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聽到孫嶽行的這個酒令,雖然心中不願意,可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是個人才。
他這人性格剛直,最見不得品行不正之人,若讓孫嶽投在自己門下,心中卻大大地不願意。
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卻沒辦法推脫,只點了點頭,道:“這樣,我楊家與會昌侯孫家本是世交,收幾個孫家子弟入門也沒什麼問題。只可惜,孫家在山東,我卻在北京,也沒辦法授課。這樣,若孫家子弟能順利過了這期院試,又有時間去京城,倒不妨來我家裡聽幾堂課。”
孫嶽卻歡喜得要跳起來,忙拱手作揖:“學生一定去拜見恩師,到時候,還望先生收學生入門。”在他心目中,自己中舉,甚至中進士那是手到擒來的事。兩年時間雖長,但到時候能拜在權傾朝野的楊家門下,對自己的前程卻大大有利。
孫淡見不得他這種醜態,又見李梅亭目中含淚,加上因爲喝了酒,有些醉意,頓時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正要發作,楊慎卻一揮袖坐下了,道:“好,就這樣吧。”
“是。”孫嶽恭敬地一作揖,又坐回座位上去。
剛纔鬧了這半天,大家總算安靜下來。
楊慎同德王等人說了幾句話,突然問王元正:“元正兄,你這次院試的考期定得倉促了些。”
王元正點點頭:“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朝廷諸事繁雜,我手頭一大堆公務要處理,不能在山東呆太長時間。倒是用修你怎麼跑濟南來了?”
一聽王元正問起這個問題,衆人都豎起了耳朵,都是在官場上混的人。楊慎地位特殊,他微服來山東,卻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楊慎摸了摸鬍子:“還能爲什麼,一個字錢。這次天子親征,軍費吃緊,陛下印了許多寶鈔,面額也甚是巨大。只可惜民間百姓可不認什麼‘大明通行寶鈔’,各大商戶和百姓都拒絕接收。天子是可着勁印鈔票,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只能跟在後面盡力補漏。依我看來,這鈔法已經糜爛了,應該廢除。”
衆人都是點頭。
孫淡也提起精神仔細聆聽,所謂的大明通行寶鈔就是明朝時印刷的紙幣,是當初朱元璋弄出來的新鮮玩意。只可惜,古人在發行鈔票時根本不回按經濟規律辦事,以爲只要印刷機一開動,就有錢錢滾滾而來。結果,到正德年間,寶鈔基本等於一張廢紙。可國家依舊在使用這種廢紙,仔細一想,未免有搶劫百姓的嫌疑。
楊慎又道:“我這次來山東,主要是查一件事。我查了一下,去年朝廷錢局投放山東的制錢大約有十萬貫,可秋稅時卻只收上來六萬貫不到,且以劣錢居多,朝廷的收入也是大減。如今,朝廷正在用兵,到處都要用錢,這事讓人很是頭疼。”
衆人都是山東官場上的人,聽楊慎提起這事,都是感嘆,說,若不是不山東有海鹽之利,只怕去年的稅款都湊不齊。
這是孫淡第一次聽官員們談起地方政務,他本是公務員出身,對這種事很是上心,本聽得上勁,旁邊的孫嶽卻一聲冷笑:“這種事情可不是我們讀書人應該關心的,我聽人說淡哥在孫家書行印書求利,這種經濟之事正合你脾性。”
孫淡本就對孫嶽大爲鄙夷,仗着酒意哼了一聲:“讀書人怎麼了,一樣要用錢,一樣要吃飯,就算你將來中了舉人,做了官,我就不信你僅靠着一篇道德文章就能治理地方,爲天子牧民?”
孫嶽面上怒氣一閃,正要說話,楊慎的眼睛就看過來。他本就看重孫淡,認爲他和孫嶽都是孫家難得的人才,而且,孫淡的品行可比孫嶽好好許多。而孫淡一直沒有什麼上好表現,讓楊慎心中奇怪,便緩緩開口:“孫淡小哥,對於朝廷的錢法,你可有什麼想法?你是寒門出身,日常多與尋常百姓打交代,說說吧,或許會有新的見解,對我也是一種啓發。”
楊慎這一問,讓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呆。這種朝廷政務,本就是高屋建瓴的大事。楊慎不問一衆地方官員,反向一介寒生諮詢,讓大家頗爲不解。
孫淡見他問,心中突然想起以前看電視連續劇《雍正皇帝》時的情節,便站起身來:“稟楊學士,山東這邊朝廷發行了這麼多制錢下去,卻沒回收多少,究其根本,主要是因爲朝廷製造的銅錢質量實在太好,銅八鉛二。不良商販得了銅錢,立即融了做成銅器,可得四分利,如此,發行下去的銅錢自然收不回來了。等到繳稅的時候,百姓都用劣錢充數。”
孫淡這句話一說出口,立即起來了一陣騷動。
衆人都同時鬧起來:“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了,孫家小哥不這麼說,我等還真不知道,奸商可惡。”
“好一個孫淡,你先前還藏而不露。”楊慎大爲欣慰,用鼓勵的目光看着孫淡:“說說,可有什麼法子?”
“很簡單,調整朝廷制錢的銅鉛比例,換成銅鉛各半,如此一來,商家無利可圖,自然就會收手。”
楊慎又道:“如此一來,劣錢固然可以被消滅。可朝廷這麼幹,顏面何存?”
孫淡道:“錢之一物,說到底不過是一種交換媒介和結算手段,本身並沒有任何價值。就拿寶鈔來說,若不是上面有朝廷朱印,也不過是廢紙一張。當初,寶鈔在市面上也流通得不錯,只可惜後來鈔法混亂,這才退出市場。關鍵一點是,朝廷的信用崩潰了。所以,晚生認爲,錢的成色好壞不重要,關鍵是朝廷要有一定的白銀儲備以備不時之需。我覺得,朝廷的顏面同國庫裡的豐盈與否有關,同錢的成色卻沒有一文錢的關係。”
“好!”楊慎一拍案大笑:“孫淡老弟,看不出來啊,你卻也是個精通經濟事務之人。將來中了舉人,來我這裡幫忙,正缺你這樣的人才。”
衆人都笑着說孫淡好運氣,居然得小楊學士看重,未來不可限量。
那孫嶽更是一臉嫉妒,酸酸道:“我朝天子以德治天下,經濟事務再精通,也不過是桑弘羊一類的人物,總歸不是正道。我輩讀書人,還是要靠詩詞文采立世的。”
孫淡暗歎,這個孫嶽的妒忌心未免也太強了點吧。看來,今天不露一小手,反被人看清了。只要不是什麼酒令,總能從資料庫裡查到。
他呵呵一笑,一口飲盡杯中酒,“晚生認爲科舉入仕,八股文章纔是正途。詩詞章句,不過是小道,於國於民卻沒有任何好處。到不是晚生不能爲,是不願爾。”
“好一個孫淡,原來你是藏拙呀!我就說,你那樣的文才,怎麼連個酒令也行不了?”楊慎也喝了一杯酒,轉頭對德王說:“王爺,你再出個題考考孫淡這個孫家才俊。”
這個時候,天上的烏雲已然散開,一輪殘月高掛夜空,照得滿湖皆白。
大明湖南邊,有一條小河不息注入,一艘漁船上,有燈火微微閃爍。
德王道:“就以月爲題,寫一首五言吧。”
孫淡也不再說廢話,提氣吟道:“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逐浪,散做滿湖星。”唸完,扶起李梅亭,朝衆人道:“我家先生不勝酒力,先告辭了,恕罪。”
便同李梅亭一起走到布官的船上。
“好!”
這個時候,震天價的喝彩聲才傳來。
楊慎站在德王的船頭,對布官道:“送李先生和孫淡小哥回府。孫淡,中舉之後,記得來見我。”
孫淡也不說話,一拱手。
畫舫已起航飄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