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令急道:“沒有,令岳丈說了些什麼?”
我道:“大約兩小時,我可以來到你那裡。見面和你詳細說,保證出乎你意料之外。”
包令的聲音發尖:“天,他不會是英國皇室的繼位人吧?”
我回了他一句:“你胡思亂想到哪裡去了。”就掛上了電話。
然後,我租了一輛車,並不心急趕路,一路上欣賞沿途的風光,在接近日內瓦湖時。路兩旁的風景,賞心悅目之至。
學院的位置,在湖北岸,離莫傑斯市不遠的一處平原上,規模相當宏大,建築羣掩映在樹木之間,疏密有致,看起來氣象萬千。
整個學院的範圍,都有着效能十分高但是看起來卻並不礙眼,而且幾乎一大半是隱沒在灌木叢中的警戒鐵絲網,豎着警告牌:“高壓電路在前,切勿越過。”
把學院全都包圍在內的警戒網,長度至少超過五十公里,富貴人家繳了那麼昂貴的費用,自然希望他們的子弟安全。
從這一點看來,一個來歷不明的神秘人物。混在千個身世顯貴的學生之間,真能叫家長感到不安,如果情形再繼續下去,只怕布恩教授也無法再維持公正,而非勒令文依來退學不可。
在學院的大門上,我等了一會,要包令上校親自駕車出來,才能把我帶進學院的範圍之內,我駕來的車子,停在門口,一起到了他的住所,我在他的住所之中停留了沒有多久,那也是一幢相當精緻的小洋房,他在打開大門時就告訴我:“如果有需要,你可以住在這裡!”
我搖頭道:“算了,一定要填表格,接受審查,我寧願到湖邊去露營,我先告訴你白老大的話!”
當我把白老大的經歷說完之後,包令上校簡直是目定口呆。本來,他是一個一臉精悍的中年人,可是這時看來,簡直就像傻瓜一樣。
呆了半晌之後,他才苦笑道:“這樣說,真是……沒有人可以知道他的身分了?”
我道:“如果只是爲了敷衍那羣抗議的家長,那就十分簡單,就說他是白老大的什麼人好了。”
包令苦笑:“白老大的什麼人?私生子?一個亞洲人的私生子會是純白種人?無法在他和他的監護人之間建立任何血緣關係,那又說他是白老大的什麼人?”
我也不禁苦笑,就算一個人,只有八分之一,或是十六分之一黃種人的血統,也不可能在外型上是百分之一百的白種人!
看來,連敷衍過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又道:“那麼,只好找出他真正的身分來,就在他身上找,我立刻就想見他!”
這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包令上校苦笑了一下:“他不會說的,不過你可以去試一試,他的宿舍編號是A十六。我帶你去!”
我拒絕了他:“不必,我自己可以找得到。”
包令上校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喃喃地道:“理論上來說,任何人,都有一個身分的,總是可以通過調查弄明白的,可是文依來偏偏就是例外!”
我不置可否,因爲我同意每一個人都有身分,而身分是一定可以查得出來的。
離開了包令的住所,駕着電單車——在學院範圍之內,爲了保證空氣的清純,是不準使用普通汽車的。電動車沒有廢氣,是“健康產品”。
根據包令指出的方向,駛出沒有多久,就到了“宿舍區”,全是一幢幢式樣不同的小洋房——後來才知道,學生如果對“宿舍”不滿意的話,可以自備費用,在指定的地點,建造適合自己居住的屋子。
自然,在離開學院之後,屋子便送給學院了。
當我終於在A十六編號的屋子前停下來,下了車,踏着絲草中的石板,走向門口之際,門恰好打開,一個青年人走出來。
這時,夕陽西下,陽光幻成金色,映在開門的那個青年身上。我一看之下,就不禁喝了一聲採:真有那麼俊美的年輕人。
他身高約一八○公分,一頭柔軟的金髮,隨意地披在頭上,深目,高鼻,皮膚白皙,在夕陽的光芒中,也幻成了一股淡金色。當他向我望來之際。我發覺他的雙眼。是碧藍的。
他雖然身形高大,可是一點也不給人以笨手笨腳之感,相反,還十分輕盈,他衣着極隨便。可是高雅的氣質卻迸發無遺。
就算我沒有看過他的照片,也可以知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而同時,我心中也不禁疑惑之極,因爲我知道,他不但外貌如此出衆,早在五年前,他就在國際象棋上打敗了白老大,這還不算。他竟然可以在內家氣功上,令白老大受窘,那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了。
我們互相對望了極短的時間。我就踏前一步,道:“文依來同學嗎?”
他點了點頭:“是。”
我道:“我可以說是布恩教授和包令上校的代表,要和你談一談。”
他的神態十分鎮定,而他的回答,卻令我相當吃驚:“歡迎之至,不論你用什麼身分,我都樂於和你談話,衛斯理先生。”
他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來,這是我吃驚的原因,但我一點地沒有令吃驚在臉上表現出來,微笑着道:“認得我?”
文依來推開門,請我進去:“可以料得到,應該是你來找我的時候了。”
我走進屋子:“爲什麼一定是我,不會是別人,例如,亞洲之鷹羅開先生?”
文依來笑了起來:“不敢說是直覺,可能是由於我的監護人和你的關係的聯想。”
才說了幾句話,我就有他十分理智,而且頭腦十分縝密的印象。客廳佈置,倒並不見得如何華貴,十分自然和適合一個青年人的身分。
我坐了下來,他維持着一種相當客氣的姿態,坐在我的對面。
我開門見山問:“請問,你的真姓名是什麼?”
他十分鎮靜地同答:“文依來。”
我“哈”地一聲:“你以爲別人會相信嗎?”
他仍然十分鎮靜,而且淡然一笑:“重要的是我自己知道沒有說假話,他人是不是相信,我無法控制。”
我愣了一愣,再問:“你的意思是,你說的話,根本不求人家相信!”
文依來笑了起笑:“衛先生,我說得很明白,人家相信與否,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我釘了一句:“而你也說過,你說的全是真話。”
文依來泰然:“我沒有必要說謊。”
我望了他片刻,他的神情是坦然純真的,我由衷地道:“文同學,你是一個任何人都對你不會有壞印象的青年,可是,你在學院的學生資格,卻多少有點麻煩了,由於你堅決不肯透露你的身分,所以……”
我接下來,便將學院方面接到家長抗議書,告訴了他,同時道:“你想,結果可能怎樣?唯一的結果,是要你退學。”
文依來嘆了一聲:“真寄怪,身分爲什麼那麼重要?既然人人都喜歡我,爲什麼還要追究我的身分呢?”
這問題真不容易回答,我也嘆了一聲:“我也認爲不必要,可是世俗慣例如此,人既然是羣居性的動物,有時。也不得不隨俗的。”
文依來再嘆了一聲,用十分誠摯的眼光望着我:“衛先生,我知道你的不少經歷,我真希望你能幫我找出我的身分來。”
一聽得他那樣說,我不禁駭然,失聲道:“別告訴我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分。”
文依來道:“正是如此,我要是知道了,何必隱瞞?就算我是乞丐的兒子,既然是,還有什麼好隱瞞的?”
我用力揮着手:“不會有人以爲你是乞丐的兒子,相反,更多人願意相信你是王子。”
文依來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我自己當然願意,可是我上哪兒去找皇帝和皇后來做我的父母?”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了半晌愣,說不出話來。
文依來這時的神情,如果是僞裝的,那麼,他就是世上最傑出的作僞天才,如果他是在說實話,那麼,怎麼可能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分呢?看來事情的複雜,遠在我的想像之上。我試探着再問一句:“你是……孤兒?”他略皺了皺眉:“可以說是……因爲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我站了起來又坐下:“那些養育你的人,沒有告訴過你?你是由誰養大的?”
文依來連考慮都沒有考慮:“範先生、總管,還有一些人,在我來到這家學院之前,就是他們和我在一起,教我學了許多知識,他們全是十分優秀的好人,對我極好,可就是不肯告訴我的身分來歷,範先生說:你的身分太特殊了,還是別知道的好,永遠別知道,你會很快樂地過一生,成爲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
我再吸了一口氣:“那麼,你住在什麼地方?”
文依來道:“瑞士,一箇中等規模的古堡之中,每年都有人帶我到世界各地去遊歷,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有點頭緒了,一個古堡,那是跑不掉的了:“那古堡的正確地址是——”
文依來搖頭:“你不必多費時間了,範先生告訴我,只要我一入學,他們就把古堡贈送給政府,作爲遊覽的名勝,他們不會再在我的生活中出現。”
我喃喃地道:“這……像話嗎?一直把你照顧得那麼好,忽然之間完全不理你了。“
文依來道:“是啊,我也想不通,他們……在我進了學院之後,我才發覺,十五歲之前我接觸過的那些人。都十分神秘,全然無人知道他們的來歷,也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對我那麼好,我更不知道我如何會和他們發生關係,他們留給我一大筆錢,並且替我找了一個他們認爲最適當的監護人。”
我除了不斷做深呼吸之外,實在沒有什麼話可以說。文依來又道:“範先生說,我以後的一生,不應該有什麼大問題,真正有了問題的話。找我的監護人,也一定可以解決的。”我苦笑了一下:“是,世上很少有白老先生不能解決的問題。”
文依來又道:“範先生又告訴我,在這家學院取得了畢業資格,就可以無往而不利,衛先生,還有半年,我就可以取得畢業資格了。”
文依來雖然說得十分自然,但是我的思緒,卻亂到了極點,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停一下,我走了定神,才道:“當年你們和白老先生的打賭,目的是什麼呢?”
文依來道:“目的是想白老先生不要向我追問我的身分來歷,而他們自信,調查是調查不出來的。”
我提高了聲音:“這不是很不合理嗎?根本連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來歷。”
文依來皺着眉:“是,這一點我也不明白,他們好像很擔心一件事……擔心……忽然有一天,我會……知道自己的身分。”
真是越說越複雜,我用力一擊桌子,覺得在十五歲之前,曾和文依夾在一起的那些神秘人物,是關鍵性的人物,只要找到了他們之中的一個,整件事就可以水落石出了。那些人,曾擁有一座古堡,照文依來的敘述,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超卓的能力和非凡的學識,推測起來。像是一個什麼組織。
我想了一會,才道:“你曾學過不少知識,那麼,對你進行東方武術訓練的是什麼人?”
文依來睜大了眼睛:“我經過超過三十項體育運動的嚴格訓練,但是沒有學過東方武術。”
我又愣了一愣,白老大和他對過一掌,簡直可說敗在他的手下,而他這時,卻告訴我他從來也未曾學過內家氣功。
我之所以要特別提出這個問題來問他,是因爲世上有太多的人可以訓練他學馬球,學國際象棋,學溜冰滑雪。但如果他的內功造詣如此非凡的話,他的師父一定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高手——這樣的高手,舉世不會超過五個,是比較容易追尋的線索。
可是,他卻告訴我,他沒有學過。
我裝着若無其事,又問了他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肯定了他絕對不會預防我會突然對他展開襲擊時,陡然一長身,一掌向他當頭拍下。
我那一掌,去得極快,他的反應也十分快,立時身子向後一仰,臉上驚訝的神情還來不及顯露,右臂已經擡起,向我手掌格來。
“啪”地一聲,由於他右臂的一格,我那一掌,打在他的手臂上。在那一掌中,我是發出了內功的力道的,我也期待着,我發出的力道,會被他反震回來。
可是,一切卻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掌擊中了他的手臂,他發出了“啊”地一下痛苦的叫聲,整個人連人帶椅,向後倒去。雖然他立時一躍而起,可是那隻不過是體育家的靈活身手,和他剛纔舉臂格開我的一掌,絕不是武術家的身手。
而在他躍起之後,左手託着右臂,神情又是驚愕,又是憤怒。又是痛楚,望着我,連聲道:“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這時,我倒真是不知如何纔好了。
他真是一點也不會武功。如果是講明瞭對掌,他可以假裝,但我是出其不意的襲擊,只要他曾習過武,尤其是接受過內家氣功的訓練的話,他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定會自然而然,發出強勁的力道相抗,就像他極快地揚起手臂來一樣。
可是,這時,他顯然是受了傷。
我在一愣之下,連“對不起”也忘了說,忙道:“伸出右臂來。”
文依來雖然又疑惑又發怒,但還是將手臂伸了出來,我捋起了他的衣袖一着,還好。我力道不是十分大,臂骨並沒有斷折,只是他手臂上中掌處,已經又紅又腫,自然也十分痛楚。
我雙手按在他的傷處,緩緩搓揉着,直到這時我才道:“對不起,真對不起。至少,現在我相信你所說的一切,全是實話。”
文依來痛得鼻尖上冒出老大的汗珠來,苦笑着:“你一定要打我,才能證明這一點?”
我也苦笑,同時決定,文依來胸懷坦蕩,待人接物,不但真誠,而且如此謙和。再對他隱瞞什麼,簡直是不道德的行爲了。
所以,我便把白老大當年和他對掌的結果。講了出來,並且向他約略解釋了一下武術中的內家氣功,是怎麼一回事,和解釋我剛纔的行爲目的是什麼。
文依來聽得極感興越,等我講完,他道:“你……可以教我這種奇異的體能發揮法?”
我道:“我不夠資格,你有興趣,可以跟你的監護人學,只是爲什麼當年會這種情形?”
經過了搓揉之後,他臂上的紅腫已消退了不少,他縮回手臂去,甩着手:“我不知道,或許是白老先生的一種錯覺?”
我不出聲,“錯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當時白老大運勁之際,一不小心,真氣走入了岔道。雖然以白老大的氣功精純,不應該發生這樣的事,但這已是唯一的解釋了。這經過的情形太複雜,所以我沒有向文依來解釋什麼。
我再問他十五歲之前的生活情形,一直談了將近兩小時,他的生活,相當單調,只是不斷在各個不同的人的指導之下,吸收着各方面的知識,而且每一個教授他的人,都一致說他的領悟能力之強,前未會有。
還有一個相當奇特的情形是,自他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在接受各種各樣的儀器,對他作身體檢查。據他說,有一個時期,大約是他十歲左右時,儀器之複雜。幾乎擺滿了整個大廳!
而在十歲之後,檢查的次數逐漸減少,最後一次,是在他快要離開古堡之前,他記得,檢查完畢之後,他自己已有足夠的知識,知道自己一切都正常,可是在他身邊的幾個人,反倒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來,他十分記得這一點,但不知爲了什麼。
等到我已沒有什麼問題可以再問時,我已有了決定。
我道:“你的身分,爲了使學院對那些家長有交代,你可以暫時算是白老先生的表外甥,這是相當疏的一種親戚關係,西方人也算不清楚。而我,再去作進一步的調查。”文依來點頭表示同意,雖然他在表示同意的時候,略有惘然之色。他雖然二十歲不到,可是學識的豐富和思想的成熟,絕對不容懷疑,想起自己來歷不明,總難免有點迷惘的。
我也把我的決定告訴了包令上校,上校也表示了同意,同時道:“那座古堡原來是屬於什麼人的,十分鐘之內就可以有結果。”
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了電話來。打了幾個電話,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是古怪。等他放下電話之後,他才道:“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古堡就由原來的主人,一個男爵的後裔轉讓,買主是範先生。沒有名字,當時以鉅額現金作交易。五年前。仍然以範先生的名義,把古堡贈給了政府。”
我道:“那範先生是什麼人?”
包令恨恨地道:“我會查,我一定會查。”
我沒有說什麼,因爲我知道,包令上校未必可以查得出來。
一羣神秘的人物,撫養了一個孩子,又神秘地引退,這究竟是一件什麼性質的事件呢?那一羣神秘人物,這樣精心教育一個孩子,有什麼目的?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心中陡然又爲之一動:這情形,不是又和紅頭老爹精心培養那個孩子,有相同之處嗎?這已是我第二次有這樣強烈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