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藏頭露尾(一)

“盧若騰、沈佺期、沈光文、俞圖南……沈光文、俞圖南、盧若騰、沈佺期……”

翻來覆去的念着這幾個人的名諱,馮澄世不由得眉頭深鎖——盧若騰和沈佺期都是福建人,當年也都是接受了隆武朝任命的官員,甚至盧若騰當初的官職還是巡撫寧紹臺溫的四府巡撫,那裡實際上是魯監國朝的控制區,分明是去嗆行市的。而其他的幾個人,皆是魯監國朝的官員,說白了就是被搶生意的那夥人。按理說,雙方就算是沒有矛盾,也不至於過從甚密。

可是問題在於,馮澄世很快就意識到了他的兒子此番並沒有瞎猜,好像沈光文和俞圖南就是盧若騰和沈佺期推薦下才得到鄭成功的任用的。甚至不光是這二人,包括曹從龍在內的另外兩個也都是如此。這麼一看的話,這裡面可能還真有一些關聯存在。

“魯王的那些舊臣,好像就王江是陳凱任命的。那個倒是不奇怪,陳凱當年出走,途徑杭州時設局把王江給救了出來,顯然是看重其人的能力。後來,王江也一直在陳凱的手下做事,從未有換過地方,據說一直也是做得不錯。”

少年開蒙,學問做了半輩子,馮澄世每每往細處思量時總是喜歡握着筆,彷彿要就勢作答似的。腦子裡琢磨着這些,連飯都已經顧不上了,馮澄世始終在琢磨着這其中的關聯。一直到了良久之後,約莫飯菜都已經涼了,他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來。

“陳凱!陳凱與盧若騰、沈佺期二人是有過命的交情的。”

這確實是個問題,因爲如果把陳凱和這件事情聯繫在一起的話,那麼鄭氏集團內部當年曾在魯監國朝做事的文官們就基本上都可以連成一線了。可是想到此處,馮澄世卻又不免的搖了搖頭,因爲陳凱本身就是鄭氏集團最核心的人物,當前的二號人物,僅次於鄭成功的存在。這樣的派系二當家,爲什麼要去與隱隱被鄭氏集團敵視的魯監國朝產生那麼大的聯繫,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人才,於鄭氏集團的行政體系之中,陳凱絕對能夠說得上一句有的是。最早的葉翼雲、陳鼎、陳啓,隨後的盧若騰、沈佺期,後來的王江、鄺露,乃至是鄭成功的族弟鄭省英也是陳凱的老部下。可以說,地位較高的文官、幕僚當中陳凱的人脈是最多的。無論是他、潘庚鍾、鄭擎柱、林其昌,以及永曆六年時因失職而失勢的黃維璟,他們這些手握大權,或是曾經手握大權的幕僚、文官們都是遠遠不及的。如此,就更沒有必要去招惹那些魯監國朝的舊臣了。

“真是看不懂。”

琢磨了半天,馮澄世也沒有看明白這裡面的門道。既然如此,他乾脆也不想了,於他而言,當前的要務還是在鄭經的身上下功夫。旁的不說,只說鄭成功百年之後的派系卡位戰,他們父子只要擁護着鄭經登上鄭氏集團首領之位,那麼權位就決計是少不了的。

“還是找人看着點兒比較好,爲父總覺得這事情沒那麼簡單。”

“父親大人的意思是?”

馮錫範試探的問出這話,其實他的心中也並非沒有想法,倒是這幾年被其父督促着養氣,並非早前那麼急躁了。

此時此刻,聞聽到兒子那試探性的問話,馮澄世擡起眼皮,目光如炬:“如果這裡面真的存着些陰謀詭計的話,那或許會是咱們父子的一個機會。”

誠如馮澄世所指的那般,既然鄭成功給了他們一個重歸政壇的機會,自然要緊緊握住了。當前的要務,自然是鄭經的學業問題。爲此,馮澄世與其子在家中日日商榷,同時還設法從此爲鄭經開蒙的先生那裡獲知了一些相關的情況。比如鄭經的學業狀況、比如鄭經的個人喜好,等等等等,花費的心思比之他們曾經在軍器局那裡的時候竟也不差些什麼了。

馮家父子尚在鑽研教學,關於馮澄世即將成爲鄭經的老師的事情於福建本地卻也沒有激起太大的風浪來。說到底,當前的福建,需要奔忙的事情實在太多了,這等小事,哪怕在未來會成爲大事的可能,太過關注也總顯得會有些不分輕重了。

中左所的招討大將軍行轅,隨着福建近乎一省的收復,鄭成功也將其搬到了福建這裡。地方換了,但是公事房那裡在福建第一等的忙碌卻並沒有變,甚至更要忙碌了幾分。幕僚、軍官,進進出出,送來待審的文件、將批閱過的文件儘快送出。

“就像是潮州製造局的水力機械一樣。”

剛剛看過了一份關於邵武府地方與清軍發生小規模交鋒的軍情,緊接着又送來了一份閩北海盜騷擾地方的報告。想要閒下來,是癡人說夢的,其實鄭成功也並非是疲倦了,如今鄭氏集團的力量早已今非昔比,自然而然的,在未來徹底將滿清消滅的可能性也更大了幾分,時日也要更快了許多。渾身上下的勁頭兒更足了,此間無非是自嘲一句,僅此而已。

明軍在福建的收復工作比之去年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邵武府剩下了那幾處關隘遲遲不下,汀州府的府城那裡,南贛清軍也投入了大量的兵員,想要拿下來也絕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陳凱那邊倒是提供了關於放崩法和紅夷炮轟城的技術,奈何清軍幾乎搬空了江西的綠營兵,硬是頂住了鄭成功的大軍。再加上福建經濟崩潰的問題遲遲得不到根本上的解決,經濟原因也不可避免的限制了明軍的攻勢。

時至今日,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番薯的產量是真的喜人,不談營養配比的問題,起碼照着現在的趨勢,憑着水稻和番薯,福建一省的糧荒估摸着今年就能算是過去了,從其他地區大量進口糧食的日子也快要結束了。

“回去告訴盧撫軍,民政方面的事情我已經授予他全權了。今年的夏收和秋種搞得都很好,再接再厲吧。”

揮退了巡撫衙門派來的人員,鄭成功翻看了幾份報告,多是地方土寇、沿海海盜以及邵武府和汀州府那兩處與清軍爆發小規模戰鬥的事情。這些,都是無關痛癢的,鄭成功責成邵武府的後提督王秀奇和汀州府的右提督黃山自行處置。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估摸着他們早已經做出了處斷,無非是報備一番罷了,很快應該就會有結果傳來。

翻過了這些報告,下一份卻是仙霞關那邊送來的,鄭成功只看了一眼軍情的出處,便立刻提起了精神來,鄭重其事的將蠟封揭開,信瓤中的內容便顯現在了他的眼前。

“八月初九,虜鄭親王濟度遣八旗軍夜襲仙霞關。幸,我部將士嚴防死守,虜師未能得手,已重新退歸江山縣城。然,虜師遊騎甚衆,我部探馬難以擴大預警範圍,且探馬損失較多,請招討大將軍酌情分撥……”

去年九月,鄭成功在陳凱的經濟戰的基礎上展開了對福建一省的收復工作,可謂是摧枯拉朽,只在一個月內就幾乎收復福建全境。仙霞關那裡,是陳凱出征廣東後收復的,順帶着擊潰了來援的浙江清軍。但是由於福建的經濟崩盤,鄭成功便收斂了進攻勢頭,明清雙方在福建與浙江交界的控制區範圍大致還是以兩省的分界線劃分的,出入並不甚大,起碼沒有多個少個縣城什麼的。

由於明軍一舉摧毀了清廷在福建的統治,清廷在接到八百里加急後就派出了當時還是世子的鄭親王濟度統領八旗軍南下。目的無非有二,保守的是守住浙江,確保明軍不會繼續席捲北上,積極一些的則是進而收復福建。於清廷的心思,前者是必須做到的,而後者則還要看看情況,尤其是廣東方面的戰事會以一個什麼樣的情況結束——若是尚可喜、耿繼茂和朱馬喇擊潰了李定國的話,那麼轉年來個東西夾擊,那樣的畫面纔是他們打心眼裡願意看到的。

於是乎,濟度統帥大軍南下,結果路上沒走多遠,他老子濟爾哈朗就先一步去見努爾哈赤去了。悲傷的淚水尚未滑落,善解人意的順治就把鄭親王的爵位戴在了他的腦袋上,要他繼續統兵,星夜趕往浙江。結果,三個月沒到,陳凱就又跑去廣東配合李定國把那三大位給坑了,於濟度而言,他很快就接到了保守行事的聖旨。

對於那個在去年出場率實在有些高得不像話的陳凱,濟度是有心思過過手兒的。奈何浙江與廣東之間尚且隔着一個福建,而清廷對他能夠守住浙江亦是抱有了極大的期望,使得他不得不在儘可能快的趕到浙江之後與明軍對峙於仙霞關。

這條路,並不短,清軍無非是仰仗着京杭大運河從通州一路坐船趕到杭州,再由杭州轉道錢塘江、富春江、桐江、東陽江、信安江、衢江這一系列可以統稱爲浙江的水道直接抵達浙江省西南部的衢州府。前前後後的,亦是花費了好幾個月的功夫,直到今年的二三月份才匆匆趕到了。

衢州府於浙江是浙閩總督衙門的駐地,之所以選擇在那裡,實乃是因爲衢州地如其名,乃是浙江連同南直隸、江西、福建三省的通衢之地。濟度的大軍自然是駐紮在衢州府城,而南下的江山縣便是前沿陣地,那裡也有着一支戰鬥力強悍的八旗兵駐紮,動不動就要騷擾一下仙霞關。

類似的彙報,鄭成功已經聽過太多,除了濟度剛到衢州時曾經出動過大軍大張旗鼓的攻打過一次,仙霞關那裡在此後遭受的基本上都是小規模的突襲。進取的心思不大,倒是更像做給北京城裡的親貴們看看,他新襲和碩鄭親王濟度並沒有在衢州花天酒地,還是有做事的樣子。

放下了報告,鄭成功也是鬆了口氣,照例對仙霞關的守軍作出了嘉勉,便派人送了過去。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很快的,從八月便翻到了九月,前衙的忙碌依舊是那般,後衙那邊卻已經在準備鄭成功的嫡長子鄭經之於馮澄世的拜師禮了。

吉日到了,吉時卻還差了很多,鄭成功依舊在公事房裡處置公務,所見者卻是一份陳凱差了他那個以前的小廝陳鬆趕往福建巡撫衙門的報告,內裡提及了廣東方面需要大量收購福建藍靛的事情。

所謂藍靛指的是從一種名爲馬藍的植物的葉子之中提煉出來的染料——藍即是藍色,靛則是青出於藍的青色,在合成染料誕生前,中國以及世界很多地方都是以此作爲染料的。

廣東那邊的訂單早兩個月就已經送來了,數量很大,甚至早在這之前陳凱就已經知會過福建方面種植藍靛的事情,只是具體到底種了多少,產量幾何,這些鄭成功卻是不甚清楚的,倒是在這一份福建巡撫衙門送來的報告裡寫得很是明白。

福建的藍靛非常有名,馳名海外,是本省一種非常重要的經濟作物。承平時福建的藍靛就銷往各地,廣東便是一個大頭兒。當然,比起南直隸、浙江,卻還是不夠看的,因爲兩者的絲綢、布匹產量並不是一個數量級的。

鄭家是走海貿出身的,鄭成功倒是聽人說過,這藍靛並不僅僅是用來染藍布和青布的。以極淺的藍染布,可以使布匹看上去更白,外加上這東西還有藥用價值,所以藍靛的使用範圍很是廣泛。

近期的書信往來,鄭成功也聽陳凱提及過粵海商業同盟在順德縣的成功案例,這批藍靛據說很有不少就是順德縣方面訂購了,另外還有不少是瓊州那邊訂購的。現在,反倒是帶動了福建的經濟,也是一樁難得的好事。

民政的事情,鄭成功早已放權給了盧若騰,看過了報告,他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說到底,福建和廣東兩省都是去年收復的,很多地方還在減免賦稅的時期,當下真正能夠收取稅賦的也就是福建的漳州府和泉州府以及廣東的潮州府和瓊州府這四個府而已,其他地方實際上都是在吃鄭氏集團的老底兒。這裡面有去年經濟戰迅速膨脹起來的財富,也有陳凱在廣東的戰利品,但是歸根到底還是要靠着海貿來支撐,一直需要撐到減免稅賦期限結束,能夠收稅了纔算是一個頭兒。

“夏收已經結束了,秋種開始。今年的秋稅,廣東的惠州府和廣州府東部都可以收取了。等到了明年的夏稅,也就在多上福建的邵武府和建寧府,外加上廣東的一些零零散散的縣。說來,還是得一文錢掰開八瓣的花啊。”

福建的福州府、興化府、延平府和福寧州以及廣東的新會縣和順德縣,這些地區不是碰上了貪官污吏的掃蕩,就是遭逢了兩軍征伐的洗禮,民生破壞得都是在太過嚴重了。陳凱在順德倒是做了一個好例子,但是其他地方卻還很遙遠,鄭成功算了算這筆賬,不由得嘆了口氣,這時候府裡面的下人也來相請了,說是吉時差不多到了。

▪ ⓣⓣⓚⓐⓝ▪ ¢ Ο “我這就過去。”

站起身來,穿廊過徑,走在回返府邸的路上,鄭成功便不由得想起關於即將發生的那樁事情。

說起來,最初時鄭經開蒙過後,他是準備將其送往廣東交給陳凱來帶的。陳凱的才能卓著,這是世所公認的,早前陳凱在南澳時教過的那幾個孩子——洪旭的兒子洪磊、柯宸樞的兒子柯平以及陳鼎的兒子陳永華,這三人雖說年紀都還不大,但是比之同齡人都已經顯現出了過人之處,用洪旭他們的話說,這裡面陳凱施加的影響很大。

鄭成功原本也是打算讓陳凱來教的,奈何陳凱始終負責廣東方面的軍政要務,平日裡必然是與他一般的日理萬機,原本的三個學生現在都已經沒時間了,哪怕是抽出休息時間來教導鄭經,只怕也實在抽不出太多的時間。

於是乎,在他的正妻董酉姑的建議下,鄭成功乾脆退而求其次選了馮澄世作爲鄭經的老師。馮澄世其人鄭成功自問是看得清楚的,並非沒有能力,只可惜是接了陳凱的班子,又想做出些事情來,最終還是逆不過陳凱曾經的佈置和影響。

馮澄世已經閉門思過半年了,鄭成功早前與他談過一次,感覺經此一事,馮澄世的性子更加內斂,處事上也更加穩妥了幾分,倒是個極好的人選。

大步趕回了後衙,董酉姑、鄭經、馮澄世以及一應的相關人等具以到齊,只等他一人而已。禮數都是早已瞭然的,爲弟子者行禮,爲師者受,作爲家長則也少不了感謝、叮囑一番,雖說是形式有所變化,但是內質卻與後世差不上太多。

看着兒子下拜行禮,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郎的身影一起一伏,恍惚間卻讓鄭成功想起了當年他剛剛從日本回國,其父鄭芝龍爲其聘請了福建的青年才俊曾其五爲師時的場景。那時候的他,一如是眼前的兒子似的,恭恭敬敬的行着禮數,甚至因爲曾其五表字福祥,他便乾脆連最初那福鬆的名字都改成了一個森字,爲的就是以免犯了老師的名諱,不合禮數。不過,比之當年,這已經不是開蒙了,倒更似後來拜錢謙益爲師時那般,卻又早了幾年。

拜師的禮數很快就結束了,第一堂課,馮澄世亦是準備良久,輕而易舉的便引起了鄭經的向學之心。接下來的幾天裡,馮澄世是日日去給鄭經上課,師徒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密,這對於馮澄世而言是再好不過的了。

“或許,再過過,便可以把錫範介紹給大公子。”

如是想來,馮澄世已經結束了這一日的教學,回到了家中。似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馮錫範也顯得很不經唸叨,沒過一會兒便從外面趕了回來。不過,比起平日裡,他卻並沒有詢問以教學的情況,反倒是揮退了府中的下人,湊到其父面前來了一次舊事重提。

“父親大人,沈光文、俞圖南他們又有動靜了。”

“哦?”

教學的事情進展順利,馮澄世已經安了些心思來。此間又聽得了此事,興致卻並沒有因此而消弭,反倒是更大了些許。

此間,馮澄世如斯,馮錫範下意識的向左右看了看,旋即便壓低了聲音言道:“今天徐孚遠邀請了沈光文、俞圖南等幾個以前跟着魯王的文官聚會。有消息說,說是徐孚遠邀請他們加入那個幾社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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