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如何(上)

知識崇拜,再加上權力崇拜。

且不說知識、見識以及閱歷,單單是科舉,舉人、進士,尤其是後者便可以做官,官與民便是天壤之別。即便沒能考中舉人、進士,一個生員也可以與縣太爺這等“百里侯”坐而論道,豈是尋常人能夠企及的。

再者說了,士大夫之間處於階級利益的同氣連枝,一句話往往就能夠決定一戶普通人家的命運,甚至如江浙的復社更是到了干涉地方行政的地步,於普通百姓就更是難以想象的了。

放在今時今日,明清雙方都在拉攏士心,科舉考試,即便是童生、秀才都可以直接授官。甚至不說別的,只說明末清初的記載,讀書人被殺的比例也遠遠小於尋常百姓,當是個安全一些的身份。

而站在林家兄弟的角度來看,能夠在一個讀書人落難時相助,雖說並不一定能夠獲益,但也總有機會藉此改變命運,這項投資的收益率實在驚人。更何況,據說當年鄭芝龍受撫之前與福建明軍大大出手的時候,也幹過給路遇的讀書人贈送趕考的盤纏的事情。那等海上霸主尚且如此,他們這般,也是無可厚非。

一手反客爲主,陳凱實現了從不速之客到貴客的轉變。有了這層關係,林家兄弟愈加的恭敬起來,也愈加的拘謹起來,倒是陳凱,在稍微顯示了“身份”之後,便完全是一副不拘小節的架勢,很是贏得了兄弟二人的好感。除了這身原始人的造型有些彆扭以外,總體上氣氛還很是融洽的。

“陳先生若是不嫌棄,暫且穿上我二人的衣衫。”

“就是就是,讀書人的體面還是要的啊。”

兄弟二人說着就開始脫衣服,倒是林德孝的這句話惹了他哥哥瞪了一眼,而後者則吐了下舌頭,滿臉的無辜,甚是有意思。

“這怎麼可以,賢伯仲一飯之恩未報,若是害得賢伯仲受了涼,在下實在於心不忍,不可,不可。”

陳凱推託,弟弟有些猶豫,而哥哥卻已然把衣衫脫了下來,直接罩在了陳凱的身上。眼見於此,林德孝也連忙把褲子脫下來,說什麼也要遞在陳凱的手上。

“陳先生還是穿上吧,先生是讀書人,不比我二人常在山林中打獵,粗生粗養的,不怕涼的。”

“就是,就是。”

原始人的打扮也確實讓陳凱有夠彆扭,以至於這半天他對那領蓑衣很是產生了些感情。不過這幅打扮畢竟不能長久,總要換上些正常些的服飾。只是誠惠於新社會的營養攝入,林家兄弟的衣服穿在身上,分明是小了一號。

“那就多謝賢伯仲了。”說罷,陳凱便是一禮,倒是引得二人對他的拘禮的些許不滿。

再度坐定,收拾過的野雞也烤得讓人食指大動。三人就着竹筒飯,便開始稀里嘩啦的吃了起來,饒是陳凱不斷的謙讓,那隻雞他也吃了將近一半,其他的則大多是被他推給了林德孝,否則弄不好這隻烤野雞都要被他消滅了。

除了昨天的那頓酒,還是喝得多、吃得少,陳凱將近是一天一夜未進食了,早已是餓得發慌。此刻風捲殘雲,肚子裡有了食物,心也安下了許多。不過現在卻並不是一飽、一倒兒的時候,想要活下去,還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剛剛聽賢伯仲說起的那個車任重,到底是何許人也?”

山坳小村的兇手很可能是這個車任重的手下,陳凱說到此事,那兩兄弟先是一愣,隨即便是兩聲嘆息合而爲一。

“不瞞陳先生,那車任重本是紅頭賊,在咱們潮州無惡不作。後來受了撫,出任總兵官,把府城弄得那是一個烏煙瘴氣。等到去年韃子兵從福建殺過來,那廝就降了韃子,照舊做那總兵官。在下猜測是此人,主要還是那廝前些時日派兵佔了分水關,這裡離分水關又算不得太遠……”

潮州?

去年韃子兵從福建殺過來?

這兩個信息點比起什麼紅頭賊、什麼潮州總兵可更加讓陳凱關注。果然這裡是潮州,怪不得這兄弟二人是說潮汕方言的。至於去年……

“去年韃子兵從福建殺進廣東,是故興平伯高傑的部將,原徐州鎮總兵官,現任韃子廣東提督的李成棟領兵的?”

清軍從福建進入廣東,依着陳凱的記憶,好像有名的也就是李成棟席捲廣東,滅了紹武朝廷的那次。

對於清軍而言,比之廣東,福建面對的軍事壓力一點兒也不小,歷來都是浙江清軍援閩,從未聽說過福建清軍援粵的。更何況,以着滿清的劃分,福建和浙江是同一個總督轄區,而廣東則是和廣西一起的。

陳凱問及,林德忠皺着眉頭想了想,卻是搖了搖頭道:“這個在下不太清楚,在下只記得當時去鎮上賣皮子,結果路上碰上了韃子兵,在下就躲在了鎮子不遠處的小山上,看着他們一路燒殺搶掠。至於旗子,倒是看見過,可在下不認識字。”

文盲,這是個大問題,而且還是個普遍性的問題,陳凱剛剛還誠惠於此,這纔沒過去十分鐘他就吃虧在這上面了,也算是天道好還。此時此刻,雖然陳凱估摸着大抵當是李成棟,但也總是需要得到切實可信的消息方能根據記憶中的那段歷史做出判斷。

然而,就在兩個人一籌莫展的時候,一直沒有發聲的林德孝卻突然間眼前一亮:“應該是那個李什麼棟的,兄長,你還記得嗎,過年時董大哥回來,不是跟大夥說過那廝好像是姓李的嗎?”

林德孝猛的想起了些什麼,陳凱當即便是爲之一振,然而林德忠聽了前半句時還好,到了最後卻是臉色一變,狠狠的瞪了他弟弟一眼。

“林兄弟若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權當在下沒有問過就是了。”

“沒有,沒有什麼隱的。”

陳凱如此,林德忠連忙擺手否認。只是真的說及,卻還是先嘆了口氣,才說道:“不瞞陳先生,舍弟所說的那個董兄弟,如今是跟着萬家兄弟討生活。這萬家兄弟幾年前在福建聚衆,盤踞一方,但是說到底卻終究是賊,在下實在是怕污了陳先生的尊耳。”

“原來如此。”

所謂萬家兄弟,其實並非姓萬,乃是十八人聚義,取萬衆一心的彩頭,纔會以萬爲姓。爲首的叫做萬禮,原本姓張,是一富商的養子。後來萬家兄弟聚衆於福建漳州府烏山西坡九甲社的長林寺,這些年反抗官府,抗徵抗捐,懲辦鄉紳,劫富濟貧,有兩千餘人之衆。

這些人,說白了就是一羣農民起義軍。而陳凱在林德忠的眼裡卻是讀書人,未來的官兒,他們與匪人結交,唯恐會引得陳凱不滿。

“……其實董兄弟前來,是拉我等同村之人一起上山殺韃子的。”林德忠下意識的看了看陳凱的頭髮,纔將這句話說了出口。

這一幕,陳凱看在眼中,更加讓他感嘆的是,當林德忠提及萬家兄弟的時候,兄弟二人的面上居然還有着仰慕、崇拜的色彩,尤其是林德孝,甚至頗有以此爲榮的架勢。

林德忠害怕陳凱這個“預備役”的官兒不滿,可是陳凱首先就知道他自己根本不是什麼童生,自然也不會有階級立場的自覺。更何況,不提什麼官匪一家的話,只說那句賊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放在勞苦大衆的角度上,有時候,官還特麼的還不如賊呢。

萬禮,這個名字陳凱依稀的覺得有些熟悉,但他卻也並沒在意。此間既然確定了去年是李成棟的人馬殺入廣東,那麼去年應該就是隆武二年,而今年就應該是隆武三年。當然,也許應該說是永曆元年,或者是順治四年。

“公元1644年,崇禎十七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自掛煤山的那株歪脖樹上,明王朝在北方的統治土崩瓦解。同年,一片石之戰,李自成兵敗,退出北京,清軍入關,明廷在南方擁立福王即位,是爲弘光。”

“公元1645年,弘光元年,南明奉行借虜平賊的國策,清軍先逐李自成,後下江南,不戰而取南京,弘光朝覆滅。同年,清廷厲行剃髮易服,本已傳檄而定的南方將帥官吏士紳們憤而起兵反清,先後擁立了魯王監國和唐藩的隆武帝,以此爲正統對抗清廷。”

“公元1646年,隆武二年,清軍突破錢塘江防線,魯監國朝廷退入海上。同年,隆武朝權臣鄭芝龍降清,隆武朝覆滅,隆武皇帝殉國。”

“公元1647年,永曆元年,清廷已經佔據了包括整個北方以及大半個南方的中國。廣東,正是300多年前滿清與南明反覆爭奪的所在。”

“夠要命的!”

話題依舊在繼續,不過源於林家兄弟的身份地位,陳凱能獲取的信息就要少上太多。直到良久之後,陳凱才咬了咬牙說道:“明天,還需要賢伯仲幫在下一個忙。如果能夠見到在下的一個朋友的話,當會有十兩銀子作爲嚮導和護送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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