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會議室裡,只剩下倪新和李士羣,李士羣疲憊的揉了揉太陽穴,活動了幾下脖頸,倪新起身走到他身後,爲他按摩着肩背。李士羣問道:“剛纔你發言的時候,只是說贊同山木龍三的意見,你自己究竟怎麼看?想單獨和我談什麼?說吧。”
“主任,屬下身爲嫌疑人之一,有些話本來沒有資格說……”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只不過你身處其中,表面上不得不一視同仁。可是查到現在,知情人……越來越多,頭疼啊。”
聞聽此言,倪新心中一寬,賠笑答道:“謝謝主任信任,那屬下就斗膽直言了。小野將軍給您三天的時間,這麼短的時間,是不可能有確切的證據找出這個奸細的。屬下認爲以後我們的工作方式需要改進,一些機密的行動只要在76號執行,絕對的保密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設置一些安全房,組織臨時特別小組,進入全封閉狀態,確保不會泄密。”
李士羣點了點頭:“這個建議很好,馬上着手,就由你負責,讓劉澤之的行政科配合,先把安全房建立起來備用。這是後話。眼前的事怎麼辦?說說你的看法。”
倪新顯然早就考慮成熟了,答道:“既然小野將軍急着要找出這個臥底,那我們就交給他一個。過了這一關,如果這個臥底還在,他也會放鬆警惕,我們再慢慢查找。”
“交人?誰啊?李明華?理由哪?”
“主任,雖然屬下不敢確定李明華就是這個臥底,但是他的嫌疑最大。至於其他人,雖然也都有嫌疑,不過這些人是您的左臂右膀,全殺了,我們損失不起,更會寒了許多人的心。何況臥底也未必一定在這些人中間。”
李士羣不置可否,閉目沉思了片刻,對一直沒停手爲他按摩的倪新說道:“行了,好多了,坐下說話吧。李明華?這也是個人才,再說日本人很器重他,小野能相信嗎?”
“主任,李明華的辦公室雖然做了電波屏蔽,但是按照您的吩咐,施工的時候留有漏洞,也的確是監聽到了一些可疑信號,屬下想把這些可疑信號交給小野將軍,當然這是不夠的,以此爲由頭……屬下認爲像周成斌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倪新吞吞吐吐,李士羣卻把話挑明:“你是說屈打成招?”
“……是……再說他也未必是冤枉的,至於其他的人,主任恕屬下無知妄言,趙敬東首先中計,罪無可綰,撤職送進監獄關個一年半載。屬下和山木龍三看管周成斌不利,記大過,田成羙和劉澤之,記過處分。主任,屬下揣度您的意思,按照知情人順藤摸瓜這條路,枝蔓太多,查起來不太現實,所以想從別的地方着手?”
“不錯,你覺得應該從何着手?”
“……主任,屬下總覺得周成斌突發心肌梗塞很詭異,據我們所知他身體一向很好,會不會其中有人做了手腳?當然,心肌梗塞肯定是真的,可是誘發心肌梗塞的原因僅僅是因爲電刑嗎?”
李士羣閉目不語,倪新也不敢再說話。過了一會,李士羣說道:“這個調查方向是對的,可惜緩不濟急。三天,已經快過去一天了……你可能還不知道,李明華和小野將軍說過,他有辦法釣出郭烜。”
倪新一愣,旋即明白李士羣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建議,只是有些細節問題正在考慮。笑道:“這更好了,那就先把李明華放出來,限他兩天之內釣出郭烜。成功了,抓住郭炫,也是您的功勞,至於那個臥底,可以讓趙敬東頂缸;失敗了,正好有藉口刑訊李明華。”
李士羣終於點頭答應:“就這麼辦。你現在不能出面,由三浦仁和負責。你先回禁閉室。”
禁閉室裡,四個人坐在自己的牀上發呆,換了劉澤之一個人奮筆疾書。身後跟着兩個警衛的倪新走了進來,坐在牀上的四個人誰也沒動地方,卻都留心看着。警衛說道:“李明華,出來。”
李明華走出門,大門咣噹一聲又上了鎖。倪新的臉上看不出什麼喜怒,也坐在了牀邊。剛纔在李士羣面前,有句話到了嘴邊他又咽了回去,對劉澤之帶着毛駿去軍醫院找他一事,倪新總覺得不合劉澤之一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做派,而周成斌在醫務室接受治療的時候,劉澤之也曾出現在醫務室外面,難道……唉,這幾天有點神經過敏,鄰人偷斧,越看越像,看誰都像是臥底。如果劉澤之真的有問題,他應該躲是非,哪還敢爲自己求情,主動攪到是非圈裡來的?怎麼說臥底的最大嫌疑也還是李明華。以後有機會提醒一下那個臭小子,別想起一出是一處。數年後,倪新知道實情的那一刻,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劉澤之,對人性的把握,自己不能望其項背。
李明華被放出了禁閉室,他雖然不擅長人情世故的應酬,卻也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誘捕郭烜成功,從此就是76號的功臣,又得了小野平一郎的青睞,前途不可限量;一旦失手……他心中一寒,不願再想下去,隨即又安慰自己,郭烜潛入上海不久,周成斌看樣子一時不會也沒有可能傷愈歸隊,孤掌難鳴,持才傲物的他自覺起碼有七八成的把握。
六月二號,也就是李明華被放出禁閉室的當天下午四點,重慶軍統局本部電訊處監聽室監聽到一個電文,是由76號發出,接收方好像是在南中國海。這樣的電文每天成千上萬,一般的處置方式是監聽到之後,登記在冊,感覺有價值的送到破譯室試着破譯,當然能被成功破譯的一百封密電也未必有一封。這天也不例外,破譯人員拿到密電後,例行公事的的試着破譯,沒想到沒費太大的勁,就破譯出了其中的兩段文字,“一百二十件盤尼西林”、“四日抵滬”。一百二十件盤尼西林,一般最常見的包裝是每件二十四盒,每盒十二支,共計三萬四千五百六十支。這種消炎退燒的良藥民用市場早就見不到了,黑市的價格一年前就超過了一支盤尼西林一兩黃金,如今更是有價無市。中日激戰正酣,盤尼西林是戰場上的救命藥,有的時候一支就是一條將士的性命。
按照慣例,這樣有價值的情報會和被截獲的密電頻率一起,馬上報給當地的地下諜報組織,請他們見機行事。這一次當然也照老規矩辦理。
當天晚上七點,郭烜收到紀羣轉來的劉無的情報:毒蛇出洞。
兩個小時後,楊爽親自送來了重慶發來的被截獲的密電。郭烜仔細打量着這封密電,若有所思,許久纔開口說道:“我去一趟,親自監聽,看能不能再截獲這個頻率發出的電報。”
爲了安全,周成斌被救出後,郭烜轉移了電臺,和自己分開,設在了楊爽負責的那家書店的庫房裡。
悶熱不通風的書店庫房裡,郭烜獨自監聽了一個晚上,直至六月三日黎明,才摘下耳機,長出了口氣。叫來了外面負責警戒的楊爽:“你看看,這個頻率又聯繫了三次,能看出點什麼門道嗎?”
楊爽拿過四份電報,看了又看,笑道:“沒看出什麼。能破譯嗎?”
郭烜指點道:“你先別管破譯的事,我不是教過你嗎,一份密電拿到手裡,先看他的發報時間、文字長短有沒有異常,從這裡面可以發現很多情報,爲下一步的破譯提供條件。”
楊爽又仔細看了看,慚愧的搖了搖頭。郭烜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後腦:“你脖子上長的是腦袋,還是榆木疙瘩?就差明着告訴你了,還不明白。這也就是在上海,要是回了重慶,就你這個素質,還想程門立雪,給我當學生?你就是被大雪埋了,我也不能收你這樣的笨學生砸招牌。”
楊爽撓了撓頭,不好意思的笑了。郭烜指着幾封電報說道:“這四封電報都不長,三封裡卻都提到了盤尼西林,兩封提到了數量,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一再強調。按照常理來說,第一封電報裡已經提過貨物名稱和數量了,何必一再重複?你再看,重慶截獲密電後,破譯出來的兩個地方,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盤尼西林不是一個常用詞,而數字一般來說是密電碼裡最難破譯的。這說明什麼?”
楊爽有點開竅:“您是說……故意爲之?難道是個陷阱?”
“你總算開竅了。如果確有此事,這麼大的一批救命的西藥,應該是最高機密吧?我記得教過你,密電最忌諱的是什麼?是用相同的密碼頻繁聯絡,給對手提供過多的資料。從昨天下午四點到現在,正好十二個小時,連續四次頻頻聯絡,正常嗎?貨物還在海上,有這個必要嗎?”
楊爽深深的點頭:“您說的有道理,我怎麼就想不到那?”
郭烜笑了,自從李明華叛逃,軍統上海站第二次全軍覆滅,那個時候他還在重慶,就下了決心,有朝一日,如果有機會,一定要除掉這個逆徒敗類!從那時起,一有空閒,他就揣摩李明華的發報習慣、密碼編程,甚至所擬密電習慣性的遣詞造句。可以說對任何一個學生,他都沒有下過這樣的工夫。他看了看楊爽,笑道:“我還沒有開始破譯,你的破譯能力我多少也瞭解一下,我和你打個賭:你用點心,一定能在六個小時之內破譯出來。如果你做到了,我就正式收下你這個學生。”
楊爽喜出望外,作爲一個電訊技術人員,能得到郭烜偶爾的指點,已是幸事,如果能被收入門下,不知道會被多少人羨慕,他鄭重保證:“我一定全力以赴。”
“好,我出去安排一點事,上午十點回來。在我回來之前,這裡的電臺一定要繼續保持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