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飄落下來。一夜之間,整個奉天城完全被雪白所覆蓋,時近傍晚,又颳起了大風,風於煙筒間、樹梢頭髮出了嗚嗚的怒吼。風追逐着在樹林中飛速盤旋、左躲右閃的雪花,淒厲地呼嘯着。
在這片風雪之中,一艘從營口駛來蒸氣船緩緩的靠上了遼河碼頭,接二連三的乘客頂着寒風沿着跳板下了船,此時的遼河碼頭上,擠滿了剛剛下船的乘客,更多的卻還等待着上船的乘客,也許這是封江前的最後一班汽船了,沒準這一晚上的白毛風颳過之後,這遼河就要冰封了,到時候再往營口去恐怕就要乘馬車了,反正一句話,遠不如乘船便利。
熙攘的乘客提着行李走出碼頭的時候,十幾輛黃包車圍了過去,在車伕們吆喝着生意的時候,一些乘客瞧着那雪,猶豫着坐在黃包車的時候,更多的乘客卻朝着碼頭外的車站走去,那是電車站臺,經過幾個月的緊張施工,奉天城內終於開通了幾條電車線路。
在那些旅客中一個身形不高的中年人顯得極爲惹眼,惹眼的倒不是他那矮小粗壯的身個,也不是那一身黑色呢絨大衣,而是那雙眼睛迸發出的眼神,那時而迸發的眼神總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傢伙,而在他的身邊一個七八歲的兒童則亦步亦趨的跟着他。
儘管在等車的旅客中有不少和他們一樣,一身西式打扮,但若是見多識廣的還是能夠猜出他們是東洋人。現如今。越來越多的東洋人來大陸了。沒法子,誰讓這就是一羣喪家犬那!不過這父子兩並沒有喪家犬的自覺。
不過寒風並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這對父子,頂多只是覺得他們有舉指有些奇怪——他們站在站臺邊,迎着風雪似乎在觀察着什麼,尤其是那個穿着校服七八歲的少年,那雙眼睛更是緊緊的盯着周圍,那嘴脣微動着,似乎是在揹着什麼東西。直到電車駛來的時候。上了車少年還不時的回頭看着碼頭。
“英機,你在記什麼?”
第一次搭乘電車的東條英教,總會不時的打量着這電車,看着車外紛飛的雪花時,他那張顯得過於嚴肅的臉上總帶着些許憂鬱,當他把目光收回時,便看到兒子正在手賬上記着東西。
“父親,我在記剛纔於碼頭上看到兩列電車,左右方向之間相隔是4分鐘……哼”
在說話的時候,東條英機用力吸了一下即將流出的鼻涕。這是父親教他的,要把一切看到的。想到的都記在手帳上。
“喲西!”
東條英教難得的稱讚一聲,然後又一次把視線投向車外,此時公共電車已經駛進了奉天城內,藉着路燈的光亮,在打量着這座城市之餘,他的心底卻有無數的疑問,或者說對未來充滿了疑惑。
直到現在,他甚至都無法理解爲什麼自己不能像武士一樣在戰敗時選擇剖腹呢?
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人剖腹!甚至在整個參謀本部都沒有人剖腹,幾乎每一個人都順從的選擇了接受。
一個星期前,當伊藤博文於聖彼得堡簽署《投降書》的消息傳至參謀本部的時候,包括參謀次長川上操六也只是長嘆一聲。
“一切都結束了!”
閉上眼睛,東條英教想到了川上操六次長對他說的話。
“好了,英教,現在我們的責任都結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向露國人投降的事情了,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眼圈發烏的參謀次長在道出那句的時候,東條英教看到了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打着轉。
“離開這裡吧,不要幹什麼傻事,戰敗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任何關係?
真的沒有任何關係嗎?
電車緩緩的於奉天城行駛着的時候,東條英教望着車窗外這座陌生的城市,不禁有些發呆,他現在和許多流亡於中國的日本人一樣,都是沒有國家的難民,日本,日本已經不復存在了,日本的存亡和他們怎麼會沒有關係呢?
“英機,你記住,你是日本人!知道嗎!”
又一次東條英教向兒子鄭重其事的叮囑道,似乎像是怕他忘記一般,那是因爲他深知安逸的生活總會讓人們忘記許多事情,尤其是對於他這樣的孩子來說更是如此。
“是的,父親我記住了!”
在東條英機鄭重其事的點頭記下父親的叮囑時,另一句顯得有些自相矛盾的話卻又從東條英教的口中道出,
“現在,我們已經到了中國了,英機,你一定要學好漢語,知道嗎?現在你是要中國,必須要學會漢語,甚至要像中國人一樣……”
將視線從車外收回投在兒子的身上,東條英教話聲一沉,似乎是在爲這自相矛盾的話語而嘆息,但在另一方面卻又道出了一種無奈,作爲流亡者無從選擇的無奈。
流亡者,對於每一個流亡者來說,都需要經歷種種複雜的心路歷程,從最初的憤怒、悲傷,直到平靜,而到最後則是坦然面對,但這並不是流亡者的最終歷程對於有一些流亡者而言,從最初的悲憤到坦然這是一個過程,而是坦然之後,他們卻又會“躍升”至一個新的境界,而這個境界卻纔是真正的流亡者的境界。
與總督府教育部錯面面對的“東亞同文會”於瀋陽城中並不怎麼顯眼,不過在過去的幾個月間,主導東北各地推行剪辮易服等活動的“黃魂會”便是同文會的下屬機構,對於其會中成員來說,如何恢復民族意識、驕傲一直都是其最重要的工作,儘管名義上東亞同文會是“民間機構”,但實際上其卻接受來自總督府的經費支持。
若非是總督府提供數以百萬的經費,“黃魂會”又豈能於坊間以新換舊。將那於中國大地上消失兩百餘年的漢服。重現百姓生活之中。縱是那些旗人婦女亦因貪圖便宜,以舊衣換取新衣,穿上了漢服。
不過相比於“黃魂會”激進,作爲其領導者的東亞同文會卻顯得極爲平靜,相比於黃魂會中雲集着大量的激進青年,東亞同文會中雲集的卻是一羣東亞學者精英,其中即有朝鮮的碩儒亦有日裔的教授學者。
與激進青年所習慣的街頭活動不同,同文會中的學者卻大都習慣於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表明自己的觀點,而幾乎每天東亞同文會內總會舉辦學者們參加的聚會沙龍,參與者中既有鐵桿會員也有一些外圍的教授學者。
雖說屋外寒風凌厲大雪紛飛,可在同文會的聚會室內卻依是溫暖如春,穿着西裝的客人們坐在沙發上,品着來自江南的名茶在那裡暢所欲言着,其中一個身穿灰色事務官式樣服裝看起來非常有學問的傢伙,這時正在用他那有些生硬的南京官話侃侃而談着。
“……各位都是朋友,已往的事不必談了,既往譬如昨日死。今日當如今日生,從所周知。現在的日本已經成爲滅亡了,日本的滅亡完全亡於自己的狂妄自大……”
提及日本的滅亡時,現在的尾崎次郎反倒不再有任何悲痛之情,更不會如學校中的一些日裔教授一般,升涌出陣陣悲痛欲絕的神情,反倒是顯露出一種解脫的神情。雖說他的神情中沒有悲痛之狀,可他的觀點卻得到周圍的人們一致贊同,國家的滅亡、民族的被奴役,總會讓人反思許多事情,而有時候反思總會讓人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日本的命運實際上從我們拋棄了中華文明的那一起就已經註定了,現在日本的未來在什麼地方?是忍受俄羅斯的奴役,還是爭取自由?這顯然是當下最重要的問題,戰,是肯定沒指望的,俄羅斯強大數十倍於日本!又豈是日本所能擊敗?”
絕望,正是這種絕望的情緒,才使得的許多日本人在政府宣佈投降後選擇了順從,當然這也和日本人骨子裡的奴性有關,甚至正是這種絕望才使得尾崎次郎成爲東亞同文會的骨幹成員,其同樣也是“母國圖強論”的支持者與倡導者。
儘管並不是所有的流亡中國的日本人都贊同尾崎次郎等人在“東亞同文同種”的基礎上提出的“母國圖強論”,但尾崎次郎的言語卻總能煽動一些人,就像現在一般,完全沒有任何人會反駁他的言論,畢竟他所講述的是事實。
“……這場戰爭實際上並非僅僅只是日本與俄羅斯之間的戰爭,而是東洋對西洋決戰的開始,實際上已經吹響西洋欲滅亡東洋,準確的來說是泰西文明欲滅亡奴役中華文明的號角,各位先生,我們必須要明白一點,在過去的千百年間,東洋如日本、朝鮮者,南洋如安南者,其文明襲自中華之教授,中華可謂是日本、朝鮮以及安南等東亞國家之母,列國享受中華母國蔭佑千百年,由此方纔有各國千年之盛世,而中華作爲我等之母國,更以一力而抗如蒙古、如滿韃之戎狄,今日東亞各國淪於西洋戎狄之手,不正因母國不強,不能爲我等之佑所至……”
自東亞同文會成立以來,在唐浩然的有意引導下,其除去進行“東亞各國同文同種”的“血統性”宣傳之外,更注重宣傳對“中華”的宣傳,並將中國置於“東亞守護者”的位置,同時將今日亞洲爲西洋奴役與“中國陸沉”相互結合。
而歷史同樣給予了這一觀點證據——明末時,即便是臺灣鄭氏政權亦曾多次擊敗西洋人,從而悍衛着東亞各國於不失,而如朝鮮、日本者完全是憑中國之力得享數百年和平,直至滿清爲西洋人擊敗,東亞壁屏盡毀之下,西洋人於亞洲之野心自然空前膨脹。
如安南、日本者爲西洋列強所侵吞,如朝鮮者若無大帥苦心經營,恐亦將爲西洋人所侵佔。而由此又引伸出了“中華文明守護者”的地位,作爲“中華文明覆興者”的唐浩然以及東北當局自然而然的繼承了這一地位。
“如日本人者,其明治之時,鼓吹“脫亞入歐”,實際上是拋文明而入野蠻,其更野心勃勃與西洋禽獸爲伍,意欲以中國爲敵,以圖自肥,焉不知西洋之野心正在於此,待日本盡棄東亞之友邦,於西洋鬼畜爲伍,心生瓜分中國狂念之時,便爲日本滅亡之日,如今日本之滅亡,非但不是東亞之痛事,和族之悲事,反倒是東亞之幸、和族之幸!”
轟的一聲,尾崎次郎的話聲未落時,便引起一片混亂,尤其是那些日裔學者,他們更是瞠目結舌的看着尾崎全不知他如何能說出這樣的的言語。
“尾崎教授,你這也太過份了,日本滅亡怎麼是東亞之幸,又如何是和族之幸!”
一名學者的反對立即引起一片附和聲,而尾崎次郎則立即反駁道。
“怎麼會不是東亞之幸呢?現在日本滅亡了,不正印度了“脫亞入歐”的荒誕不經嗎?日本被俄國佔領了,不正是和族舉族上下反思之時嗎?今日日本之滅亡,於日本,於和族,可謂是天下第一幸事,如若一味任由“脫亞入歐”等思想傳播,待到數十年後,日本畢將臨亡國滅種之境,到那時又當如何?”
這一聲駁斥之後,不顧他人是否能夠接受,尾崎次郎接着說道。
“我認爲他日能解救日本者,世間唯中華可爲,亦只有中國甘願爲和族之解放犧牲本國國民之鮮血……”
在尾崎的言語中,他的神情顯得有些激動,在他看來那些駁斥他的日本人實在是太過“迂腐”,他們難道就不知道對日本而言什麼纔是最好的選擇嗎?
“而中國之大數十倍於日本,中華母國一但復興,其必將再爲東亞之悍衛者,必將起王師而救東瀛萬民於水火,日本未來唯一的出路,就是重回東亞之根源,與中華母國結爲一體,虛心學習中華之文明,歸屬中華,以中華之一員共擔悍衛中華文明免遭西洋之摧毀,從而於西洋列強之手奪回我等有色民族於地球之生存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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