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淡看那個東廠的太監又是杯兒又是盞兒,還自帶了小火爐,鼓搗了半天,才端了一個牛眼睛大小的茶杯過來,有些發呆。
至於他口中所說的極品鐵觀音,喝在嘴裡也沒感覺有什麼奇特之處,只覺得香味很是濃郁,還帶着一股焦糊味。
孫淡習慣了綠茶,對這種半發酵的茶葉敬謝不敏。
一口飲盡杯中茶之後,孫淡哈哈一笑:“回去對畢公說多謝他了。”然後就跳上馬車,朝一衆內書堂的學員和家眷揮了揮手:“回去吧,別送了。”
“恭送先生!”內書堂衆人同時一揖到地。
而枝娘和汀蘭則站在大門口頻頻揮手,車轆轆而行,孫淡一直看着她們,直到馬車出了巷子,再也看不到人了,這纔將腦袋縮進馬車之中。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從心頭升起,他知道這九天,這兩個女人都會在家裡等着自己。
被人期待,被人等待的感覺真好啊!
馬車在黎明的北京城中穿行,這個時候城中本就沒什麼人,又有東廠的人馬開道,一路走得頗快,不片刻就來到了考場。
今科會試的考場依舊在順天府學道衙門的,對這個地方孫淡可不陌生,這已經是他第二次來這裡了,上一次是鄉試,不過是一次省級的考試,而現在則是國家級的大考。
上一次鄉試,孫淡不負衆望,得了舉人功名,成爲正式公務員不說,還得了第一名解元。所謂連中三元,就是鄉試第一名解元,會師第一名會元和殿試第一名狀元。拿到解元不過是走出了第一步,孫淡並不滿足於中一個進士,要中連中三元。
只有連中三元,才能名正言順地入翰林,才能名正言順地在將來入閣爲相。否則,若一點一點熬資格,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做到閣臣那個位置。明朝選拔官員,對官員的出身和資歷有一種近乎苛刻的要求,一切都要拿科舉的名次和成績說話。
等到了考場前的小廣場,孫淡忙叫了一聲“停”,就從馬車上跳下來,對幾個東廠的番子說:“你們也回去吧。”
小廣場前已經積聚了很多人,看人數起碼有上千人。
現在還未到卯時,考場也沒開閘放人進去。所有的考生都站在廣場上小聲地說着話,口音也是五花八門,什麼地方的人都有。其中,以江西口音居多。這卻也可以理解,江西自明朝開國以來,文風鼎盛,出的進士最多。
這一千多人當中,又的已經考了許多屆,在京城中住上十多年待考的大有人在。
北京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區。讀書人雖多,可圈子卻不大。很多人日常都會經常辦辦文會,切磋交流學問,這麼多年下來,大多也都屬實。這次來參加大考,很多人都相互認識,聚在一起小聲地攀談起來。
像孫淡這種不太與讀書人交往的考生還真不多,一來孫淡事務繁忙,也沒那麼多閒工夫同人吟詩作對,二來,他覺得保持必要的神秘感對自己的名聲大有好處。
因此,廣場上這麼多人當中,他竟一個也不認識。
見孫淡還沒進入廣場就先跳了下來,爲首的那個番子有些不解,道:“孫先生,廠公交代了,必須親眼看到先生你入龍門。再說,這裡亂成這樣,若先生您有個三長兩短,我等只有去跳金水河了。”
孫淡一笑:“不用不用,真的不用,這裡自有禮部的人維持場面,又是天子的恩科,怎麼可能有什麼紕漏。再說,這裡的考生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你們呆在這裡,反給了有心人把柄。”
那個番子這才恍然大悟:“也是,我等若送先生你進考場,倒有舞弊的嫌疑,豈不授人予柄。也罷,我等這就退下,祝先生馬到成功。”
說完,就帶着手下悄悄地離開了。
目送東廠的人離開之後,孫淡也沒有聲張,獨自一人提着考籃悄悄朝小廣場的人羣裡走去。
剛走不了兩步,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略帶浙江口音的官話:“靜遠,靜遠,啊,真是你啊!”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聲音還有些熟悉,孫淡心中一驚,忙轉過頭去,卻看見一個許久沒見的老熟人正站在人羣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此人正是鄒平知縣張端,而他身邊則站着張璁。
張璁這個張貴妃系統的第一智囊雖然與孫淡同爲政敵,卻也面色如常,甚至還帶着善意的笑容,這讓孫淡有些意外。
說起來,張知縣對孫淡可是有恩的,在以前名義上也算是孫淡的恩師。若不是他當初在縣試時點了孫淡的名,孫淡現在還是一個小小的花匠呢。
對張知縣,孫淡還是非常感激的。
孫淡這個人對恩仇看得極重,凡是欺負過自己的人,自然是要十倍地找回來。而對自己有恩的人,則涌泉相報。
他忙長揖到地:“原來是恩師來了,學生孫淡見過老師。”
張端忙將孫淡一把扶起:“孫大人你如今也算是七品命官,與我同爲朝廷效力。你我品級一樣,如今再一中進士,咱們就是平輩了。什麼學生老師的,以後休要再提了。”
明朝官場上是有這麼一個規矩,一旦學生與老師職位相當,就不能再做師生稱呼,也不用行大禮。若學生的功名和職位高過以前的老師,而老師則要反過來參拜以前的學生。
否則,若是學生將來有大出息,做到一省的督撫,甚至入閣爲相,若遇到以前蒙學時的老師。一個堂堂的二品大員,反過來拜見一個小小的秀才,也不成體統,反失了朝廷的顏面。
明朝對天地君親師的等級制度看得極重,師排在最後一位,而官員們的官職是皇帝授予的,代表君主,順序不能亂。這是治理國家的倫理基礎,有許多講究。
孫淡搖搖頭:“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將來就算孫淡再有出息,不也是當初老師你青眼點了學生纔有的造化?”
“不妥,不妥。”張端也非常感動,反板起臉說:“國家的倫理綱常,朝廷的體制不能更改。孫大人,你的心意張端明白。不過,我們還是平輩論交吧,我年長與你,以後不妨稱我一聲張兄。”
孫淡這纔不好意思地喊了一聲:“孫淡見過張兄。”
張端這才和張璁笑了起來。
孫淡心中卻有些奇怪:“張兄怎麼來北京了,有怎麼來了考場?”據他所知,張端可是同進士出身,也有官職。不像自己是一個舉人出身的知縣,爲了前程說不得來走着一趟。
而他張知縣可沒有必要來這裡再考一回。
張端微笑着回答說:“我來京城,一是我三年的知縣任期已滿,要回吏部述職,二來,家兄張璁又要參加今年的春帷,我特意過來送他進考場,順便回味一下我當初會考時的滋味。”
說着話,他連連搖頭:“當初那九天八夜還真是不堪回首啊,如今,我還常常夢見那九天,也常常在夢中被驚醒過來。”
張端一臉後怕的神情讓孫淡很覺好笑,這可是標準的高考綜合症啊。別說是競爭激烈的古代科舉,就算是現代的高考。那些大學畢業後,已經工作了十多年的人還經常夢見那個可怕的七月考場。
孫淡苦笑着道:“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張兄如今回想起來雖然還心有餘悸,可有時候想起來,未免沒有一絲值得回味的餘韻。所謂一寸驚險,一寸風光,不經歷風雨,哪裡去見彩虹啊?”
張端嘿嘿一聲:“孫兄弟說得還真是這個道理,有的時候想起來,爲兄能夠在如眼前這種情形下蟾宮折桂,未免沒有一絲得意。”
孫淡:“對了,張兄這次去吏部報道,也不知道會改任何處?”
張端回答說:“做了這幾任官,爲兄也倦怠了,倒有意回老家接手家兄所開辦的那個書院,做幾年教書育人的事兒。”
孫淡雖然覺得可惜,可隨即一想,張知縣做了這麼多年官也夠了。他如今也是四十多的人,以他的才具,這輩子也沒有升上去的可能。就算再在這官場上混下去,也不過是換個地方當知縣而已。若是在江南直隸這樣的地方做知縣,也算是肥缺。可若倒黴被髮配到極南煙瘴之地,或者西北苦寒的所在,卻沒有什麼意思。他現在有錢,有名,也不想再在官場上折騰下去了。他老家氣候宜人,生活富足,倒是個養老的好去處。
孫淡:“張兄要回家養老了,在這裡,孫淡提前恭喜你了。”
張端笑了笑:“等家兄考完,我去吏部訴完職,就坐船南歸。家兄考了這麼多年,今年怎麼說也該中了。”
孫淡因爲以前動張璁鬧得有些不愉快,剛纔一直沒理睬他。可現在聽張知縣提起他,孫淡看在他的面子上,便道:“張知縣你也不用擔心,以羅峰先生的才學,這一科肯定會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