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進宮,衣着上倒不必費心,阮雲歡只按三品的規制裝扮,外邊再裹上厚厚的水貂皮抖篷,便出門隨阮一鳴、秦氏一同進宮。上次進宮時,阮雲歡還只是一個身無詔封的尋常千金,而短短數月,卻已有三品的御封,不必走金華門繞那遠路,而是與秦氏一道,從恩澤門進宮,穿過一條長長的夾城,便拐入承恩宮。
相比中秋夜宴,這除夕夜的人便少了許多,殿前謝了聖恩,便由小太監引路,向正殿行去。
此次伴駕最低便是三品,阮雲歡的位次仍在殿末,與她相臨的,是刑部侍郎樊士浩的夫人,也便是樊香兒的嫡母。
自從樊香兒嫁進相府,樊夫人臉面丟盡,便在各類宴會上極少出現,前次中秋宴雖然也一同伴駕,只是她是誥命夫人,阮雲歡只是一個沒有階品的小姐,有意避着,也不曾撞上。
而此刻二人的位置相鄰,樊夫人神色便有一些尷尬,見阮雲歡行禮,只匆匆回了一禮,便轉過頭去。
阮雲歡卻不在意,在自己的桌案後坐好,擡頭遙遙望着最前方的帝后之位。雄宏寬闊的大殿,氣勢恢宏,那高高在上的座位,更是顯出睥睨一切的氣勢。阮雲歡心裡暗歎,怪不得!怪不得千百年來,爲了那個寶座,羣雄蜂起,萬骨成枯,可見權勢的魅力。
正在出神,但聞一陣鼓樂聲響,小太監尖銳的嗓音高呼,“皇上駕到!皇后娘娘駕到!賢妃娘娘駕到!良妃娘娘駕到!淑妃娘娘駕到!德妃娘娘駕到!”
殿上端坐的衆人呼啦站起,齊齊跪下見禮,齊聲道,“吾皇萬歲,娘娘千歲!”
阮雲歡隨着衆人拜伏在地,突然心裡好笑。難怪皇帝要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他活萬歲,娘娘只有千歲,那娘娘千年之後逝去,若是沒有後宮諸多女子填補,皇帝豈不是寂寞的很?也難怪又稱皇帝孤家寡人呢!
隨着小太監的高呼,幾排宮女行出之後,皇帝、皇后前後步入大殿,在正中御椅上落座。帝、後身後,是賢、良、淑、德四妃,分成左右,在帝、後兩側落座。
皇帝輕輕擺手,說道,“免禮!坐罷!”
隨着小太監一聲高呼,“起!”衆人齊齊謝恩起身,各回座位坐下。
最前有禮部的官員上前,大聲念些祝禱的話,無非是國泰民安之類。聞御座上皇帝說了聲什麼,絲竹聲便即響起,兩側龍柱後彩影掠動,一羣舞姬翩然而上,一時間,彩袖揮舞,殿上氣氛頓時變的輕鬆。
太子當先舉杯,上前幾步跪倒,大聲道,“兒臣祝父皇江山永固,四海來朝!”
皇帝含笑點頭,說道,“太子懂得惦記家國,朕甚是欣慰!起罷!”說着,將案上酒盞舉起飲盡。
太子謝恩,起身退了回去。
端王淳于順也跟着起身,上前跪倒,大聲道,“兒臣祝父皇天下太平,盛世永享!”
羣臣紛紛起身祝禱,大殿上頌聲如潮,一片阿諛之聲。
阮雲歡脣露淺笑,漫不經心聽着一片陳詞濫調,心裡暗暗驚歎這一衆官員的臉皮之餘,也暗暗佩服皇帝有如此的定力。這樣的話日日從耳邊過,也虧他不會厭煩。
目光無意識的自皇帝含笑的面容上收回,不經意撞上一雙陰厲的眸子。寧王殿下,三皇子淳于康正定定向她注視,眸中似有兩簇火焰燃燒,卻辯不出情緒。
阮雲歡微微一怔,點頭爲禮,便將雙眸垂下。想到前幾日陸輕漾所言,心中隱隱不安,縱是不擡頭,也能感覺到那雙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如影隨形,不離片刻。
阮雲歡心中漸漸不耐,擡眸見女賓席也開始互相走動,便悄悄起身,自大殿偏門溜了出來。寒夜透來一股清冷的空氣,卻令她心頭窒悶一掃而空。
滿心想遠離此處,只是這裡是皇宮大內,並不敢隨意亂闖,只好沿着一條石徑在不遠處慢慢踱步。但見宮燈映着雪光,更顯御園中一片剔透的晶瑩。隔了片刻,身上便有些寒冷,轉身間,但見正殿門內又閃出一條熟悉的身影,阮雲歡一喜,正要迎上前去,卻聞身側不遠有人喚道,“睿敏縣主?”
阮雲歡冷不丁吃了一驚,回身一瞧,但見山石暗影裡,慢慢走出一條纖秀身影。宮燈映下,但見來人一襲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雙絲綾宮裝,金簪綰髮,步搖輕晃,便是在這暗夜裡,也見其一身華美。
阮雲歡一怔,福身見禮,說道,“睿敏拜見王妃!”來人容長臉兒,細蜂眉,正是三皇子淳于康的正妻,寧王妃麻氏。
寧王妃上前兩步將她扶住,微笑道,“這裡又沒有旁人,何必多禮?”轉頭向正殿一望,說道,“縣主也是覺得殿裡煩悶,出來圖個清靜?”
阮雲歡淡淡一笑,說道,“是睿敏方纔多飲了幾杯,出來散酒!”皇帝賜宴,便是煩悶也不能說出來!
寧王妃笑了笑,卻不以爲意,說道,“這宮裡規矩多,縣主若想走走,本王妃願爲縣主帶路!”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阮雲歡揚眉,卻也不推脫,施禮道,“如此有勞王妃!”
寧王妃眸光一閃,瞬間掠過一抹厲色,轉眼便消失無蹤,含笑道,“今日禁門不鎖,你若不嫌冷,我們去御花園走走罷!”
阮雲歡淡笑道,“但憑王妃做主!”側頭向殿門那邊一瞥,便隨着寧王妃向御花園行去。
御花園建築多倚圍牆,只以少數精美造型的亭臺立於園中,空間舒廣。園內遍植古柏老槐,羅列奇石玉座、金麟銅像、盆花樁景,白日看來層次錯落,行於其間景色瞬息變化。而在此刻雖有宮燈映照,也只覺極是神秘。
園中地面用各色卵石鑲拼成福、祿、壽象徵性圖案,豐富多彩。踏足其上,厚厚的宮底靴卻並不見其不平。
寧王妃邊走邊向兩側指點,說道,“那裡是絳雪軒,那邊是萬春亭,再過去便是浮碧亭……”一處一處,如數家珍。
阮雲歡點頭,說道,“王妃對這宮裡當真是熟悉!”有意無意的,語氣裡透出些羨慕。
寧王妃微微一笑,嘆道,“我嫁給寧王殿下三年,便在這宮裡住了兩年有餘,怎麼會不熟悉?”眼前現出岔道,便自然而然帶着阮雲歡拐上另一側的小路,說道,“那邊堆秀山上的御景亭,可以俯瞰整個御園的景色。今日宮中處處懸燈結彩,這番燈景不能不看!”
阮雲歡點頭,隨口說道,“這邊亭閣倒是極少!”
寧王妃忙笑道,“便是如此,纔會顯的園子疏密有致!”說話間已到堆秀山下,眼見宮燈蜿蜒,照的道路清清楚楚,便擡步邁上石階。
阮雲歡心底冷笑,面上卻仍然聲色不動,隨着她一步步行去。
剛上山頂,便聞寧王妃“咦”的一聲,問道,“何人在這裡?”
“回稟王妃,方纔唐貴人和米貴人在這裡賞景!”一個細嫩的聲音回答。
阮雲歡踏上最後幾級石階,但見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正跪在御景亭門側回話。而敞開的亭門內,可以看到沉香木的桌子上擺着幾乎未動的菜餚。
寧王妃“哦”的一聲,說道,“她們倒是會享樂!”回頭向阮雲歡一笑,說道,“方纔走這一陣子,想也冷了,這裡既然有酒,我們飲兩杯暖暖再走!”也不等阮雲歡應,向那兩個小宮女道,“你們將這菜餚撤下,另整幾樣下酒的小菜,另取壺酒來,暖一暖再送上來!”
小宮女磕頭領命,站起躬身退入亭內收拾。
阮雲歡目光在桌子上轉了一週,淺笑道,“今日除夕,我們這般亂走,怕是會攪了各宮娘娘、貴人們的清興。”
寧王妃不以爲意,淡道,“前邊宴散,宮裡自還有通宵的歌舞宮宴,只有不得寵的嬪妃纔不許伴駕!”
“哦?”阮雲歡揚了揚眉,含笑道,“既已封了貴人,怎麼會不得寵?”
寧王妃冷笑,說道,“要說這二人的相貌,也算是上品,初進宮時,頗爲得寵,只是她們福薄,先後有了身孕,卻沒有福氣生下皇子,又怪得了誰?”
是沒福氣,還是沒本事?
阮雲歡心裡暗歎。
上一世,只是一個小小的王府,爲了子嗣便已斗的你死我活,更何況是這深宮之中?
寧王妃說了幾句,自覺失言,便轉了話笑道,“今兒大年下,說這些做什麼?”說着牽着阮雲歡的手進亭。
御景亭孤立在堆秀山上,四面皆是雙開的雕花窗。寧王妃行去將對面的一扇打開,遙遙而望。
阮雲歡慢慢行到她的身邊,但見御花園西南角上,隔着一道高高的宮牆,有一片連綿的宮殿。宮角飛檐,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皆是燈火,卻偏偏獨有西側一隅顯的有些清冷,不覺詫異道,“那裡燈火倒是稀疏。”
寧王妃出神片刻,才幽幽道,“那邊是長信宮,未開府的皇子的住處,而那裡,便是三殿下封王前的寢宮,我初嫁殿下時,便是在那裡!”語氣裡,滿是對往日的懷念。
“長信宮!”阮雲歡低語,眸光不覺在那片燈火上瀏連。他……如今便住在那裡。閉了閉眼,將神思收回,微微勾了勾脣,輕聲道,“睿敏常聞旁的小姐說起,說王妃嫁入皇室三年,極得殿下寵愛,旁人都羨慕的緊!”
寧王妃微微一默,又淺淺笑開,輕輕“嗯”的一聲,說道,“殿下平日瞧着威嚴,實則待人極是溫和,他娶的縱不是我,自然也會善待,若是日後得個他心裡有的,怕是……怕是會寵上天罷!”雖然滿嘴都是誇讚,但語氣中的蕭瑟之意卻是掩都難以掩去。
阮雲歡挑了挑眉,反問,“心裡有的?那豈不便是王妃?”寧王曾經求皇帝賜婚,此事雖然被皇帝駁回,但是身爲寧王妃,她如何能夠不知道?今夜她的出現,絕不是偶然遇上,她本以爲,她會勸她遠離寧王,可聽了這番話,卻似乎要爲寧王做說客,一時倒也好奇,她究竟要對她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