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8 浮雲掛空名 2
“陛下,此乃誤國之議,萬萬不可!”監察御史邵武見皇帝對蔡京和童貫的提議有所意動,當即出列阻止道。
見邵武勸諫,蔡京的面色波瀾不驚,童貫眼中的厲色微現。邵武卻依然大聲道:“陛下,造大船出海所用不菲,除了博得虛名之外,於國無益,此一不可。海外番邦衆多,其中頗有窺伺中土繁華,心懷不軌之國,苦於不熟悉中原的民情和道路而不能爲禍,此番接引使者入朝,猶如引狼入室,臣恐今後東南沿海將無寧日,此二不可。本朝與外海諸國素有貿易往來,雙方以物易物早有定例,朝廷陡然賞賜諸國,必致東南商民無以爲生,乃奪民之利,以肥外人,東南州縣財賦將爲之耗損,此三不可。”
邵武說完之後,猶自立在殿中,雙目直視天顏,彷彿皇帝不駁回蔡京與童貫的提議,他就絕不回列,甚至要以死相諫的氣勢。百官和親貴原本有些贊同派船出海以懷遠國的,聽了他這三不可之說,不少面色都凝重起來。財賦乃是大宋朝廷最爲關心的問題之一。這造船出海,連同賞賜海外諸國,可是所費不菲的,如果再致使東南糜爛,只博得一個虛名,那確實是划不來的買賣。
樞密副使李邦彥卻在一幫陰測測地道:“邵家乃是福建路有名的海商,反對官家派船出海賞賜藩國,接引使者,口中所說的奪民之利,只怕是奪了邵家這類海商之利吧!”
“你?”邵武被他一刺,心中大怒,憤然斥道:“佞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爲天下人都和你一般污濁不堪嗎?”二人竟然在臨水殿中爭執起來,反而將提議造船出海的蔡京和童貫撂到一邊。
直到皇帝趙佑微微地“哼”了一聲,兩人這才自覺失禮,靜了下來,猶自瞪着對方。
此時殿中靜成一片,衆臣僚都在等待趙佑聖裁獨斷。
趙佑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重臣。他心中清楚,蔡京只是擅權而已,而童貫雖然看似威武,還有稀疏的鬍鬚,卻不過是一太監,自己伸掌能讓他二人位高權重,反掌能讓他二人永不超生。李邦彥雖然有時相助蔡京,但並非只是朝堂援手,二人貌合神離,並非朋黨。邵武雖然有些討厭,然而,國有明君方有直臣嘛,唐太宗尚且容得下魏徵。
皇帝趙佑生來才華高絕,又有父皇打下厚實的太平盛世底子,頗有經略幽燕,甚至收取關中之心,又愛奢靡治宮室,饒是大宋如此富庶,每年所受各種賦稅上億,各種錢糧支用起來,也是有所不足。適才邵武所說的其他都沒有觸動他,唯有令東南財賦耗損一事,令他對造船出海賞賜諸國頗有些疑慮起來。
外面諸軍與百姓的歡呼聲卻突然高漲起來。歡呼聲打破了趙佑的沉思,他擡頭往外一望,三千鐵騎正列隊從臨水殿前經過,這支騎兵全都是玄衣黑甲,胯下河西的高頭大馬,人人手中擎着杆大槍,經過臨水殿時,將大槍斜向上舉,槍頭白纓晃動,甚是整齊。三千騎兵前面正中是一員銀盔銀甲的武將,三十七八左右,滿臉鬍鬚,面色冷峻,他亦和身後的士卒一樣斜舉着丈八大槍,身後的親兵則奮力的舉起一杆青色的旌旗,上書一個大大的“楊”字。
“這是世鎮太原的楊侯世子,楊彥卿。”副相趙質夫見官家沉吟不語,又擡頭觀看閱軍,心知官家不欲在此時對派船隊出海賞賜接引藩國一事作出決斷,便知機地介紹起陸續經過臨水殿的宿衛兵馬來。
大宋號稱八十萬禁軍,除了駐守京師之外,又分別建立了河北、河東、西京三大行營。河東行營兵力十五萬,扼守遼夏宋之間的要衝之地,河北行營兵力二十萬防備契丹南下,西京行營擁兵十五萬,防備夏軍自函谷關東出襲取中原。這三大行營各有世襲的將門,其中河東行營遍佈着世代聯姻的楊家與折家的親信。當初這兩家對於武宗趙德昭登基有擁立的大功,得到了世鎮河東的地位,雖然河東行營的軍隊和別的禁軍一樣輪流入汴京宿衛,但卻一直在出身於折家和楊家的將領統帥之下,樞密院也曾安排過別的將領到河東系的軍中任要職,不是被排擠,就是死在與遼國、夏國的邊境摩擦當中,朝廷也漸漸認可了這一格局。雖然兵部和樞密院對河東行營頗有微詞,但力保一方太平的河東行營在大宋百姓中的口碑卻是最好的,尤其是楊家軍,被譽爲大宋第一的強兵。
趙佑面色頗爲複雜地接受着參加校閱的宿衛兵馬的歡呼,他忽然轉頭對陪侍在後的景王趙杞道:“杞兒,今年多大了?朕記得,還沒有冊立正妃吧?”
“回稟父皇,過了八月,兒臣便年滿二十七。”趙杞恭恭敬敬地答道,如此大的場面上,父皇關注自己的年庚和婚事,乃是極大重視。
“嗯,”趙佑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後道,“朕聽聞彰信軍節度使曹迪的長女知書達禮,賢良淑德,便賜婚於你,冊立爲正妃吧。”
趙杞聞言大喜過望,當即拜倒在地謝恩,他身旁的太子趙柯則臉色驟變。彰信軍節度使曹迪乃是本朝名將曹彬的傳人,官居西京行營都部署,統帥駐紮在洛陽左近的十五萬禁軍。西京行營在三大行營中距離汴京最近,曹氏自開國名將曹彬、曹韓之後,代代都有將才,部署故舊遍佈西京行營,卻對皇帝最爲忠心耿耿。父皇將曹迪的女兒賜婚給自己,給自己爭奪東宮,乃至日後繼承大統增添了天大的助力。
官家對三皇子的偏愛昭然若揭。支持改立趙杞爲太子的丞相蔡京與童貫、樑師中等交換了一下眼色,從各自眼中看出一絲喜意。而支持太子趙柯的參知政事趙質夫、監察御史邵武等則面露憂色,只因皇帝安排皇子的婚姻乃是家事,一時也不好反對。一樁涉及東宮儲位之爭的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殿前司、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河東行營、河北行營、西京行營的各軍都排出了儀仗,依次經過臨水殿向皇帝三呼萬歲。但在遼國使者耶律大石的眼中,來自河東行營的鐵騎別有種凜冽的殺氣,這是後面的河北行營與西京行營的軍隊所沒有的,雖然西京行營最受朝廷的重視,向來以賞賜最多,盔甲最好而著稱,但宋國與夏國之間數十年都沒有戰事,西京行營諸軍受了洛陽一帶奢靡重商風氣的影響,精神反而是最爲萎靡的。與三營邊軍精銳相比,常年駐紮內地,輪流戍守邊關的三衙禁軍則更是不堪。
“這楊家玄甲騎與貴國禁衛軍若是戰場相遇,不知誰更勝一籌啊?”耶律大石低聲對身旁的夏國使者蕭並道。蕭並不受他撩撥,反脣相譏道:“安東軍司不常往宋境打草谷,倒是未曾與這玄甲騎當真交手,楊家大槍的厲害,貴國西京道的軍隊想必有些深切體會吧?”
耶律大石微微一笑,道:“這等小打小鬧怎見得出真正的實力。不過以我之見,這楊家的玄甲騎,似乎比汴京的班直宿衛軍還要強上幾分。”都亭西驛監官李若冰聽出他語中的離間之意,面上雖未理會,心中卻暗暗有些擔心,他才從河北平陽府任上回京,對汴京禁軍與各行營邊軍的情況皆是熟悉,眼見禁軍越來越不堪戰,而邊軍將門雖然是國家藩屏,長此以往,必成內輕外重,太阿倒持之勢,也非國家之福。
“北方無險可守,朝廷不得不設置河北、河東行營互爲犄角以抗衡遼國。邊境囤積重兵,行營自成體系,導致了邊將權重的局面。爲今之計,當以收復幽燕爲要務,到那時便可以裁撤三大行營,削減冗兵,與民休息,致天下太平。這也是太祖皇帝的遺訓。”李若冰暗暗思忖,一時倒忘了去理會身旁的兩國使者的脣槍舌戰。
三衙及行營精兵儀仗兵馬校閱之後,水面上競標的諸軍龍舟亦已撤離,接下來諸軍準備的各種畫舫又使出水面,上面排列着各種鼓樂、雜技、把戲等,煞是好看,不時引得金明池周圍觀看的百姓爆發出陣陣彩聲。與此同時,鴻臚寺安排來自遼國、夏國、大理、高麗、日~本等國使者和大宋的臣僚一道叩拜皇帝。不遠處的諸軍和百姓見官員叩拜,也紛紛雙膝跪地,遙遙向着臨水殿的金黃色傘蓋叩拜,遠遠望去,以臨水殿爲中心,數十萬大宋的百姓的叩拜,如同水波一圈一圈盪漾開來,歡呼萬歲的聲浪越來越大,太平盛世的氣氛已經高漲到極致。
趙佑心滿意足地接受着臣民的朝賀大禮,他雙目微閉,雙手微舉,正欲示意平身,眼神卻忽然一凝,只見遼國使者耶律大石鶴立雞羣一般立在跪伏的諸國使者之中。不遠處跪倒在地的鴻臚寺少卿王恆急赤白臉地使着眼色,耶律大石卻泰然自若地行着躬身作揖之禮,他身後那從人也有樣學樣地只躬身行禮,並未叩拜大宋皇帝。
耶律大石越是泰然自若,就越顯得他不把堂堂大宋的皇威放在眼裡。趙佑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強按着怒火讓臣民平身,方纔問道:“遼國使者耶律大石,爲何不行跪拜之禮?”
“啓稟陛下,自從澶淵之盟,南朝使者參見我朝承天太后時,便只行躬身之禮,此後我朝使者朝見武宗皇帝,也躬身行禮並未叩拜。遼宋約爲兄弟之國後,南北使者俱依從此例,朝見時皆只躬身而不叩拜,下官不過是依照成例行事而已。難道鴻臚寺的官員不知道嗎?陛下何故多次一問?”
耶律大石頗有些冒犯地擡頭直視着龍椅上的皇帝,即便在汴京已經居住了好幾個月,他還是第一次見着宋朝的皇帝。
趙佑一時語塞,耶律大石所述確實是事實,使者代表的是國家,澶淵之盟後,宋、遼、夏三國並無臣屬關係,遼國使者確實沒有必要行叩拜之禮。所謂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他一腔怒火無法向耶律大石發泄,只得強自按捺,將頭轉向鴻臚寺卿林文興。這藩屬朝賀的禮儀都是由鴻臚寺安排的,出了岔子,自然要有人負責。
皇帝的天威豈是林文興能承受得了的,在趙佑的逼視下,林文興只覺得兩股戰戰,背上寒毛都炸了起來,若不是在這個場面上,幾乎就要軟倒下去。根據他所得到的報告,這遼國和夏國的使者分明已經答應向官家行叩拜之禮的,遼國使者收了兩千貫的賄賂,夏國使者訛取了今後互市馬匹價值提高一成的好處。眼看官家的怒火就要爆發,林文興當即看向鴻臚寺少卿王恆,若是王恆不能給出個擔待,他說不得就要參奏他矇蔽上官,以至有失國體了。
王恆想也沒想,轉頭對身旁的都亭西驛監官李若冰怒目而視道:“李大人,你不是向本官稟明,遼國使者自稱仰慕天朝威儀,要向吾皇行跪拜大禮嗎?”
李若冰半月前才從平陽任上調回汴京,只剛剛熟悉了案頭事務而已,見王恆突然將黑鍋推到自己頭上,他臉色一變,爭辯道:“王大人,下官只負責安排大理等本朝藩屬的朝見,遼夏這等大國的使者,乃是大人親自接洽的,怎能怪責到下官頭上。”
王恆冷冷一笑,沉聲道:“分明是你貪圖功勞,虛報遼國使者言語,鴻臚寺內往來文書俱在,待我將此次大典禮儀的安排文書調閱出來,你可敢與我在陛下面前對質?”
李若冰聽他提及典禮準備的往來文書,心底便是一沉,此番大典的文書有不少都是他經手署理之後再上呈鴻臚寺的,不下數十份文書當中,很多細節的安排原是各方面衙門口頭達成了默契,由都亭西驛的書吏主筆,而身爲監官的李若冰也無法一一覈准,只揀事關皇室的重要部分複覈之後便用印上呈鴻臚寺。
他自覺掉入了別人設計之中,額頭上的汗水便不禁落了下來,擡頭向監察御史邵武望去,朝堂之上,蔡京與趙質夫二相各有黨羽,李若冰既非蔡黨也非趙黨,所能依仗的,唯有平素結交的一干清流官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