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戾王趙炅弒兄奪位,因此本朝歷代對兄弟防範極嚴。依照舊制,皇帝之子封爵親王,皇孫封郡王,曾孫封國公。宋室宗親的地位尊貴但不掌權柄,而且沒有官家准許,一律不得離開京城。陛下忽然提到景王,羣臣臉色都是一變,果然,趙柯又道:“國事艱難,遼軍兵臨城下,京城騷然。爲防奸人挾持宗室作亂,各親王、郡王、國公等宗室,若要出府,需宗正寺准許,私自出京視同謀逆論處。”
涉及皇家的事情,羣臣面面相覷,誰都不敢反對。趙柯掃視了一遍臣僚,冷冷地哼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正待起身退朝。忽然殿外腳步聲急促,不多時,內臣用金漆盤盛着緊急驛傳,越過了丞相和樞密使,直送御前。不知又發生了什麼大事,羣臣驚疑不定,顧及朝儀纔沒有交頭接耳的議論。丞相趙質夫,樞密使邵武,文武兩班數十道目光都看着官家。
“難道遼軍攻入河東了?還是夏國乘火打劫?”趙柯惴惴不安地展開奏摺,是,目光一掃,頓時大驚失色:“方臘餘黨居然又反了?”這奏摺乃是東南行營都部署劉延慶,荊湖南路制置使王燮,荊湖北路制置使杜湛聯名上奏,言稱方臘餘孽在各地造反,有名姓反賊頭目有佘五婆、繆羅,谷上元,俞一等等。東南數路的食菜事魔之徒以爲朝廷疲於應付遼軍入寇,紛紛響應,裹挾百姓,劫掠州縣,東南半壁江山震動。劉延慶率東南援軍原本就行軍緩慢,此時更奏請暫留荊湖一帶平亂。
趙柯臉色蒼白,他呆了半晌,無力地將奏摺放回托盤內,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擡手揮了揮,示意將金牌急奏拿給丞相樞密使等重臣傳看。趙質夫、邵武等看了奏摺都臉色大變,而其他的朝臣則更爲不堪,驚慌之下,竟然忍不住竊竊私語。趙質夫和邵武罕有地同時沉默。李若冰緊皺着眉頭,方臘尚且不能得逞,這些餘孽更難成氣候,可惜的是,東南援軍被魔教拖住了。河東行營忙於對付蔑爾勃人,河北軍兵敗,西京行營保存實力,大宋號稱八十萬禁軍,京師告急,舉目四望,卻不見勤王之師。有邵武門下御史出列,言辭激烈地彈劾劉延慶曾受蔡京舉薦,乃奸相餘黨,養寇自重,藉故逗撓。因爲先皇在位時,趙質夫也是蔡京舉薦入政事堂的,立刻有人反駁,朝廷正是用人之際,並非蔡京舉薦的便是蔡黨,更不能妄加揣測,令鎮將寒心。
此時此刻,大臣們再如何激烈爭吵,也不能引起官家的注意。趙柯有些茫然地看着丞相趙質夫,顫聲道:“北虜侵凌,東南又亂,這可如何是好?”趙質夫面露難色,一時語塞,趙柯又道:“既然戰事已不可爲,可否派出使臣,向遼人致息兵通好之意。宋遼號爲南北二朝,並立了上百年,遼軍每次南下,都是貪圖財帛。此番能用財帛了結就好了。”
趙質夫早有心求和,只是但心天下罵名,此刻官家先提出此事,眼睛頓時一亮。
樞密使邵武立刻反對道:“城下之盟,萬萬不可。”他看着趙柯蒼白的臉色,上前道,“此刻遼軍新勝,兵臨城下,意氣驕狂,貪得無厭。但遼軍遠道而來,糧草不能持久。而汴梁城高池深,守軍尚有二十萬,四方勤王之師,如嶺南鎮國軍等,正日夜不停地趕來。當前的形勢,正可固守待援,待勤王之師大至,然而,我朝只要稍顯息兵的意思,不但會助長了遼人氣焰,讓遼兵藉機索求無度,還會令京師人心擾亂,天下勤王之師寒心。請問陛下,到底誰提出來這求和的主張?此乃誤國之策,朝中有奸佞再感言和者,臣請陛下力斬之,以正人心!”
見官家皺起了眉頭,丞相趙質夫當即道:“城下之盟,求和者便是奸佞可斬。白登山上,若無陳平之計,如何解高祖之困?灞橋之上,若非唐太宗殺白馬定盟,豈能退突厥之兵?依照邵樞密所言,陳平和唐太宗都可殺了。荒謬!”平常趙質夫對邵武尚有幾分容讓,此刻得了官家的授意,言辭頓時不客氣起來,邵武面孔一黑,眼看又要再起爭執。
“好了!朕意已決!”趙柯沉聲道:“遣使遼營,求和息兵,衆卿誰能當此任?”
這一下,衆臣僚反而不敢開口了。遼軍這番兵臨城下,出使求和,強項不辱國體,則很可能喪身殞命,即便媾和成功,也會招致天下罵名。世上的差事,沒有比這個更難得了。垂拱殿中與剛纔宛如集市截然不同,重臣僚連呼吸聲都屏得細細微微,靜成一片。
趙柯一陣急怒攻心,憤憤道:“我大宋養士上百年,事到臨頭,難道無一個可用之人嗎?”他右手一拍龍椅扶手,看了童貫一眼,暗道:“童太尉所說的果然不錯,武將常掩敗爲功,朝臣多大言欺君,各謀私利,真正爲國分憂的純臣少之又少。”他滿懷慍怒地望着滿朝文武,特別狠狠地瞪了樞密使邵武一眼。
樞密院奏稱京師禁軍不下三十餘萬。然而,據皇城司查探,有將近十萬都是空額,只有二十多萬實數。這些年來不斷抽調精銳前往河北、東南屯駐,禁軍中勇悍敢戰之輩,大多自請去了邊鎮,剩下的冗卒多不堪戰,甚至到了騎兵不抓住馬鞍子就無法騎馬的地步。按照童貫的說法,京營的禁軍,尚可一戰的,只有三萬多御前班直而已,其他與市井閒漢、雜耍藝人無異。趙柯起初也是不信,但先有皇城司清查空額的情況無誤,後來遼軍輕易渡過了大河,禁軍的防線形同虛設,讓趙柯徹底對京營禁軍喪失了信心。
朝堂中靜默了良久。膽氣豪壯的文臣大多主戰,如樞密使邵武,鴻臚寺少卿李若冰等,本身反對城下之盟,絕不願去求和。而主和的文臣又畏懼遼人兇狠,朝中已經有參知政事秦檜被俘,出使遼營即便不被殺害,也很有可能被扣留。更沒有派武將爲使者的道理。因此,垂拱殿中二十幾名朝廷重臣,竟然無人主動請纓,於是趙質夫舉薦禮部尚書馮澥爲使者,鴻臚寺少卿李若冰爲副使。
趙柯同意後,親自叮囑這兩位,到了遼營後,凡事都要隱忍,萬萬不可逞強觸怒遼軍。不管遼人提出什麼條件,都不可一口回絕,朝中可以從長計議。爲了體現本朝求和的誠意,嘉勉兩位使臣,特意將馮澥加參知政事,李若冰遷鴻臚寺正卿。馮澥與李若冰雖然未必願意,卻也不能推辭。
朝臣不能讓陛下收回成命,然而,遣使求和的消息傳了出去,頓時在汴梁城中激起軒然大波。遼軍南侵以來,殺戮極重。河北州縣,但凡被遼軍攻破,無不屠戮一空。汴梁人情寬厚,好言不平,聞之無不切齒痛罵。朝廷大軍屢戰屢敗,但普通百姓多以爲遼軍不過趁我朝無備而已。大宋有六千萬士民,只要上下一心,同仇敵愾,一定能打敗遼軍,不失體面地結束這場戰事。這時,朝廷突然傳出求和的消息,給滿腔熱血澆下一瓢涼水,百萬汴梁士民,深感屈辱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憤憤不平者有之。民間的謠言越來越離譜,有的說不管是割地還是賠款,遼軍要多少都會答應;有的說朝廷欲效仿晚唐的舊例,汴梁城內子女玉帛都歸遼軍所有,只求耶律大石退軍;還有的說,官家準備南逃,汴梁城四門打開,仍由遼軍洗城滿意離去。種種說法越來越離奇,矛頭更直指丞相趙質夫,殿前太尉童貫等人。
太學鳳鳴齋內,劉文谷和其他十幾名太學生正夜讀經書,劉文谷面前擺着一本翻開的“中庸正義”。齋舍門“咣”的一聲被撞開,劉文谷擡頭望去,賈元振和馬援裹着一陣寒風闖進門來。見衆多同窗不滿地看着二人,馬援滿臉悲憤,高聲道:“朝廷將遣使向契丹求和,天下將亡,你們還讀什麼書!快同去敲登聞鼓,跪請陛下收回上諭!”
短暫的沉默了片刻,被這個消息驚呆了的太學生纔回過神來,好幾人破口罵道:“哪個奸黨主張求和,當斬之以謝天下!”
“登聞鼓!登聞鼓!”“去宮門請命,官家收回上諭!”
“再這樣下去,天下就要亡了!”
“什麼,朝廷要遣使求和?”劉文谷臉現不可置信神色,太丈夫威武不能屈,寧折不彎,契丹侵我土地,殺我兵將士民,掠我子女玉帛。哪怕拼到最後一兵一卒,朝廷焉能屈膝向契丹求和!劉文谷只覺渾身的血都涌到頭腦裡,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大聲道:“敲登聞鼓去!”鬱積已久的不平之氣,在一瞬間激發了出來。若不去宮門口敲登聞鼓,只怕滿腔熱血都要爆裂。
“文死諫,武死戰!”賈元振高聲道,“拼卻一死,要讓官家收回成命!萬萬不可屈膝求和!”
三千多太學生們奔走相告,相互邀約,連夜趕往宮門陳情,請官家收回聖諭。
汴梁的市井百姓聽聞此事,有的相對涕泣,有的彷徨無助,有的跟着太學生成羣結隊去宮門口。幾個時辰之內,宮門口御街上聚集的百姓數以萬計。開封府衙役開始還以窺伺宮禁爲由,想將百姓從禁宮門口驅趕開,誰知剛剛出聲,便被聚集起來的百姓遷怒,羣情激奮之下,差點將幾個跑得慢的衙役打死。御前班值只管把守宮門,阻止亂民擅闖宮禁,宮門外鬧翻了天也不管。而開封府請三衙調禁軍平亂,樞密使邵武本身卻是主戰不主和的,反將開封府尹訓斥了一頓,開封府便再也不敢管這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