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之後,照例點名排隊出門。
相比起進場。出考場這一到程序速度更慢。
兩千多個學童,人頭濟濟,又自心情恍惚,稍有不慎,就會釀成大亂。
在進場前,學童們都精神亢奮,對自己信心滿滿。但一整天的考試下來,對自己考得如何,許多人都已經心中有數。
考得好的,面帶喜色;發揮不佳的,神情沮喪。
在排隊出貢院的時候,孫淡就看見不少學童已經軟得不能走路,要人扶着才能亦步亦趨地向前挪動。在點名的時候,甚至還發生考生大聲哭號,一頭朝貢院防止走水而挖的池塘裡跳去的慘事。
至於先前那個發瘋的老童生,好象被捆之後就沒出現過。
科舉關係到讀書人的前程,關係到學童們未來的人生,慘烈之處更甚於刀光劍影的戰場。
只不過,孫淡已經沒心思去看這滾滾浮世的衆生相。
今科中個秀才應該沒什麼問題,如果歷史不發生大的改變,正德皇帝將在今年九月落水受涼。死於次年三月。然後就是嘉靖皇帝繼位,新皇登基後,一般都會開恩科,提前舉行鄉試。
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到明年秋天,孫淡他只有一年時間備考。
鄉試同院試又有所不同,不但考八股文,還要考公文寫作,詔、誥、表各寫一篇。問題出來了,這種東西孫淡可不熟悉。當時收集科舉資料的時候也沒儲存。
就算順利過了鄉試,獲取做官的資格後進京參加會試,還得考策論,這玩意兒孫淡也不擅長。
看來,今後一年自己有的忙了。
首先,需要通過一定渠道接觸到國家暴力機關,熟悉機關公文寫作,摸清政府機關的運作模式,如此,才能在未來的公文寫作和策論之中下筆有神。
看樣子,孫府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做一個花匠也接觸不到高屋建瓴的上層建築。再說了,孫府中的劉夫人和景姨娘對自己頗爲嫉妒,再呆下去也沒甚意思。
好在,一旦通過院試,獲取功名之後,孫淡就能遊學天下。而不受戶籍管理的約束。
明朝對戶口的管理特別嚴格,朱元璋定鼎天下之後,全盤繼承了元朝的戶籍制度,將戶口分爲三類:民戶、軍戶、匠戶。洪武十四年,又下詔在全國編制賦役黃冊,每戶填寫戶貼,由官府覈實人口、田宅、資產等情況。
一般老百姓離家三十里就要到官府開具路引,說明出行理由、路上所需時間,什麼時候回家。
因此,很多百姓終其一生,也沒有出過遠門。
好在明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對讀書人卻很寬容。士子只要獲取功名,就能獲得免除一切勞役賦稅的特權,可以配劍,可以遊學天下,不會有睡到半夜被人敲開門查暫住證、居民身份證、結婚證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也就是說,只要等到本科院試一放榜,孫淡就搖身一變變成了明帝國的特權階級。
孫淡一邊排隊等着唱號出考場,一邊在心中琢磨:反正我現在還有幾十兩銀子的盤纏在手,這段日子且先在孫府混着,等發榜之後就去京城尋那李梅亭。他不是做過官嗎。對機關公文寫作應該非常熟悉,索性先在他那裡學上一年,順便飽覽下京城風景。
讀萬卷書還得行萬里路,自己穿越到明朝之後不也就在鄒平和濟南之間來回跑過一趟,至於其他地方究竟是何模樣卻一無所知。
一想到這裡,孫淡越發想到北京開開眼界。
孫浩的號排在孫淡之前,早一步出了考場,等孫淡終於出了貢院大門,卻見外面好生熱鬧,起碼有三五千人。原來,考場裡本有兩千多考生,再加上前來等候的考生的家人和奴僕,還有看熱鬧的百姓,將一個貢院廣場擠得水泄不通。
到處都是學童們喊親訪友的喧譁,間或着小販們的叫賣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廣場裡搭建了不少棚子,有賣混沌的,有賣藝的,有賣滷煮火燒的。
吃了一天干糧,又考得疲憊欲死,不少學童也不急着回客棧,索性坐在夜市攤前吃起了東西。
孫浩已經等在門外。
他神情古怪,身上亂顫個不停,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孫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問:“浩哥兒,考得怎麼樣了?”
“好象……應該……要中了。”孫浩勉強地笑了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他將臭哄哄的大嘴湊到孫淡耳邊,帶着哭腔耳語:“淡哥我……我一字不漏地全抄完了……先前見你睡了一整天。我還擔心……”
“沒什麼可擔心的。”孫淡被他的口臭薰得受不了,忙將腦袋挪開,笑道:“這事等下再說,家裡來人了嗎。其他考生呢?”
“孫嶽和孫桂他們正在孫佳搭的幾個棚子裡等着呢,本來,他們想不等你就回家去的。不過,老子可做不出這種沒義氣的事情,說要走你們走,不等到你出考場,我不回家。”
孫淡感動之餘,也有些疑惑:“孫佳怎麼還沒回去?”
孫浩這才說,孫佳自從送孫淡來考場之後就沒回過家,反招了幾個夥計在廣場裡搭了三個棚子做起了生意。當然,明面上她只對家裡人說租了個攤位等她弟弟孫桂。
“這個小女孩,還真是個經濟動物啊,也不知道她今天的生意如何?”
“嘿嘿,賺翻了。”孫浩終於從興奮中恢復平靜,身體也不顫了,笑着說:“一整天,孫佳賣出去了六百多本《西遊記》。”
“嘿嘿,快帶我過去。”
等來到孫佳的棚子,就看到孫嶽等人正襟危坐在其中,幾個孫家的學童或喜或憂。表情豐富。倒是那孫嶽一臉恬淡,很沉得住氣的模樣。
見孫淡和孫浩過來,孫嶽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只淡淡道:“孫淡也來了,早上集合時沒看到你,我還在擔心,怕你趕不上這次院試。孫家一衆學童之中,也只你我孫桂有可能考中秀才,若你錯過考期,未免可惜。不過,晚一屆考也沒什麼。多歷練歷練文章,對你也有好處。”
他語氣雖淡漠,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高傲:“我上一期因爲身體原故錯過了,不過,這一年多來的磨練讓我信心更足,手下的文字越發老辣。回頭想來,對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孫淡聽得心中膩味,也不想說什麼。
便有孫家學童在旁邊恭維:“嶽哥,這次院試你考得如何,能中嗎?”
“廢話,連嶽哥也中不了,我們也沒必要來考了。”
孫嶽聽學童們問,眉宇之中帶着一絲得色,回答道:“志在必得。”
又是一陣恭維。
孫浩撇了撇嘴,鼻子裡哼了一聲。
孫淡不想同孫嶽廢話,悄悄走到孫佳身邊,道:“孫佳你在這裡等了一整天?”
孫佳點點頭,小聲說:“你不出來我就不回去。“
孫淡無聲笑了笑:“不怕你母親罵嗎?”
“姨娘不會管我的。”孫佳突然得意地說:“景姨娘到現在還欠我二十兩銀子,把我弄惱了,就讓她還錢。”
孫淡駭然,催帳催到自己母親頭上去了,這個孫佳還真是厲害。
他好象聽人說過,景姨娘家有兩個兄弟,都是破落浪蕩子,平日裡只知胡混。一旦沒錢了就跑到孫府問景姨娘要錢,不給就大鬧一通。景姨娘在府中做人很小心,如何肯失了這個面子,但凡這兩個兄弟找上門來,都會給錢打發掉。
不過,景姨娘也沒多少錢,估計也向女兒借了不少。
吃人口軟,拿人手軟,估計她也有些怕孫佳這個女兒。
正想笑,突然間,有人喊:“快看呀,孫家的小才子出來了。”
“什麼,小才子出來了。”
一聲喊。無數人都朝孫佳的棚子涌來,將三個用竹竿和蘆蓆搭成的涼棚擠得東倒西歪。
“別擠了,別擠了,都要塌了!”賣書的夥計在喊,孫家的幾個學童也在大聲叫着。
孫淡吃了一驚,忙將孫佳護在身後。
孫嶽以爲衆人是來看自己,忙面帶笑容地站起來,團團一揖,正要說話,一個文士模樣的學子帶着兩個家人推開衆人擠到前頭來:“誰是孫家小才子,濟南童生史青年前來請教。”
孫嶽一聽這個名字,好象有些印象。他記得這人在濟南府童生中頗有些名氣,父親曾中過舉人,在濟南府也算是鄉紳名流。這個史青年六歲發矇,十二歲就過了縣、府兩場大考。只可惜在院試這一關卡住了,這一卡就是六年。
不過,史青年在這六年裡靜心讀書,文章寫得越發圓熟老練,在山東一地也算是有名的才子。如果不出意外,今科應該能中。
孫嶽自認是個小才子,史青年是個青年才子,才子見才子,自然是殷殷相惜。
孫嶽忙微笑着一拱手:“會昌侯孫家孫嶽見過史年兄,慚愧慚愧。”
“錯了,錯了!”史青年連連搖手:“嶽兄不要見怪,我尋的是你們孫家的孫淡小才子,就是那個微風逐浪的孫淡。”
孫嶽面上的笑容凝固了,身邊的一衆孫家學童也都安靜下來,同時將目光落到一旁正同孫佳閒聊的孫淡身上。
孫浩本就看孫嶽這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兄弟不順眼,聽史青年這麼一說,哈哈大笑起來。一把將孫淡拉了過來,指着他說:“史年兄,這位纔是你要找的孫小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