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43 一諾輕黃金 4
“這壺是好壺,茶是好茶,水也是特地從雪山上取的萬年冰雪融水。”
若是別人被張善夫這麼說一句“喜歡享福”,恐怕多少要辯白兩句,李四海不不但忌諱,反而獻寶似地賣弄了起來,他往火堆里加了木柴,一邊拿軍袍下襬將火苗扇得絲絲作響,一邊若有遺憾道:“可惜這搞不到金絲木炭。”茶燒好以後,用袖口裹着提把給張善夫倒滿一杯。
其他的軍官都坐得遠遠的,有人小聲地說話,有人跺腳取暖。
張善夫積威素著,不是誰能能像李四海這樣鎮定自若地坐在上將軍面前侃侃而談的。
“老兄,怎麼稱呼?”有個人湊到行軍司軍官那一堆,“麻煩讓一讓,湊個火......”
“吾是西海水師十夫長姚五。”這人一邊說,一邊脫下裹腳布,用樹枝穿着在火上烤,將光着的腳丫伸到火堆旁邊,“他孃的,這才九月,都凍木了。再多兩個月,腳丫子都得凍掉了。我有幾條突厥的厚裹腳布,你們要不要,便宜得很,絕對暖和!”他一邊說着,一股異樣的味道頓時散發出來,行軍司軍官臉頰不自覺地抽動了兩下,皺了皺眉頭,這人卻毫無察覺,一邊烤着腳,一邊朝張善夫和李四海那邊看過去,低聲笑道,“我看張上將軍待人挺和氣的啊,你們這些人怎麼都坐得遠遠的?”
“這個渾人。”行軍司軍官交換了眼色,都有幾分無奈。秀才遇着兵就這樣。
“行軍司馬劉千山。”行軍司軍官們擠眉弄眼一陣後,劉千山笑着答道。
“你要是覺得這裡擠,可以去那邊嘛。上將軍很和善的。”他指了指十幾步開外,正是李四海和張善夫烤火的那一個火堆,行軍司衆軍官心照不宣地交換着眼色,猜測這個渾人會不會上當,誰知姚五的眼珠骨碌轉了轉,大笑道:“這麼冷的天,還是這兒擠擠暖和。”他頓了一頓,十分有誠意地問道:“真不要突厥的裹腳布嗎?按康國市價的兩成賣給你們?”說完就變戲法似地從包袱裡拿出一沓厚裹腳布。劉千山等人左右無事,見這些裹腳布織得很密實,繡工一看就是波斯的,花紋十分精緻,也有些意動,也就順手接過來邊看邊討價還價。
“這混球,又發死人財!”李四海覷見這一幕,不由低聲笑罵道。
“哦?”張善夫喝了口熱茶,也看過去取,不禁啞然失笑,“也罷,你不要聲張,就當幫我教訓教訓這幫閉門造車的小子。”他久歷戎馬,知道軍士在清掃戰場的時候,有些人連死人的裹腳布都不放過的,剝下來後稍微整理一下就轉手賣掉。老兵大多不願要死人的裹腳布,只有沒上過戰場的新兵纔會上當。這假癡不癲的水師的軍官,看來是盯上行軍司的人了。
“遵命。”李四海故作訝然道,“人說行軍司馬都是老大人的愛將,看來傳言不實啊!”
張善夫輕輕“哼”了一聲,沒理會他,將茶杯放下,看着李四海,久久不發一語。
他的目光宛若實質,彷彿要刺透盔甲直入人心一樣,連李四海這種油鹽不進的人,心裡也暗暗發毛。良久,張善夫輕嘆了口氣,低聲道:“白益王朝本來是我朝的盟友,自從巴格達淪陷,羅姆蘇丹鳩佔鵲巢,白益王朝舊時繁華,一切宛若泡影。這幾年以來,我朝與突厥軍隊你來我往,白益的疆土上,諸侯或割據自立,或依附羅姆突厥,數以百萬計的白益人流離失所,朝不保夕,生靈塗炭之後,反而心向舊朝,這個局勢......你有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李四海眼中閃過一絲寒光,旋即隱去,恢復到滾刀肉一般的憊賴樣子。
“我一個小小的西海水師提督,權將軍而已,我能有什麼想法,老大人問錯了人吧?”
“不問你問誰呢?”張善夫卻沒有輕輕放過的意思,將茶杯放到李四海面前。
李四海倒水斟茶的時候,張善夫緩緩道,“百年五十之前,國家的股肱,諸王之王,阿杜德道萊陛下建立白益王朝,後來,我朝略定河中,開國帝派遣其義子,博望侯李朗出使白益,結果李侯娶回了諸王之王的公主,李家和白益王朝從此結爲姻親之好,我朝與和白益國定下盟約,百年來互爲支援。可惜的是,這百年來,我朝在河中打穩了根基,國勢蒸蒸日上,白益王朝卻江河日下,國政日漸頹敗,終於被羅姆突厥所滅,諸王之王的子孫,也被羅姆蘇丹斬殺殆盡,後繼乏人......”他擡起頭,看着李四海道,“博望府與白益王朝世代姻親,你的身上,流着諸王之王的血。白益的百姓,也可以說是你的子民。我問你的想法,可算問錯了?”
“老大人是什麼意思?”李四海笑容斂去,沉聲道,“不妨明說吧。”
“西征戰局,贏得一時、一城、一場戰役容易,贏得整個戰爭就難了。”
張善夫看着李四海,坦然道:“羅姆蘇丹竊據大食王朝的正統之後,派個徵兵官到大食部落裡走上一圈,空口許諾就能拉出數百上千騎。與我朝交戰,所有大食諸侯都是他潛在的盟友。反觀我朝,即便打敗了他們,也難保他們不反叛。所以,羅姆突厥交戰,首要的關鍵,是剪除枝葉。否則的話,我們就吃虧太多了,如果羅姆蘇丹再狡詐一些,短期內就沒有結束戰爭的希望了。”張善夫拿一根木棍扒拉了一下柴堆,讓火燒得更旺,“從過去一百年的經驗來看,戰事綿延日久的話,護國府肯定會爭吵不休了。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大食諸侯締結盟約的名義,最好有個正統,將他們從羅姆蘇丹身邊吸引開,以效忠的名義,而不是向我朝投降,白益的臣民更願意接受,簡單說,”他放下木棍,看着李四海道,“一個新的,諸王之王......”
“諸王之王?!......”
李四海吃驚地看着張善夫,茶壺中水燒得汩汩直響,二人之間一時陷入了沉默。
“大人找錯了人,”李四海冷笑道,“我堂堂李家後人,寧爲中國之民,不願爲異國之君。”
“是麼?”張善夫看着他,搖頭道,“當年開國帝允了博望侯與白益王朝的姻親,歷代皇帝與五府都不忌李家,又豈有中外之分?你的身上,除了李家的血脈,還流着諸王之王的血脈。你的先祖,你的母親都是白益王朝的公主,你難道就眼睜睜看着她的臣民被羅姆突厥驅策,看着他們在戰場上與我朝爲敵,直至屠戮一空?”他看着沉默不語的李四海,又道,“開國博望侯爵位,”張善夫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你不用擔心,護國府會同意李邕繼承爵位的,這件事,陛下、柳相都會說話,不過,......”他看着有些動容的李四海,“如果你願意的話,柳相和我都要你做一個承諾,將來才能說服護國府諸校尉。”
“說服護國府?”李四海似乎想起什麼,苦笑道,“張上將軍,我朝傾國西征,勞師動衆,護國府衆校尉還盼着裂土分封呢!你現在讓我出來做什麼‘諸王之王’,不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嗎?”他搖了搖頭,“或者讓我擔一個勞什子‘諸王之王’名分,其實暗地裡鈍刀子割肉,把白益的臣民和疆土慢慢出賣給護國府?這是個欺心的差事,李某斷難從命......吾寧願戰死疆場,給李府門楣上添一塊乾乾淨淨的英烈旌表。上將軍請恕李某,斷難從命!”
“欺心之事?”張善夫似笑非笑,看着李四海道,“這話從何說起。”
“李某雖不堪大用,幼時伴讀於林泉,曾受陛下面提耳命:人無信不立。爲人主,不可負臣下。爲君王,不可負百姓。”李四海直視張善夫,一改常態道,“所以,李某斷難從命。”
張善夫盯着李四海,沒有出言斥責,也沒有拂袖而去,而彷彿是在重新估計這個人的人品,氣氛顯得有些沉悶,片刻後,他終於道:“你想多了。既然你說人無信不立,說服護國府之事,我只要你一個承諾而已。”他看着李四海臉色變幻,心中暗想着,“此子非池中之物,讓他做了‘諸王之王’收攏大食諸侯,將來後患......,然而,白益臣民和大食諸侯都不是傻子,他若只是個傀儡,或者庸碌之人,又豈能歸心。若不能穩定住白益的人心,河中斷難安寧。也罷,世無兩全之事。只要能穩住河中,我朝便可抓住東面的大好機會,吞遼並宋以後,兵鋒再回頭向西,這小子有再大的本事,經營殘破的白益故土,能坐大到與我朝爲敵麼?”
李四海眼中映着篝火,一直沉默不語。
張善夫雖然不是要他最傀儡,但要他做出一個承諾。只要這個承諾將來能令護國府滿意,就可以扶助他成爲新的“諸王之王”。卻沒有說要他承諾什麼,已經是有考較的意思了。這正應了一句話,人無信不立。若人無信,什麼都可以僞造,哪怕書面的盟約也形同廢紙,反而不如一句的承諾。承諾過多了,卑躬屈膝的稱臣之類,李四海不但做不到,柳毅、張善夫也根本不信。承諾的過少,柳毅和張善夫不會滿意,更不可能滿足護國府校尉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