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熙是在收拾屋子的時候發現王亞東留下的那一封長信的。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打開了信件，仔仔細細地閱讀了起來。
檯燈下，王亞東的字跡清秀。那些片段的故事，把雷洛熙的帶向遼遠，帶向那個屬於王亞東的曾經世界。
洛熙，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不在你的身邊了。或許，我獨自離開了你，因爲我的罪惡。又或許，我已經身亡。
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我講述一個稍顯冗長的故事呢？
我叫做王亞東，又叫做舒亞東。我的家坐落在這座城市的貧民區。家庭成員是我和母親。我是單親家庭的孩子。
我的母親是個無比美麗的女子。她有烏黑的波浪形長髮，嬴紅性感的嘴脣。她的皮膚白皙，眼神慵懶，總帶着某些神秘氣息。她有一副天賜的好嗓子，所謂天籟不過如此。
她在萬籟具寂的夜晚唱歌，歌詞是我不熟悉的語言。她站在窗前，皎潔的月光灑了一身，風將她的白紗睡裙揚成嫵媚的線條。她撥弄着長髮，歌聲悠揚，看上去像女神般聖潔。
上帝也許都認爲給予了她太多太美太好的東西，於是作爲她的孩子的我，被剝奪了完整的權利。
我是個啞巴，原因不明，我的耳朵可以聽到聲音，但我不會說話。
母親說我是她最好的傾聽者。
她總有無數的心思要說給我聽。她說得最多的是關於我的父親。她毫無忌諱。據母親的說法，和父親相遇那年她十七歲，叛逆地逃離了父母的束縛做流浪歌手。她在骯髒的地下鐵唱歌，呼嘯的地鐵湮沒了她美妙的聲音。然後有一天，我的父親走到她的面前對她說小姐你的歌聲很美。
我不屑地想着這個男人真沒水平。多麼差勁的搭訕。
母親沉醉在往事中眼神迷離，她繼續說着她在第一次見到父親時就爲他身上那種成熟男人的魅力所折服。她收起周身所有張揚的元素和那個男人去了酒店，然後在那裡發生了所有八點檔電視劇裡會播放的戲碼。第二天早晨男人扔給她名片說願意的話保持聯絡。
於是母親做了他暗中見不得人的情婦。
情婦，那個男人有自己的家庭。他甚至還有一個孩子。我的母親卻甘之如飴。幾個月後她懷上了那個男人的孩子也就是我。男人丟給她錢和醫生名片叫他墮胎，母親在那個夜晚收拾了所有的東西安靜地離開。
她沒有告訴那個男人她走了，她也沒有拿他的一分錢。母親回憶完他們的故事後總是很久回不過神。她遊移着眼神微笑着看我，似乎想透過我的身體看到那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
我於是起身倒冰水給她。她接過後一口氣喝完。冰塊撞擊玻璃杯發出清脆的叮咚聲。你是個好孩子。她溫柔地撫摸我的頭髮。我真慶幸生下了你。
由於不能說話的緣故，我總是隨身攜帶小紙貼。
那天我一個人去公園玩，一個平時就看我不順眼的傢伙忽然攔在我的面前想搶我的紙貼。我激烈地反抗，他又叫上兩個同伴狠狠將我按在地上。
那個傢伙得意洋洋地笑着拿起一隻油性筆在我的外套上寫下“我是啞巴”。然後他們張狂地離開。
我起身。我身上白色的棉布外套被撕開了口子，早已失去原先乾淨的顏色，上面有四個猙獰的紅字。
我沉默着回了家。不過，剛進家門我就見到有客人。
坐在簡陋沙發上的是個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他長得很英俊。母親坐在他的對面，笑容慘淡而倔強。
聽到聲音她扭頭看我，示意我過去。我走到她旁邊，她扶着我的肩膀看我，表情複雜。
然後那個男人開了口，望着我問道，“孩子你叫什麼？”
我扭身看他，他的表情溫和又寵溺，讓人心生好感。我拿出水筆在紙貼上寫上“王亞東”遞到他面前。
男人接過紙貼視線卻凝固在我外套上“我是啞巴”四個字。
“你不會說話？”男人有些吃驚的看着我，問道。
我點了點頭。
忽然感覺母親握着我的手緊了起來，力量大得讓我感到生疼。我聽到母親的聲音顫抖着，甚至是有些狼狽的。我那一向美豔動人的母親，她以一種意外的低姿態，小心翼翼地問着：“這麼久以來……如果不是因爲這件事，你會來找我嗎？
可憐的女人。我的心裡溢滿了一種名爲憐憫的情緒。
男人沉吟着似在考慮措辭，母親卻像是害怕聽到他的回答一般慌亂地開了口，不過是對我。
終於母親開口，她說，王亞東，這是你的父親。
意料之中的話語。我對男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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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伸手拍我的肩膀，語氣祥和。王亞東，你願意和爸爸走嗎？爸爸會帶你住很大的房子，讓你上很好的學校，給你買很多的東西。你願不願意跟爸爸走？
我回首看着母
親，她的眼神絕望。
“去吧。”母親她對我說，然後看向男人。
“你真是個狡猾的人。”她對男人說，“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拒絕你的要求。”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母親一定是很愛這個男人的，一定。
於是我跟着男人離開。我們乘加長的林肯車離去。貧民區的路太窄，我們走出很遠纔看到停泊在住宅區入口的車子。那是輛黑色的漂亮的車子。很多人圍着車子在竊竊私語。
我跟着男人走到車旁，穿戴整齊的司機躬身拉開了車門。男人坐進去而後叫我的名字。
在那個片刻我的餘光瞥到往我外套上寫字的那個傢伙。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我，表情滑稽。我對他微微一笑，脫下外套扔在他的臉上然後坐上汽車揚長而去。我的心底有難以言喻的快感。報復後的快感。
男人憐愛地摸我的頭髮，他說：“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做舒亞東。是我舒冠華的兒子。”
我第一次見到舒曼兒是在一座別墅。那是一座純白色的三層別墅，美麗得像童話故事裡的城堡。
舒曼兒臉色暗黃，表情仄仄地躺在粉紅色柔軟的大牀上。我的到來沒有引起她太大的反應。她只是疲倦地斜着眼瞥了我一眼。女傭想扶她坐起，她揮手拒絕了。
“這是你的姐姐，她叫做舒曼兒”父親對舒亞東說着，又轉頭向家人介紹我：“他叫做舒亞東，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人了。”
牀上的女孩輕嗯了一聲，削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帶着詢問的表情看向父親。他對我微笑，輕拍我的肩膀，他輕聲說：“舒亞東，姐姐生了病，你願不願意幫他治好病？”
“可是我又不是醫生，怎麼幫她治病？”
父親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他笑得善意，“舒亞東，姐姐現在需要你的幫忙才能恢復健康，舒亞東是個好孩子，會幫姐姐吧？”
其實我別無選擇，不是麼？我於是點頭。
父親笑得滿足。
一直沒有開口的舒曼兒說話了：“我很累，想睡一會兒。”她的聲線乾啞，毫無生氣。
父親拉着我的手走下樓梯。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個女人。
那是和我母親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如果說我的母親總是帶着某些頹糜的萬種風情，這個女人無疑是端莊而娟秀的。她身上那種精明幹練卻又不失大家閨秀的內斂蘊涵與母親完全南轅北轍。
“這是大媽。”父親說，聲音有些尷尬。
老實說我很佩服他。竟有截然不同的女人會與他千絲萬縷。我擺出自認最完美的微笑。對着我親愛的大媽。大媽叫做劉曉豔，是父親明媒正娶的老婆。
而她的臉色青白，表情有些扭曲，嘴角輕抽搐。她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眼神尖銳而嚴厲地看着我，那副模樣彷彿若她手中握着刀叉的話一定會將我生吞活剝。
我有些同情這個女人。不得不面對丈夫出軌的證據，哪個女人會心平氣和？
“他長得不像你！”她說，然後看向父親，神情是強裝的驕傲，“這真是你跟那個賤人的野種？完全不像。”
我無所謂地笑笑。
大媽挑起我的下齶，“你要記住。”
她說，“如果不是爲了救舒曼兒，你不可能有機會踏進這個家門。若檢查後發現你也不合適，就立刻離開不要再讓我見到。”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中的冰冷。
她離開，我聽到樓上有響聲。擡頭看，是一個虎頭虎腦地少年，年紀與我相仿。表情是憤怒、痛恨和厭惡。我們的視線對上後他啐了一口扭頭跑了。
“那是舒孟偉，小你一歲，是弟弟。”父親看着我解釋着。
接下來一個星期父親命他的助理帶我去了市裡最好的醫院。在那裡我被抽了血液，各種顏色的電線和管子接滿了我的身體。三個星期後大媽拿着化驗報告神情陰鬱地看着我。很遺憾，我不但是父親的親生兒子，也是這個家庭中唯一能救舒曼兒的血緣關係者。
大媽拉着舒孟偉“噔噔噔”地上了樓。父親笑得欣慰看着我，他說舒亞東這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什麼太好了？是這樣一來我必須被大媽接受太好了？還是你親愛的女兒終於有救太好了？
我爬上樓想回房間，路過舒曼兒房間的時候聽到大媽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出來。
她說寶貝你有救了，太好了太好了。但爲什麼要是那個野種呢？爲什麼一定要是他呢？話語裡是滿滿的不甘和無奈，以及仇恨。隔着薄薄的門板，我微笑起來，諷刺地笑着，無奈地笑着。
最最諷刺的是直到和舒曼兒同時被推進手術室，我依然不知道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不過即使要把我的心臟挖出來給舒曼兒，我也無力反抗。
大媽一直拉着舒曼兒的手念着你一定不會有事直到手術
室的門關閉阻隔了她們所有的聯繫。
我看到舒曼兒流下一滴淚。
我想安慰她但我不會說話。而且我沒有隨身攜帶紙筆。
關於手術的過程我一無所知，麻醉的效果好得像我得了失憶症。醒來後陽光刺痛了我的眼，病牀旁坐着管家夏川。
夏川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生得普通，眼角有昭示歲月痕跡的魚尾紋。她平時待我很好，是讓我喜歡的人。
看我醒來，她拿棉花蘸了清水送到我的嘴邊。我動了動嘴脣，夏川拿紙筆給我。我接過後艱難地寫道：她呢？
“舒曼兒小姐在加護病房。”夏川說，“先生太太還有少爺都在那裡守着她，手術非常成功，放心吧。”
我點頭，疲倦地閉了眼。
一個星期後我出院，然後得知真相。
我聽到兩個傭人竊竊私語，年紀小點的那個說舒亞東少爺真可憐，那麼瘦削卻要將自己的肝和腎移植給舒曼兒小姐，聽說移植了他的大半塊肝。手術時太太竟說只要是爲了救舒曼兒小姐怎麼樣都無所謂……
我平靜地回到房間。脫掉衣服撫摸着肚子上的白紗布。原來我只剩下一個腎和不完整的肝臟了。它們該是如何的孤單可憐。
那一刻，我覺得對不起母親，她給我的身體不再完整。
別墅的閣樓是我的房間。天花板流暢地傾斜，看上去有些壓抑。閣樓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戶。沒有窗簾，清晨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喚我起牀。睜眼後我會看到細小的灰塵在一束束斜穿進來的陽光下跳舞。
房間佈置得簡單，一張牀、一個寫字檯、一盞檯燈。還有一個很大的書櫃，上面擺滿了陳舊的書籍和過期的雜誌。
我經常看書到很晚。那些遙遠的漫長的經過歲月洗禮的故事。我將旅行雜誌上各國風情的照片剪下來貼在一本厚厚的硬皮本上。
我想我是幸福的。
這間閣樓的小屋少有來來訪者。除了夏川，她每天會定時爲我送來三餐。極偶爾的父親也會來坐一會兒。我們安靜地對視，一言不發。然後他安靜地離開。
有時我會踏着椅子趴在窗前看向別墅的後花園。常會看到舒曼兒。她總是抱着精裝本的圖書穿着潔白的蕾絲公主裙坐在鞦韆椅上輕輕地搖晃。風吹起她的長髮，她伸手撫平，優雅而高貴。
偶爾也會看到舒孟偉。飛揚的表情肆意甚至是跋扈，難得寧靜地偎在舒亞東身旁沉沉地睡去。
那副畫面美好得讓人心痛。我肚子上的疤痕隱隱疼痛。
自從那場手術後舒曼兒恢復了健康，她擁有了白裡透紅的美麗容顏。她的眼神明亮，笑容清澈。她將長髮燙成旖旎的大波浪，穿着淡黃色的洋裝沐浴在陽光下揮霍屬於她的年華。
而我的狀況則不太好。食慾不振，即使夏川再怎麼偷偷端來美味的食物，我也只能吃完了嘔吐或者直接倒掉。我的皮膚變得蒼白到隱隱透明，精神狀態常常讓夏川擔憂。
我經常想着也許我會一覺睡去再不醒來。
出院後的第十三天我回了趟家。有母親的那個家。穿過五個街區，走了整整四個小時。打開門的瞬間我聞到濃濃的血腥味。驚訝片刻後我平靜下來，順着血的味道一路前行來到浴室。
那個女人，我的母親，她安靜地躺在注滿水的木盆裡，頭髮零亂。她穿着最美麗的白紗睡裙，手腕上猙獰的傷口流出汩汩的血。她扭頭看我，眼神是一片清明。
我走到木盆旁蹲下，伸手撫摸她的臉頰，細膩滑潤的觸感。
“不愧是我寶貝了這麼多年的孩子，能來見我最後一面，握着我的手送我離開。”她笑得豔麗，語氣歡快。我們心有靈犀。
然後她閉上眼，抽出最後一口氣。她的表情安詳，美麗依然。
很可惜到最後還是沒能知道她爲什麼在知道父親接走我的目的後，還是義無反顧地放開了我的手。
難道只因爲她愛他？那麼，我呢？難道她不愛我嗎？
十五歲的初春冷得讓人顫抖。
我的世界終於只剩我一個人。
之後，就是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家變。舒家倒了，我被人販子買到了黑市，輾轉來到美國。從那以後，我便叫做王亞東，跟着我的母親姓。
不過命運總是弄人，最最奇怪的是，因爲這一場變故，我失去家人，卻贏回了聲音。我的啞巴病，竟然無藥自愈。更加諷刺的是，我竟然可以模仿出任何人的聲音，只要我聽過。
我在馬戲團工作了很久，因爲我的聲音模仿能力，我被黑手黨看中，成爲了凌霄的替身。
再然後我就不用多說了吧。
不過，我依然慶幸，我能遇見了你，雷洛熙……
信紙從雷洛熙手上緩緩飄落，她無法用語言形容王亞東坎坷的一生，心中那一塊鬱結，刺入骨髓，久久無法飛散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