,選一個吉時娶她過門。豈知今日竟讓我遇上江湖難得的豪賭盛事,不得已,只能割愛,願以她押一千兩黃金!不知吉如玉這三個字,可值此價?”

“吉如玉!”聽到這三個字,賭坊內一片驚呼聲。百花舞神吉如玉乃是名動兩京的坊間花魁,馳名江湖,很多江湖人寧願變賣全副家當,只願博得吉如玉翩然一舞。如今歐陽青雲竟然拿她做注,委實是江湖少見的大手筆。

“好!歐陽前輩果然豪爽!”猛獅潭衡終於找到落井下石的機會,豈肯放過,“唐冰,你還有沒有本錢,若是沒有本金,立刻給我關了這間賭坊,滾回劍南。”

唐冰緊緊閉住嘴脣,冷汗撲簌簌從額間滑落,此刻四口堂、南湖慕容、太湖歐陽三派聯手,共同對付唐門。如果硬碰,便是全軍覆沒的局面,但是敵手的兵鋒在前,卻又無法迴避。這一瞬間,唐冰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時,到門外迎吉如玉的歐陽族人一臉驚慌地從門外衝進來,快步走到歐陽青雲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什麼?”歐陽青雲一改老謀深算,深沉多智的形象,雙目圓瞪,脫口而出。

“什麼事這麼吵?”忽然間,一個略帶沙啞,卻又令人如沐春風的男聲悠悠然從賭坊的二樓傳了下來。聽到這個聲音,滿堂大呼小叫,議論紛紛的嘈雜聲嘎然而止。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擡起頭,朝着通向二樓的臺階望去。整個賭坊鴉雀無聲。

從二樓臺階上,緩緩走下來一位華服公子。此人身着淡青錦緞織就的長袍,戴一頂飄若流雲的青色秀士帽,一柄掛玉摺扇鬆鬆垮垮地插在他的脖領上,下半身是雪白色的武士褲,高高打着綁腿,腳踏灰麻鞋,打扮亦莊亦諧,半文半武,看起來不倫不類,但是卻充滿了瀟灑不羈的風韻。他的臉部瘦長,輪廓分明,宛如刀削,嘴脣極薄,看起來頗有英俊之氣。但是他的顴骨極爲高聳,向上擠沒了他的雙眼,顯得他雙眼極小,幾乎眯成了一條縫,令人總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平添三分滑稽。

他的左手長伸,攬在一位棕發碧眼,身材高挑,豔如桃李的美人腰上。這位美人似乎極爲陶醉這位華服公子的摟抱,整個身子狸貓般依偎在這位公子的身上,彷彿恨不得鑽入他的懷中。

歐陽世家的衆人剛一看到這位美人的臉,頓時炸了鍋,不約而同地齊聲叫道:“二孃?”

歐陽青雲一雙老眼蝮蛇一般死死咬住此刻半身跌入溫柔鄉內的華服公子,彷彿恨不得將他連皮帶骨吞入嘴中:“傳說中的唐家大少……就是你?”

華服公子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聳聳肩膀,朝恭恭敬敬站在他身邊的唐冰打了個手勢。唐冰立刻親自和手下一起擡來一張用紫竹枝條編制的仰椅。華服公子撣了撣衣服,雙腿一軟,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仰椅上,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他身邊的美人咯咯一笑,來到他的身後,輕輕爲他捶起肩膀。

歐陽青雲行走江湖四十年,見過無數風風雨雨,遇到過數不盡的豪傑英雄,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麼不將他放在眼裡。

“唐鬥!你莫要欺人太甚!”歐陽青雲看了看唐鬥,又看了看爲他捶背的吉如玉,終於忍不住開口喝道。

“這個世上,我最恨的,”唐鬥懶洋洋地開了口,“就是老夫娶少妻。”

他擡起手,托住吉如玉的臉:“看看人家姑娘,年方二八一朵花。等到人家三十了,那可是女人最需要你的時候,請問你在哪兒?黃土一抔,大糞一堆。”說到這裡,他似乎都被自己的話激動了起來,猛然坐起身,拔出脖後的掛玉摺扇,朝着歐陽青雲一指,“人家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牛糞就是說你,知不知道?”

此話一出,賭坊內一羣年輕的江湖客忍不住勁,不約而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你,你……”歐陽青雲就算再忍得,如今妻妾被搶,再遭唐家大少惡語當頭,腦子被急火一衝,嗡地一聲昏亂了起來,連最基本的反駁都無法說出口,只剩下語無倫次的支吾聲。

見到歐陽青雲進退失據,不足爲患,唐鬥轉頭朝唐冰使了個眼色。

唐冰興奮地點了點頭,挺起胸來,大聲道:“既然你們歐陽家沒有吉姑娘做注,這樣我唐門就無本金缺乏一說,卯時將至,各位還未落注的快快下注了。”

眼看着鳳凰賭坊就要度過這一次難關,突然間門外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等一下,等一下,我還沒有落注。”

衆人聽到這人的聲音,一開始都未加理會,只是將注意力集中在盤點落注臺上的銀兩數目,只有唐鬥一下子聽出了此人的聲音,猛然一拍桌案,厲喝道:“沒聽到人家要下注嗎?都給我讓開!”

圍在落注臺前的賭客和唐門子弟聞聲一愣,不知道唐家大少爲何如此着緊這位平凡賭客的落注。一直懶洋洋癱坐在仰椅上的唐鬥這個時候令人吃驚地站起身,將身子伸到賭桌前,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賭客,讓剛纔說話的人可以湊近他正面的這張落注臺。

“麻煩各位,麻煩各位。”來人是一個五短身材,面目和善的生意人,看起來全無一絲江湖人的風範,只見他來到落注臺前,彎腰朝唐斗拱了拱手,道:“大少,我遠道而來,累了,借個椅子。”

唐鬥朝唐福一招手,唐福立刻端了一隻舒適的檀木椅擺在這個陌生人的身後。此人點頭作禮,彎腰把椅子拉近了一些,緊緊貼着落注臺坐了下來。

“你們終於出手了。”唐鬥雙眼眯成一條細縫,淡淡地說。

那生意人和氣地笑了笑,雙手一攤,無奈地說:“就像歐陽慕容兩老兒說的一樣,穩賺不賠的生意,我們豈能放過。”

“痛痛快快的,你們年幫帶了多少金銀珠寶,儘管拿出來。”唐鬥不耐煩地說。他這一開口,衆人才悚然動容,原來這個不起眼的生意人竟然代表着天下第一大幫——年幫孤身前來,那這個人的身份足以讓人遐想聯翩。

“金銀珠寶……”這生意人瞥了兩旁的黃金東珠一眼,微微一笑,“實在不易攜帶,也不是我們年幫的風格。我們習慣和人賭家產。”說到這裡,這生意人從懷中緩緩掏出厚厚一疊地契,從落注臺的左面一直鋪到右面。

“長安洛陽大小五十間當鋪,青樓二十五房,賭坊二十五間,酒肆一百間,宅院二十座,請大少過目。”生意人眯着眼笑着說。

唐鬥淡黃色的臉上緩緩涌起一股病態的殷紅,彷彿一場遊戲已經到了最讓他激動的時刻:“唐家初到江南,根基未穩,貴幫不必出這麼大的手筆吧?”

“對手是唐家大少的話,什麼樣的代價都值得。江南水太淺,容不下大少這條蛟龍。”生意人將手縮入衣袖之中,賠笑道。

“先生知道爲何我叫唐鬥嗎?”唐鬥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齒在明亮的燈火之下熠熠閃光,彷彿一隻見到血的野狼。他亦從懷中緩緩取出厚厚一疊房契,學着那生意人的模樣,從落注臺的左側一直鋪到右側,“唐門在劍南三十五州當鋪一百間,賭坊五十座,酒樓五十座,青樓五十間,都在這裡,足夠換你們在兩京的家產了吧?”

生意人一張張撿起桌上的房契,點算了一下雙方房契地契所值銀兩的數量,點了點頭:“大少,如今唐家能拿出來的本金剛好可以付清檯面上的款項。但是,周圍很多朋友還沒有下注,這些朋友的賭金,我怕大少你沒有錢賠。”

“風吹東西南北,我就不信人人都賭風洛陽輸。”唐鬥雙臂一撐桌案,俯下身,將頭靠近了這位來歷不明的年幫中人。

他這句話的聲音格外洪亮,在場所有的賭客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位年幫中人感慨地望着唐鬥嘆了口氣,彷彿在嘆息這樣一位年輕有爲的江湖少年就要在這一注中輸得精光。唐鬥說完這句話,也感到賭坊的江湖客中瀰漫着一股奇異的情緒,似乎對他剛纔說的那句話並不認同,但是卻又沒有人說出口。

他擡起身子,一撣衣袍,左腿踩在了身後的仰椅上,眼睛在屋子裡環視了一週,猛然大聲道:“風洛陽是我唐斗的結拜兄弟,他的本事我最清楚,我唐鬥買他贏,買命我都願意出!”

那年幫中人有恃無恐地一笑,緩緩站起身,朝周圍的江湖漢子團團一抱拳:“各位,在下年幫宋無痕,昔年有個不才的匪號:昨夜劍客,對劍法稍有鑽研。我只知道天下無雙的劍客,決不能只練劍法。風洛陽成名十年,劍不離身,已經犯了絕頂劍客的大忌,敗亡只是早晚的事。他困守天下第一劍之位已過十年,日日鑽營,筋疲力盡,早如風中之燭,轉眼將息。買他輸今日絕對穩賺不賠。”

“昨夜劍客宋無痕!?是他!”聽到宋無痕報出自己的名號,賭坊內的江湖人物頓時大譁。天下第一快劍宋無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威震江湖。傳聞前天下第一劍曾與他會戰華山,他力鬥三百招之後才輸了半招。此後他大徹大悟,封劍不用,混跡市井,鑽研起做生意的學問,二十年後獲得財神的美譽,積功升入年幫總壇,封魁主之職,成了年幫幫主的左膀右臂。沒想到這一次鳳凰賭局,年幫竟然動用了幫魁之力。

“原來是你老人家,既然你都說風洛陽會輸,我等豈能買他贏!”

“風洛陽的三分劍法根本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早不看好他了!”

“孟斷魂的魔劍能夠打敗超海公子,難道會敗給區區一個風洛陽?”

“當年柳青原公子本該挑戰風洛陽,誰知道他父喪要在家守孝錯過了機會,否則風洛陽三年前就不是天下第一劍了。我買他輸!”

“連宋先生都不看好他,我們難道比他老人家還有眼力?我買他輸!”

在宋無痕的挑動之下,賭坊內的賭客幾乎毫無意外地將賭本壓在孟斷魂身上。看着落注臺上堆積如山的銀兩,唐鬥眼皮連跳三下,雙目殺機畢現,伏在桌案上的雙手忽然朝衣袖內一縮。

一直在暗中觀察他一舉一動的宋無痕猛然一擡手,厲聲道:“大少,莫要輕舉妄動!”

他這聲怒喝彷彿天雷炸響,隆隆有聲,直傳數裡。隨着他的喝聲,鳳凰賭坊三面牆同時傳來一聲巨響。東西北牆的牆壁突然破出數個大洞,十數個勁裝疾服的大漢手握攻堅利器——精鋼狼牙棒,隨着牆壁的破碎,披着一頭牆灰衝入賭坊。

緊接着,上百名手握長盾的力士從各個牆洞魚貫衝入大堂,在宋無痕周圍排起一片魚鱗陣,十數個精鋼盾牌將他的身影遮得嚴嚴實實。接着衝進來的是百餘名弓箭手,人人手上握着八十石的強弓,隊列整齊地站到盾陣之後,烏油油的鐵羽箭鋒刃直指唐斗的周身要害。

“幹什麼?”唐冰看到這個陣勢,連忙怒喝一聲,雙手一擺,早已經佈置在賭場內的唐門子弟頓時蜂擁而來,整整齊齊排成一圈,護在唐斗的周圍。

“哈哈哈哈哈……”剛纔還目露兇光的唐鬥此刻好整以暇地從袖筒裡拿出一包紅棗幹,抓起一枚,悠閒地丟入嘴中,起勁兒地嚼着:“宋先生……咕……原來年幫連玄武營和春韭陣都出動了,太看得起我唐家大少了。”

宋無痕看了一眼圍在周圍的手下,臉色一沉,似乎在暗暗責怪這些手下小題大做,過早敗露了年幫的部署:“大少的暗器功夫,天下無雙。這次多帶了點人,是幫主對我們這些老部下的關照。”

唐鬥冷冷一笑,從手上的包中掏出一枚紅棗幹,擡手一彈,朝宋無痕拋去。宋無痕一揚手,乾淨利落將紅棗幹抓在手中。

“吃一枚吧,宋先生,壯陽的。”唐鬥懶洋洋地笑道。

“哼。”宋無痕微微搖了搖頭,對他的嘲諷只作不理,“大少,現在賭桌上大約多了八千餘兩碎銀,你們鳳凰賭坊若是交不出本金,一樣要垮。”

“宋先生,你也太看輕唐門了。”唐鬥雙手一攤,揚聲道,“兄弟們,就讓江南武林見識見識咱們益州人的油水。”

“是,大少!”賭坊中的唐門子弟同時大吼一聲,紛紛將手伸入懷中,將隨身攜帶的散碎銀子,珠寶,飛錢紛紛擺到落注臺上。

“二十兩,買孟斷魂輸。”

“一百兩,買風洛陽贏!”

“三十九兩,買風洛陽贏!”

唐冰最後一個走上前,將一千兩的飛錢拍到桌上,厲聲道:“一千兩,買孟斷魂輸!”

唐鬥腦子一歪,左手彷彿做戲一般在空中劃了一個圈,朝着宋無痕作了請的手勢:“宋先生……點點吧。”

“不必點了。八千兩隻多不少,貴門上下衆志成城,放眼江湖這麼齊心的門派已經不多了。”宋無痕說到這裡,眼中露出一絲感慨,“大少,你也知道,我年幫剛逢噩耗,秋壇壇主布西來駕鶴西去,空出壇主一職。若是大少有意,我願意在幫主面前……”

“哎,宋先生好意心領了。”唐鬥用力一拍胸膛,傲然道,“但是能騎到我腦袋頂上的,只有我唐斗的頭髮!”

“好,我宋無痕最佩服像大少這樣的少年英雄。”宋無痕此刻似乎已經脫盡剛纔誠惶誠恐生意人的外殼,重新恢復了當年叱吒江湖的神采,“如果大少能夠過得了今天這一關,宋某改日定當和大少把酒話今宵。”

“啪!”唐鬥用力一拍落注臺,滿臉都是興奮的紅潮,彷彿連盡數杯美酒,“聽宋先生說話真是提神。你還有什麼手段就儘管使出來吧。”

“今日宋某技窮於此,接下來就看江湖朋友是想要年幫勝,還是想要大少贏了。”宋無痕說到這裡,拉過落注臺前的檀木椅,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唐鬥點了點頭,也轟地一聲坐回仰椅上。年幫、唐門、四口堂、歐陽、慕容五派中人此刻都眼睜睜瞪視着堆積在數張落注臺上的銀兩。不知爲何,每個人心裡都感到,這豪賭之夜絕不會這麼風平浪靜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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