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娘父親的滿面春風讓孫淡很意外,他站定了,上下看着老丈人。
萬屠夫在用刀剔着一根豬腿骨,他兒子正瘸着一條腿在旁邊幫忙。畢竟是殘廢,動作慢。萬屠夫就一個巴掌甩到兒子背上,怒道:“你這個沒用的瘟器,叫你剃根骨頭,就要了你的命啊。這麼多年,你吃我用我,白花花銀子流水似地出去,現在好歹長大成人,卻一點用處也無,白糟蹋了一日三頓白米飯。麻利兒的,把這兩根大腿骨給我剔出來,用荷葉包了,送給我寶貝女兒、女婿回家燉湯喝。”
“爹!”枝娘大哥萬里不滿地哼了一聲,眼睛卻不壞好意地盯着孫淡看。
孫淡對萬里眼中敵意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萬屠夫如此這般的熱情讓他心生警惕。
“爹爹好。”枝娘小聲地打着招呼:“大哥好。”
“哼。”萬里發出一聲悶哼。
“好好,都好。”萬屠夫笑眯眯地應着,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上下打量着枝娘:“女兒,你剛滿月那天,我花了十文前請了個相士來給你看相,那個相士說你命中帶有鴻運,是大富大貴之相。哈哈,那傢伙果然沒說錯,你是誰呀,是我萬屠夫的種,自然是有得富貴模樣的。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枝娘以爲父親知道孫淡這兩個月賺了不少錢,現在得父親誇獎,心中也是高興:“爹爹說哪裡話,我和孫郎不過是小門小戶,能討一口熱飯吃就滿足了。”
“什麼小門小戶,小家小口?”萬屠夫猛地睜開,眯縫着的雙眼。雙目如兩枚圓滾滾的銅錢向外發射着黃光,“淡哥的事情須瞞不了人,他可考了縣試第一。如今,整個縣城都傳遍了,都說孫家出了個小才子,遲早要中舉人,中進士,做大老爺的。呵呵,將來我女婿當了大老爺,女兒自然是夫人,而我老人家就能享福做老太爺了。”
枝娘忙道:“不是這樣的,爹爹,你弄差了。”
“弄差,弄什麼差?”萬屠夫嘿嘿笑着,用荷葉包了兩根剔得看不到一點肉絲的豬腿骨塞到枝娘手中:“拿將回去燉湯,這兩年可苦了你。”
旁邊,枝娘大哥萬里不樂意了:“爹,這兩根腿骨可是答應留給宮家面鋪做高湯的,你給了枝娘,等下怎麼同人家交代。”
“交代,交代個屁。”萬屠夫怒喝一聲:“我知道你見不得你妹妹過好日子,你什麼東西?你是我的種,你妹妹就不是我的種了?都是我的心頭肉,我誰都心疼。休說兩根骨頭,就算把我這裡的肉,我的家產都給她,也只是我一句話,還輪不到你來做臉做色。”
枝娘聽父親說這種貼心話,眼圈有些發紅:“多謝爹爹。”
孫淡心中冷笑,他算是看明白,這個老丈夫聽人說自己得了第一名,看好自己的前程,如今卻來討好了。
且看他如何表演。
萬家肉案上演的這一出很是熱鬧,已有好事者圍了過來在旁邊看熱鬧。
枝娘接過豬骨頭,低聲說:“爹爹誤會了,這次縣考第一雖然也叫孫淡,可卻是我家孫郎,而是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孫家子弟。”
“不會吧,乖女兒,你不會騙你爹爹吧?”萬屠夫還是不相信。
“事實就是如此。”枝娘也覺得不好意思,說:“爹爹你不要忘記了,孫郎目不識丁,怎麼可能去參加考試,又怎麼可能拿第一?”
“啊!”萬屠夫傻了眼睛,一想,的確是這個道理啊。他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糊塗了,糊塗了,一個睜眼瞎怎麼可能考第一?老子這會丟人丟大發了。”
旁邊看熱鬧的人開始起鬨:“老萬,你是想當讀書老爺的丈人想瘋了,也不想想你是什麼貨,也就一殺豬的刀兒匠,也想富貴?”
衆人這麼一起鬨,萬屠夫很是尷尬,擡頭看去,卻見孫淡嘴角帶着諷刺的微笑站在那裡。
萬屠夫一看不要緊,越看孫淡越是不順眼,心中有一股邪火騰騰冒起。
他臉一板,道:“枝娘,你大哥不說我還忘了,宮家面鋪那邊催我的豬腿骨催得緊,答應了人家的事也不能反悔,你還是把這骨頭還給我吧。”
“給我吧。”枝娘大哥萬里突然伸出手來,一把將枝娘手中的荷葉奪了過去,口中冷笑:“還真當自己是夫人,也想燉高湯受用?”
“你們……”枝娘眼睛裡突然有淚水沁出。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讓圍觀衆人都安靜下來。
“太傷人了,太傷人了!”孫淡大怒,暗道:“這一老一小兩個傢伙實在可惡,有這麼做人的嗎?若今天不將這個場子找回來,還真當我兩口子好欺負?”
他也不廢話,走上前一把拉開枝娘,靜靜地盯着萬屠夫,淡淡道:“老泰山,你做事可過了?”
“過什麼,過個屁,一邊去,你這個廢物。”萬屠夫不屑地將那兩根腿骨扔在案板上:“想吃我的豬肉,把錢來買呀,別想打我主意。”
“對,別想打我們萬家的主意。”萬里適時插嘴。
“嘿嘿,你們不心疼自己的女兒,不心疼自己的親生妹妹,我孫淡還心疼自己女人呢!”孫淡一笑,也不理睬這一對父子,走到旁邊另外一個肉案,將一枚銀子扔過去:“周老闆,這裡是二兩銀子,能割多少豬肉?”
“二兩銀子,足夠買一百五十斤肉。”旁邊那個周屠夫忙回答說,明朝中葉物價極低,一斤豬肉也不過十三文錢。這條街是鄒平縣的主要農副產品集散地,又不少賣豬賣鴨的販子。周屠夫是萬屠夫生意上的的主要競爭對手,今日見這麼大一樁生意上門,意外之餘,心中也是歡喜,忙恭敬地回話。
“也用不了這麼多,我馬上要回孫府。這樣,這錠銀子暫時存在你這裡。你每日送半斤肉去我家交給我家娘子,直到把這錢花光爲止。對了,如果有上好的下水,也送點過去。我家娘子身子不好,需要用肉食補養。”孫淡微笑着說:“還是那句話,自己老婆自己疼,別人是指望不上的,我孫淡也沒想過要指望誰。”
“好吶,你就放心吧。”周屠夫高聲唱了個諾,對身邊的徒弟一聲大喝:“麻利着呢,孫老闆照顧我生意,你腿腳給我勤快些兒,把上好的前夾縫腿肉給我旋半斤下來送去孫家。”
“得鰳!”徒弟知道周屠夫有心給萬屠夫找晦氣,也長長地應了一聲。
萬屠夫面上一青一白,突然哼了一聲喊道:“老周,我的女婿是什麼家底我還不清楚,突然掏出這二兩銀子,別是假的吧。如今可有不少人在銀子裡摻假,作爲多年的朋友,別說我沒提醒你。”
周屠夫冷笑:“多謝關心,老周我摸過的銀子比吃過的飯還多,眼睛毒着呢,銀子一過手,就知成色如何。這是十足雪花銀,怎麼,老周裡不相信。哦,我知道了,你平日裡也沒見過十足的白銀,沒眼力勁。今日就讓你開開眼。”說罷,提起骨頭刀,一刀下去。
“當!”一聲,那錠銀子被一刀砍成兩截。斷口處閃爍着白銀特有的圓潤的光芒。
圍觀衆人都一聲歡笑:“的確是十足上好白銀。”
萬屠夫不說話了,一張臉陰沉得要滴出水來。
孫淡自然沒興趣去關心老丈的心情是否美麗,他又出懷中掏出銀兩不住在市場上採購,又向賣鴨子的賣雞的下了訂單,將枝娘這一個月的伙食安排得妥當了,這才滿意地揹着手慢吞吞地走了。
仔細一算,四兩銀子就這麼出去了。
圍觀的衆人見孫淡出手豪爽,突然有些敬畏,默默地閃出一條通道,目送孫淡和枝娘離去。然後就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起來:“孫淡這小子好象是發了。”
“恩,聽說是遇到貴人了。”
“是啊,成天在會昌侯家行走,滿地都是貴人,只要碰上一個瞧得上他的,指甲縫裡漏一點,就夠尋常人吃喝用度。”
“好運氣啊,我就說,我看這小就不是普通人。”
萬屠夫終於爆發了,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響亮地亂罵起來:“女生外嚮,老子也是倒黴,生下了一個忤逆不孝的丫頭片子。白花花的銀子,竟然便宜了別人!逆子,逆子!”
罵了兩句,萬屠夫接不上氣來,咳嗽幾聲,一屁股坐到油膩膩的案上,不住喘氣。
“爹,你沒事吧?”萬里忙問。
“去你媽的,你巴不得你老子快點死,好得我家產,去娶湯家那狐媚子。”萬屠夫越想越怒,一耳光抽到萬里臉上:“滾,看到你這個瘸老子就來氣,早知道當初生下你,直接扔護城河裡餵魚。”
萬里吃這一記耳光,也是異常惱怒,低喝道:“老爹,你再打我可不客氣了。”
“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又是一記耳光抽過去。
萬里不幹了,把身上骯髒的圍裙一解,扔到地上:“不幹了,這活沒辦法幹了。幫人家殺豬,每月還有一兩銀子工錢拿,替你幹,只得三頓乾飯吃,一文錢零花也沒有。我這就回家躺着養肉,你總不可能不給我飯吃,餓死我吧。哼,再廢話,我連飯也不吃,絕你萬家的後。”
……
“別送了,我自己去孫府。”孫淡朝枝娘揮了揮手。
“記得下月初一早點回來。”枝娘說:“父親那裡……我總覺得今天的事有些不妥。”
“別理他,你越理他,他越來勁。”孫淡一笑:“有些事情你不能躲,你越軟弱,別人就越要欺負你。”
枝娘微微一笑:“有你在,我受不了別人欺負的。”
“走了。”孫淡大步向前,馬上就是府試,得準備功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