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2 將期軒冕榮 3
韓世忠正新婚燕爾,正盼着傳宗接代,如何肯忤逆了嬌妻,忙不跌地置酒賠罪,衆人也識相地住口不言。只是在推杯換盞之際,大家心照不宣的換了幾個眼色。
韓世忠臉上不動聲色,一杯一杯地和衆人飲酒,心裡計較,鎮北四軍之中,辛興宗所率的鎮北第一軍實際上包括了大帥的衛兵和儀仗在內,又因爲是在後方拱衛的差使,不少貪生怕死之徒託了門子調入其內,所以第一軍雖然軍號在前面,但打仗卻不行。
畢勝所率鎮北第三軍、馮美所率鎮北第四兩軍是步軍爲主,三千精銳騎兵都在鎮北第二軍帳中。他平常雖然大咧咧的,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河北一馬平川,最利騎兵馳騁,只要自己把第二軍緊緊抓在手上,將來的功勳便跑不了。眼下大帥突然招安了一隻胡人騎兵,足以和鎮北第二軍向抗,未免使韓世忠有些患得患失起來。
除夕之夜,與喧囂熱鬧的河間府相比,大名府未免顯得有些冷清。河北行營全軍拔營移鎮河間府,留下幾十萬軍戶家眷,大半倒是準備開春天暖之後再遷往河間,這個年家人不得團圓,年後還要張羅着賣房賣地,家家戶戶的炊煙裡,似乎都飄散着一股子愁緒。
太子趙柯因爲旅途勞頓,留在大名監督輜重轉運,待到開春河流解凍後再乘官船前往河間。已經卸任的河北行營都部署,左衛大將軍剛從太子魏王的府上回來。
朔風凜冽,劉延慶陰沉着臉騎馬行在衛士儀仗的拱衛中間,趙柯結交的都是清流文士,前幾年進京覲見陛下遇見時過太子,當時趙柯還帶着幾分客氣,如今劉延慶已經失了兵權,太子對他只是虛以逶迤而已。
到了自家宅第前,親兵跪在馬下作踏石,劉延慶還未來下馬,一個宅裡的僕役快步跑了過來,低聲向劉延慶秉道:“老相爺派了人來訪,大公子書房在接待。”
劉延慶臉色一變,顧不得多問,匆匆來到書房,只見大兒子劉光世的對面坐着個道士打扮的人。劉延慶失勢之後,多次派人向丞相蔡京請問對策,蔡京都不聞不問。童貫視他如無物,用心腹部將趙隆鎮守大名。童貫自己將河北大營諸軍帶往河間,在河間便大刀闊斧地加強嫡系鎮北軍,打壓收服河北諸將的作爲,都有人向劉延慶回稟,但他既然交了兵權,此時也無可奈何。
那道士站起身來,拱手道,“落魄野人張懷素,見過劉老將軍。”
劉延慶一驚,這張懷素乃蔡相的好友,書法極佳,可以與蔡相比美,兼且道術神奇,與神霄玉清宮林靈素素真人,神保觀郭京真人,並稱爲京城三大仙師。陛下好幾次要召他去主持白玉宮中道觀,他都以天性散淡不慣拘束爲由推卻了,名聲卻越來越高,隱隱竟要超過了張郭二位。
這麼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居然駕臨此處,怎不令劉延慶驚疑不定,他連忙正色還禮道:“張真人仙駕降臨,寒舍蓬蓽生輝。”
張懷素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笑道:“野道人靜極思動,欲往密州遊,尋訪海外仙山,恰逢其會,爲蔡公相帶句話。”說着和劉延慶一起坐了下來,從桌上盤中拿出一枚橘子,信手輕輕一拍,那橘子皮竟然脫落下來,中間裂爲整整齊齊的三瓣,張懷素微微一笑,依次分給劉延慶、劉光世父子,自己留下一瓣。
張真人這一下若無其事,劉氏父子都有些目眩,接過橘瓣先看了看,這才放入嘴裡,只覺甘甜多-汁,與平常所食的味道大有不同。劉延慶回過神來,這才道:“有勞張仙師了,蔡公相有什麼話,在下洗耳恭聽。”
“蔡公相道,隆冬時節不便行路,劉老將軍不妨待到春暖花開之時,再赴京師,朝廷仍須倚重劉老將軍。”
“這......”劉延慶猶豫片刻,按朝廷制度,卸任的將領當儘快離開防地,但劉氏在大名府的產業和牽絆着實不少,他也不能一腳丟下,再加上童貫又將河北行營遷去了河間,大名府又沒有他的部屬舊將,劉延慶多逗留一段時間,也不算觸犯朝廷忌諱,這個他已經上書陛下,而且和樞密院、兵部都說好了,只需耽擱到年後便啓程赴京。不過,既然是蔡公相的意思,張真人傳話,那再耽擱兩三個月便罷。
想到此處,劉延慶點頭笑道:“那老夫要多謝蔡公相體恤了。”
謝絕了劉延慶父子的挽留,張懷素告辭出來,他確有要事往密州去,明教從北國購置的一批軍械需要在海上點驗,不然,明教教主方臘起事在即,等海船抵達揚州時再發現有問題的話,時間就來不及了。
一輛馬車早已等在街巷轉角處,“參見左護法。”一個腳伕打扮的教中弟子躬身行禮。“有勞相候,這便出發吧。”馬車顛顛簸簸地向東城門馳去,張懷素坐穩後,信手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橘子,剝皮吃了,剛纔那不過是個簡單單的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術。他一邊吃着橘瓣,一邊凝神思索,“蔡京這老賊,給劉延慶帶的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沉思片刻後,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張懷素暗罵一聲老賊奸詐,從車廂的桌板下取出一張信箋來,給知州吳儲寫信。這密信乃是用藥水所書,後面的還在繼續,前面的字跡便漸漸隱去,彷彿白紙。
“......人之別與禽獸者,在神明所鍾。人無信仰,與禽獸何異。上至朝廷公卿,下至升斗小民,不信神明,世風日下,是故天良頓失,無畏報應,是故行事乖張,肆無忌憚,是故天災連綿,狄夷交侵,是故妖人竟呈幻術,而愚者不能辨之......”
寫到此處,張懷素想起自己剛纔正是如此,不由自嘲似地搖了搖頭,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和州知州吳儲、蘇州通判呂淵乃是東南諸州縣中難得誠心侍奉明尊的官員,當此非常之時,必要穩住他的心思。
正月十五放花燈,開封府在大內宣和樓對面的御街兩旁搭起了長達數裡的戲棚子,京師和各軍州敬獻的奇術異能,歌舞百戲竟相呈現,鱗鱗相切,樂聲嘈雜十餘里。除了蹴鞠、雜劇、吐火噴水,猴戲,使喚蜂蝶螻蟻之類常見的把戲外,元宵最爲盛大的節目自然要數花燈,本朝立國百餘年,這花燈一年勝過一年,時至今日,花燈巍巍盛大,已號稱燈山。山上重重疊疊的花燈,除了福祿壽星,太上老君、文殊普賢等仙佛形象,還有嶙峋奇石燈,流水潺潺的瀑布燈,爭奇鬥豔。
御街兩邊都遊人如織,就連皇室也在宣德樓上設了位置,官家攜後宮妃嬪公主等親自觀賞這大放花燈的盛世景象。花市裡到處五光十色,王孫公子,紅顏綠鬢,三三兩兩遊弋期間,市井無賴子弟,三五成羣攔着良家女子調戲的也有,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緣也有,燈前月下海誓山盟的也有。
李若冰流放瓊州,友人還在爲他早日調回京而四處奔走,令李府元夜氛圍多了幾分壓抑。李若虛不耐煩悶,獨自出府遊逛燈市,前面有兩個女子被三五個無賴攔住脫不了身,李若虛正待避開,忽然眼神一凝,那認出婢女後面的女子正是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公主趙環,當即將長袍一撩,大步趕了上去,招呼道:“十六表妹,讓我好找!”
趙環擡頭一見,便認出了這是當日與趙行德同行的少年,她心思敏捷,猜到李若虛的解圍之意,立刻俏臉一寒,高聲警告那無賴子弟道:“我家表哥來尋我,你等若不願被告官鎖拿,還不開些閃開!”
那些無賴只是欺負孤身女子面薄力弱而已,見有家人來尋訪,李若虛一副上等人家公子的打扮,也不敢多做糾纏,訕訕地散開走了,李若虛這纔來到趙環跟前,先一揖倒地,低聲道:“小生李若虛冒昧失儀,參見十六公主。”眼睛卻偷偷地瞥了趙環的腳,心中一跳,臉上發燒。
趙環沒管李若虛怎麼知曉自己的身份的,展顏笑道:“李公子不必拘禮,我和慶奴出來看燈,與侍衛走散了,遇到這些無賴子,還要多謝李公子相救。”拉着宮女慶奴福了一福。
李若虛思慕佳人,只盼在她身邊多留一刻,趙環有心從若虛這裡多知道些趙行德的消息,二人在這人潮涌涌的燈市人流中徜徉遊逛,猜燈謎一直到深夜子時,汴京城中開始三三兩兩升起了五彩絢爛的孔明燈。孔明燈又名許願燈,李若虛與趙環各買了一盞燈,點燃燈火之後,注視着它緩緩的升上天空,漸漸地與滿天飄舞的燈火融爲一體,再也分辨不出來。
一直到宣和樓左腋門前,方纔遇到趙環的侍衛。趙環低聲道:“年年元夜,今次是最開心的,多謝李公子。”披上侍衛遞上來的金絲孔雀翎羽衣,在侍衛的護衛下,步入左腋門。李若虛目送佳人的身影漸漸隱於高大的宮城之後,在巍峨的宣和樓前矗立良久,心緒起伏不定,不覺露溼沾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