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鸞宮內,正笑聲一片,聞報阮雲歡來,都頓時一寂,眼瞧着她自殿門而入,行至陳賢妃座前行禮,都不禁互相推一推手肘,擠眉弄眼,大多幸災樂禍。
柳凡擔憂的眸子注視着阮雲歡行下禮去,微抿了抿脣,垂下眼睫。
陳賢妃見到阮雲歡,倒是難得的親熱,向她伸手道,“來,快,快起來!”喚她在身側坐下,向她瞧了片刻,點頭道,“大婚之後,你倒清減了許多,如今可好了,有人與你分擔,你也輕省許多!”
衆人聞言,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齊王妃的臉上,多多少少,都有些期待。自從她三年前回京,一路順風順水,從縣主到郡主,從郡主到王妃,還沒有人看到她在衆人面前失態。
哪知齊王妃只是纖眉微挑,淺淺笑起,恭恭敬敬道,“母妃說的是!”沒有憤怒,沒有失望,更沒有悲傷。
陳賢妃眸中的失望一閃而過,含笑點頭,說道,“是個識大體的孩子!”
阮雲歡淺笑依舊,卻垂下眸去,輕聲道,“母妃過獎!”
一側阮雲樂忍耐不住,說道,“姐姐,母妃是說,齊王殿下迎娶永樂公主之事!”
阮雲歡擡頭,含笑向她望來,水眸微眨,說道,“是啊,若不然,還有旁的事?”
阮雲樂愕然,細細向她一望,說不出話來。
阮雲歡微微一笑,回眸向衆嬪妃一掃,淡淡道,“齊王府雖不比宮裡,但諾大王府只有兩個主子,果然清冷了些,旁人不敢比,總不成還不及五殿下宮裡罷!”
五殿下不但在大婚前就侍妾無數,更有一個沈子涵是大婚前就懷有身孕的。
“你……”阮雲樂臉色微變,咬牙欲起,卻又瞬間忍住,慢慢坐了回去,笑道,“姐姐說的對,這過了萬壽節,五殿下很快便會封王,到時又添丁進口,纔是雙喜臨門呢!姐姐要比,可得快着些!”說着一手在微隆的肚子上輕撫,神色極是得意。
阮雲歡眸光在她肚子上一掃,裝做沒有聽出她話中之意,微詫道,“怎麼,方家小姐要在五殿下封王之日進門?倒果然是天大的喜事!”方巧娥被立爲五殿下側妃,日子還沒有定。
“你……”阮雲樂大怒,脊背一挺坐直,冷笑道,“姐姐裝什麼傻,妹妹說的自然是殿下的小世子!誰又來提方巧娥?”
阮雲歡奇道,“咦?如果我記得不錯,五殿下是三月底的生辰,怎麼妹妹那個時候便生嗎?這倒不曾料到!”
一句話出口,嬪妃中已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到了三月,阮雲樂懷胎不過五個月,這不是滑胎便是早產啊。
阮雲樂氣的臉色發白,呼的一下站起,指着她道,“你……你……啊喲……”氣怒之下,但覺肚子一陣抽痛,忍不住一聲尖叫,跌回椅中!
陳賢妃大驚,喝道,“睿敏,你妹妹有身子,你少說兩句!太醫……快傳太醫……”喊叫聲中,鳳鸞宮內外頓時一片混亂。
阮雲歡冷笑一聲,連眉目都不曾稍動,淡淡道,“妹妹火氣越來越大,如今你那身子可不是自個兒的,要當心纔好,今日是萬壽節,可不是五殿下封王,妹妹橫豎忍着些!”
陳賢妃大怒,以手擊案,喝道,“住嘴!住嘴!”
阮雲歡起身,款款施禮,說道,“是,母妃!是睿敏失言,母妃息怒!”清潤的聲音,竟然波瀾不興,連一絲顫抖驚慌都沒有,仿如是在和人說,今兒天氣真好!
衆嬪妃瞧着,不禁暗暗咋舌。這位齊王妃,到了此刻,非但鋒芒不減,反而越發顯的凌厲。本來素日嫉妒她的嬪妃想要趁機挖苦幾句,此刻也不禁噤了聲兒。
這婆婆、媳婦兒的混戰,還是不插一腳的好,也免得不知哪把火,燒到自己身上。
不過片刻之間,已有五六位待命的太醫飛奔而來,團團圍在阮雲樂身邊,請脈的請脈,順氣的順氣,忙成一團。唬的衆嬪妃紛紛起身迴避,卻獨有齊王妃仍挺立當地,冷冷注視着阮雲樂變的慘白的小臉兒,水眸冷冷,脣角泛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陳賢妃回頭瞧見,心頭怒火更是難抑,咬牙道,“你還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出去!”疾言厲色,竟然絲毫不留情面。
“是,母妃!”阮雲歡波瀾不興,淺淺施禮,說道,“睿敏告辭!”身子一轉,腳步不疾不緩,穿過忙碌奔跑的人羣,向鳳鸞宮外而去。
行出甚遠,齊王妃才停住腳步,仰頭望向皇宮上空四角的天空,輕輕籲出口長氣。
如此也好!
陳賢妃急怒之下翻臉,日後,自己也大可不必再與她做戲!
只是如此一來,鳳鸞宮已不能回去。長壽宮,又要面對邵氏心疼的目光。柳凡……
阮雲歡微微搖頭。如今柳凡已安心在宮裡做一個寵妃,又如何會得罪陳賢妃?恐怕,此刻還在屏風後等阮雲樂的消息罷!
而此刻日頭剛起,不過是卯正時分,離辰時三刻還有一個多時辰,竟然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齊王妃忍不住苦笑,一時間,但覺諾大的皇宮,竟沒有自己的去處。
信步而行,心緒卻一團紛亂。
如果說,方纔皇太后邵氏所言只是一個可能,如今已在陳賢妃這裡證實,永樂公主,當真是要嫁淳于信爲妃,而且……公主爲尊!
阮雲歡苦笑。公主爲尊!公主爲尊!自己任是兩世爲人,任是機關算盡,又如何去選自己的出身?一個皇帝御口親封的郡主,如何與一個鄰邦的公主相提並論?
而淳于信……
心底驟然一疼,阮雲歡輕吸一口涼氣,勉強壓下。錯了嗎?只因上一世他的深情,她二世爲人,對那個男子,始終深信不疑。如今,這樣的局面,又要如何去信?
恍恍惚惚間,不知走出多遠,一陣冷風吹過,才恍然回過神來,擡起頭,但見眼前景物早已不是御花園中的瓊樓玉宇,而是宮牆斑駁,荒草悽悽,前方不遠,兩扇破舊的宮門上方,年久不曾上漆的的黑漆牌匾上,隱約有白漆刷成的“幽蘭殿”三字。
阮雲歡腳步一頓,心底暗暗苦笑。不知不覺間,怎麼會走來這裡?
默默一思,阮雲歡緩緩移步上前,伸手輕推,但聞“吱嘎”聲響,宮門一抖,抖出一片塵土,跟着晃晃悠悠的向內移出數尺。
阮雲歡邁步而入,沿着草叢中被人踩踏出的路途向內行來。
“何人?”身後,驀然有人低喝,聲音粗嘎難聽,難辯男女。
阮雲歡吃了一驚,回過頭,但見白髮宮女立在身後,一雙幽冷的眸子襯着一張狠戾的面容,說不出的陰森。
而此刻,這張臉瞧在齊王妃眼中,卻突然多出一些親切,不由展顏一笑,說道,“姑姑可還認得我?”
白髮宮女一眼瞧見她的面容,不禁一怔,慢慢矮身行下禮去,說道,“老奴見過王妃!”
“你知道?”阮雲歡微微一笑,上前將她扶起。她喚她“王妃”,而不是“五皇子妃”,說明她雖深居冷宮,卻知道自己大婚時,姐妹易嫁的事。
白髮宮女微微點頭,問道,“來瞧太子妃?”
“嗯!”阮雲歡點頭,隨着她向內行來,問道,“太子妃可好?”
白髮宮女微微一嘆,說道,“進了這裡的人,又怎麼說得上一個好字?”側頭向她一望,說道,“今兒可是萬壽節!”
阮雲歡微微一笑,說道,“我知道!”
白髮宮女默然,不再多問。
萬壽節,齊王妃裝扮齊整,卻跑來冷宮,本就事出非常。但是,能來冷宮之人,哪一個又是尋常?
依舊是那扇破舊的木門,只是門扇破敗處,被旁的東西嚴嚴的塞住,以避冬日的寒風。
阮雲歡目光掃過,剛要叩門,但聞門聲“吱呀”一聲,一個男孩兒提着個水桶出來,一眼瞧見阮雲歡,似乎一呆,跟着臉上露出驚喜,大聲道,“姑姑,是你!”手指一鬆,木桶砰然落地,轉身便奔了回去,大聲道,“母妃!母妃!姑姑來了!”
隨着呼喊聲,但聞腳步聲匆匆響起,白氏自內奔出,一見阮雲歡,即刻施下禮去,說道,“罪婦拜見王妃!”
“太子妃!”阮雲歡搶上一步,匆忙扶住,搖頭道,“太子妃豈可行此大禮?”
白氏淺笑,搖頭道,“冷宮罪婦罷了,還談什麼太子妃?”
阮雲歡默然,細瞧她的容顏,但見兩年不見,她的鬢角已現出灰白,眉梢眼角,也多了風霜之色,而神情中,卻添了一些淡然和寧靜。
攜着白氏的手進屋,阮雲歡側頭嚮明兒一望,含笑道,“明兒還記得姑姑?”兩年前,那個驚慌無助的幼童,這兩年長高了許多,卻更加清瘦。
明兒眸子閃亮,連連點頭,說道,“明兒記得!明兒怎麼會忘記?”燃亮的眸子閃了閃,又轉向白氏,說道,“母妃,姑姑不曾騙我們,她果然來了!”
白氏含笑,微微點頭,說道,“姑姑自然不會騙明兒!”擡眸向阮雲歡一望,輕聲道,“這種地方,王妃還是少來的好!”
阮雲歡微微一笑,伸手在明兒頭上輕撫,心中頗爲歉疚。兩年來,他們還記得她,而她,卻竟然無瑕再來照應。
屋子裡,依然是徒有四壁,只是牀榻上的被褥,顯然已較那一年厚實許多。
白氏見她留意,輕聲道,“這冷宮裡,縱有人照應,也要防着耳目,如此便好!”
阮雲歡點頭,與她在牀沿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問些閒話。明兒纏着阮雲歡說了幾句,想起還不曾打水,便匆匆奔了出去。
白氏聞明兒的腳步聲走遠,一手抓住阮雲歡的手,輕聲道,“我一直想當面謝你,苦於離不了這地方,今日你來,便受我一拜罷!”說着又要起身。
阮雲歡忙一把扶住,搖頭道,“不過微力,太子妃何必一謝再謝?”
白氏咬了咬脣,輕聲道,“我聽白泰說了,你……你救下許多白家的族人,我……我當真不知該如何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