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歡點頭,轉過身與她並肩而行。
步下土丘,出營門向遠離人羣的方向走去。越過一座小土丘,便行到河邊。陸輕漾見土丘一面的積雪已經化去,笑道,“走了這一會兒,倒有些疲累,坐坐罷!”
阮雲歡點頭,與她並肩在土丘後坐下,瞧望着前邊的小河,遠處的密林,高遠的天空,不禁輕輕吁了口氣,說道,“陸姐姐,若是我們生來就是尋常百姓,成日在這山野間勞作,是不是還快活一些!”
陸輕漾默了片刻,嘆道,“尋常百姓有尋常百姓的苦惱罷,便如這次西北大旱,那些百姓無衣無食,只能淪爲暴民,被朝廷鎮壓,他們可不知有多麼羨慕我們呢?”
阮雲歡兩世爲人,豈會不知道其間的甘苦?想起馮四等人的胡作非爲,點頭道,“嗯,除去天災,還有人禍,要想求活尚難,更何況其他?”
陸輕漾點頭。提到西北大旱,卻突然想起,說道,“若不是說起,我倒忘了,你被皇上封爲縣主,我還不曾向你道喜!”
“怎麼你也說這等客套話?”阮雲歡皺眉。
“不是客套話!”陸輕漾搖頭,“我很是驚訝,實在料不到,你竟然有這等本事,將一州的暴動化於無形!”
“哪裡是我的本事?”阮雲歡失笑,說道,“實則是,我果真手裡缺人使用,家奴提醒,便趁江州大災購買奴隸。後來聞說江州饑民彙集,四叔爲難,我才寫信給外祖父借糧。其餘的,都是四叔一力所爲。只是我沒有料到,他會將功勞推了給我,御前我又不能推了回去,皇上冊封,不過是運氣罷了!”
陸輕漾微一抿脣,說道,“還真是運氣呢!”轉頭望着阮雲歡,笑道,“你知不知道,當時皇上瞧了你,曾動念頭命你進宮,後來不知爲何又罷了!”
“進宮?”阮雲歡一驚,回想那日皇帝言語間難辯的情緒,霎時驚出一身冷汗。如果那天皇帝當着衆臣的面召她進宮爲妃,她若不允,那就是欺君之罪,若是依旨進宮,這一世,就會陷於宮廷爭鬥,這和上一世,又能有多大區別?
阮雲歡腦中疾速閃念。皇帝曾起意讓她進宮,而那日在御書房中卻沒有表露,可見皇帝心中也存着顧慮。只是這話既然能夠傳了出來,想來皇帝曾和旁人商議,而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或者是因爲自己年紀尚小,或者是因爲明年開春便要選秀,皇帝總要顧及後宮和朝堂的平穩,更或者……是後宮有人不願意自己進宮,比如,對自己親厚的陳賢妃!再比如,與秦家有所牽扯的良妃!
陸輕漾查覺她片刻的驚亂,握着她的手緊了緊,才道,“如今你有了這個冊封,旁的事也倒罷了,親事便由皇上做主,旁人再也無法逼你,總強過我……”話題又不知不覺繞到自己身上,陸輕漾聲音低了下去,終於不聞,跟着的是輕輕一聲嘆息。
阮雲歡淡淡一笑,卻不接口。
親事由皇上做主,終究還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個冊封,不過是令秦家或淳于弘傑那樣心懷叵測之人卻步罷了。
陸輕漾壓下心頭的悵然,側頭瞧着她的側臉,但見她線條柔韌,纖眉入鬢,一雙波光瀲灩的眸子,帶着飛揚的神采,小小的兩瓣薄脣微微上翹,縱然她是女子,也覺眼前的少女明豔不可方物。
難怪……
陸輕漾微嘆,不覺問道,“雲歡,聞說幾位殿下對你都甚是留意,你心裡可曾有了取捨?”言談間,但覺對她越發親密,不自覺的,將“阮妹妹”直接改成了直呼其名。
“幾位殿下?”阮雲歡失笑,搖頭道,“陸姐姐何出此言啊?”雖然說淳于信對她已經表露愛意,淳于昌也表現的對她極有興趣,但也不過是兩位皇子,這“幾位皇子”的話,聽起來還是有些令人驚悚。
陸輕漾淡淡一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聞說寧王向皇上相求,要立你爲側妃,被皇上否了!”
“三殿下?”阮雲歡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可能?”
陸輕漾道,“還有四殿下、五殿下,不用旁人說,都瞧得出對你極爲留心。可我瞧着,怎麼你反而和六殿下甚是親厚?”
阮雲歡被她一番話說的心驚肉跳,連連搖手道,“好姐姐,這話可不能亂說,被幾位殿下聽到,不過是雲歡尷尬,若是被那一大羣小姐聽到,雲歡還活是不活?”
說的陸輕漾“嗤”的一聲笑出聲來,心底的陰霾一掃而空。的確,莫說俊美如天人的四殿下、五殿下,就是那個還未長成的六殿下,已受到不少閨閣千金的注視,若說這三個人一齊對阮雲歡如何如何,那無形的刀劍,非將她剝皮拆骨不可。
笑過之後,瞧着她認真道,“雲歡,轉眼過了年,你就十四了,此事你該放在心上,早些定下,也早些安心,免得又起什麼變故!”說到後句,眼神又是一黯。
阮雲歡知道她又想到了公孫寧,忙道,“這樣的事,哪裡說定就能定?更何況,如今也由不得我做主!”
陸輕漾含笑道,“如今你趁着剛得了聖寵,要求門婚事還不容易?寧王雖貴爲王爺,只是他已有正妃,讓你進府做個側妃,莫說入不了你的眼,我也替你委屈。這四殿下、五殿下卻瞧不出你更看重哪一個?”雖然見過她和四皇子有說有笑,但她對五皇子的神色也並不一般,實在猜不透她對這二人的看法。
阮雲歡聽她輕言細語,卻是步步逼問,不由苦笑。
陸輕漾見她不答,突然笑道,“你總不會是當真歡喜六皇子吧?說來你與他同年,倒無不可!”
“陸姐姐!”阮雲歡低叫,伸手去她腋下撓癢。陸輕漾大笑,一邊躲閃,一邊撓了回來,二人嘻嘻哈哈笑聲一團。
直笑的喘不過氣,二人方停了手,整了整歪斜的衣衫重新坐下。陸輕漾默了片刻,才輕聲道,“雲歡,我瞧四殿下最好,雖說五殿下性子更溫和一些,終究心計太深,難以瞧透。聽姐姐一句,早些兒定下來,不要等回不了頭,才追悔莫及!”
阮雲歡心中暗贊。瞧不出這陸家小姐不言不語的,將那兩人倒瞧的透徹。這一番話,自然也是全部爲她考慮。心中感動,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姐姐的意思,妹妹明白,只是……只是雲歡並不想嫁給皇子!”
“爲什麼?”陸輕漾只是微微的詫異,而土丘另一端的人,卻是大吃一驚,整個人如遭雷擊,頓時僵住,從頭到腳,一片冰冷。
阮雲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卻沒有察覺另外有人,輕聲道,“姐姐,雲歡心裡有個癡念頭,想着,日後嫁一個一心待我之人,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一生一世一雙人,不用和旁的女子去爭,不用和旁的女子去搶,更不用強忍着傷心難過,只爲了得個賢良的名聲。”
“嫁給皇子,日後縱然只封個王爺、親王,縱名我能爲正妃,可他兩個側妃七八個妾侍也是難免。雲歡知道,這些話說出來,有些駭人聽聞,可是,雲歡實不願與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若是不能,寧肯不嫁!”
陸輕漾先是滿臉震驚,隔了片刻,神色間漸漸有些瞭然,又帶着些憐惜,輕聲道,“若是尋常百姓,也無不可,可是……奈何你出身相府,又豈能由你?”
阮雲歡微微一笑,淡道,“我嫁給何人或者由不得我,但我嫁不嫁,旁人未必強得了我!”輕柔的語氣,帶着一絲決然。
陸輕漾默然。在過去兩年,她何嘗沒有想過,和公孫寧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到頭來,兩個人之間的海誓山盟,終究一切化爲泡影。如今,阮雲歡存了這樣的念頭,她的路,也註定了坎坷。
直到兩人慢慢離去,土丘另一邊的男子依然僵立着未動。
原來是這樣!
淳于信心底低念。怪不得,不管他如何表白,如何詢問,她始終不願意給他一個答案,原來,只是因爲,他是個皇子!
這個理由,說起來多麼可笑!這個身份,令多少閨閣少女趨之若鶩,多少官室千金一心要嫁他爲妃,而在她那裡,竟然被嫌棄!
四殿下苦笑,偏偏,這是一個他無法丟棄的身份。
第二日,射箭場和賽馬場果然爲衆小姐讓了出來,如秦珊、袁青眉等均出身將門,早已磨拳擦掌,有意在這場上一舉奪魁,以期得到衆王孫公子的注目。
阮雲歡也是一身騎裝,立在衆人之後,望着站在最前,躍躍欲試的衆小姐,脣角含笑,一副閒適的樣子。
射箭場上共立起六個箭靶,也就是說,六人一組進行比賽。在小太監一聲令下之後,只聽弓弦聲拉響,六支特製的短箭嗖的向前射出,有的射到中途便跌落下來,有的射到箭靶前卻偏了準頭,自然也有兩三支箭射中箭靶。
一連幾組下來,幾乎大多如此。阮雲歡原來也並不集中的注意,開始遊離在軀體之外,回頭望向賽馬場,整個思緒,細細思索着當年母親墮馬的情形。
“阮雲歡!”一聲清喝響起,令她回神。阮雲歡擡頭,卻發現已經輪到自己這一組,而袁青眉正一臉得意,向她注視,揚着下巴問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試?”一隻手隨着話語,指向前方的箭靶。
阮雲歡順着她的手指望去,但見在她正前方的箭靶上,一隻羽箭正中靶心,不覺勾脣一笑,淡淡問道,“比試?賭什麼?”
“賭什麼?”袁青眉瞪眼,想了想道,“你若能贏我,我便服了你!”
阮雲歡忍不住輕笑出聲,斜睨着她道,“你服不服我,與我何干?”神態裡沒有鄙視,沒有輕蔑,卻是極端的無視。
“你……”袁青眉氣結,狠狠咬脣,向她怒視,卻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