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廣裘之地,乃大靖最富庶之處,京城涌入的難民來自於此,傳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這是事實。
重陽門下還淌着暗紅的血漬,奄奄一息的告御狀難民被擡進了大理寺,從他身上搜出的千人聯名狀紙驚起三千浪,將波瀾不驚的大靖朝堂徹底攪成了一灘渾水。
江南連雨三月,十日前沅江河道決堤,沐天府治下十五座郡縣成了一片汪洋,數萬百姓受災,舉家逃亡,百姓惶無所依,那血書上告的便是沐天知府鍾禮文,天災過後其無所作爲以至沐天府千里之地成了一片死城。
衣衫襤褸的難民,血跡斑斑的狀紙,成了這樁公案的鐵證!
朝堂百官和京城百姓還來不及接受這石破天驚的荒謬事實,這一日傍晚,沐天府差衙衛八百里快報入京,上稟天聽江南水災嚴重,懇請朝廷撥款賑災。
這一前一後兩條消息,相隔不過半日,也讓幾近沉默的朝廷突然暴動起來,說沐天府知府守災情不報吧,偏偏消息還就來了,說其無罪吧,卻遲得在十日後才送入京師,甚至是在逃難而來的百姓之後。
朝廷也因此分爲兩派爭論不休,左相和沐王主張朝廷先撥款賑災,讓鍾禮文轄手下官員穩住災情,以免臨陣換帥惹得江南動盪不安。右相一派則認爲不可輕估送來聯名血書的百姓之心,應罷免鍾禮文和一衆官員,朝廷另派賢能之士掌管沐天府大小事宜。
兩派各執一詞,相爭不下,好好的朝堂一時烏煙瘴氣,嘉寧帝令兩相三日內尋出折中之法,妥善處理江南水災。
“鍾禮文是沐王的心腹,江南衆官又多投下沐王座下,此事若追究,沐王爺一派定會傷了元氣,難怪會吵成這樣。”
下了朝,太和殿石階下,黃浦揉了揉有些神傷的頭,低聲對任安樂道。
任安樂點頭,問:“右相是如何吩咐的?”黃浦乃右相一派,此事兩派爭成這般模樣,顯是爲了江南富庶之地的掌控權。
黃浦面色有些遲疑,道:“此事相爺未曾吩咐,罷免鍾禮文和諸官之事,乃是我們自行商議。”
任安樂有些詫異,右相向來嫉惡如仇,且是太子之師,難道會放過這個打擊沐王和左相的機會不成?
兩人說話間,有人疾走兩步,朗聲喊住了任安樂。
“任大人,留步。”任安樂回頭,看着身後着絳紅朝服的男子,笑道:“錢大人。”
男子一驚,隨之一喜,“大人對本官有印象?”
“錢大人善金銀之名傳天下,安樂焉有不知。”任安樂揶揄,笑得爽朗。
來人正是剛剛晉升爲戶部尚書的錢廣進,作爲大靖立朝以來最年輕的尚書,他最近的風頭亦是一時無兩。
錢廣進瞅着任安樂有幾分真心謝意:“本官得以晉升全耐大人在科舉舞弊案上秉公而斷,早該向任大人道謝。”
任安樂擺手:“錢大人言重,大人自入戶部以來國庫充實,戶部尚書之位乃衆望所歸。”
“哪裡哪裡,哎,本官剛上任,江南便出了如此大事,實在失職。”
一月之前杜澤儒尚是戶部尚書,錢廣進插手不了江南事宜,倒也不是他的過錯,只是一上任便攤上了燙手山芋,也算是他的運道。
錢廣進連連嘆氣,朝任安樂拱手:“戶部要調銀賑災,任大人,本官先回衙門了,若大人將來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只管相言,我定會鼎力相助。”
錢廣進說着匆匆而去,黃浦倒有幾分感慨,“大人,錢大人乃巨賈之家出身,得陛下聖心,如今掌管戶部,又和禮部龔老尚書乃莫逆之交,他願和大人交好,大人在朝中地位當更加穩固。”
錢廣進和禮部尚書皆是中立派,若任安樂得了他們的臂助,說不得能在朝中新生一股力量出來。幾月相處,黃浦早已未將任安樂視爲女子之身,待她皆如其他朝中重臣。
“這叫歪打正着,看來老頭子教我平日裡多攢福廕倒也沒錯。”任安樂笑道。
“老頭子?”黃浦乃詩書之士,罕少聽過這等顯而易見是對家中長輩的稱呼。
“哦,是我父親,數年前在晉南亡故了。”任安樂擺擺手,聲音不知爲何突然有些低,下了石階,悠悠遠去。
任府,剛入府門,長青便迎上前來,“小姐,有貴客拜訪。”
任安樂一挑眉,也不問是誰,踏着步子朝大堂走去,遠遠瞅見堂中央端坐的身影,心底隱有幾分瞭然。
嘴角含笑,爽朗聲音便至:“未知右相前來,安樂有失遠迎。”
堂中老者擡頭,見任安樂走進,抓着花白的鬍子笑道:“是老夫冒昧前來,任大人不要怪罪纔是。”
“哪裡,是我任府蓬蓽生輝。”說話間,任安樂朝右相拱手,坐定,“魏相可是爲了江南水災一事而來?”
魏諫一怔,眼底露出滿意之色,意味深長道:“任大人心如明鏡,老夫此趟定是不虛。”
右相既然沒有吩咐黃浦插手江南事宜,應是另有打算,此時上門,十之□和此事有關。
“能讓魏相親自前來,江南的事想來應比朝中傳聞更加嚴重。”
魏諫點頭,沉聲道:“任大人該知曉鍾禮文乃沐王心腹,沐王和左相一向交好,但眼前並非兩派之爭如此簡單。”
任安樂皺眉,“魏相的意思是……江南之事另有蹊蹺?”
魏諫點頭:“任大人初入朝堂,或許不知去年陛下曾撥下百萬銀錢下至江南修建沅江河道。”
任安樂斂神,聲音沉了下來:“去年才修的河道?那今年即便連月降雨,也不該如此輕易就會決堤。”
這隻有一個可能,百萬銀錢根本沒有用於修建河堤,而是被江南上下官員貪墨下來。她此時方明白右相之意,江南水災根本不是天災,而是人禍,數萬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只是成了一府貪官牟利下的犧牲品。
江南官員多是投在沐王和左相之下,難怪他們會極力反對朝廷另派官員,想來是怕此事橫生枝節,牽扯出百萬河堤款的去向。
“魏相今日前來,可是有了對策?”
“此事重大,且沒有證據,左相和沐王若是執意反對,又牽扯到兩派之爭,陛下不會派兩方官員入江南,除非……”
魏諫端起桌上清茶抿了一口,朝任安樂看去。
“除非派去的人不屬於任何派系,左相和沐王纔會無話可說,陛下也會放心。”任安樂緩緩開口,明白了右相的來意,“相爺是想讓安樂去江南一趟?”
魏諫點頭,“縱觀朝野,沒有比任大人更合適的人。一般的文官,即便是去了,也未必能成事。”任安樂乃土匪出身,向來做事無所顧忌,沒有章法,且科舉舞弊案的威懾猶在,派她前去,對方定會自亂陣腳。
“相爺言重,只怕安樂難負重任。”任安樂笑道,兩派傾軋,幹她何事?
“老夫知大人不願捲入是非。”魏諫頓了頓,鄭重道:“江南水患年年成災,若不一次剔除腐骨,百姓一日不得安寧,今年只毀了一個沐天府,明年若是沅江河道全面決堤,千里國府將會斷送在我大靖這一朝上。大人心慈,想來不會拒絕老夫拳拳懇求之心。”
任安樂活了十八載,頭一遭從別人嘴裡聽見評她‘心慈’二字,且說這話的又是一國宰輔。頓時老臉一紅,尷尬得連連擺手,見老相爺殷切相望,磨磨唧唧搓着手點下了頭。
右相老懷大慰,長笑起來,哪還有半點小心擔憂的模樣。任安樂知自己被這看起來古板嚴肅、實際一肚子壞水的老頭子擺了一道,哼了哼眯着眼道:“相爺,安樂願自請入江南,只是江南水患難憑我一人之力根除,若相爺肯調回一人,安樂必將江南貪墨案查個清楚明白。”
“哦?誰?”
“前任工部尚書,方道洪。”
任安樂嘴角噙笑,話音落地,然後滿意地看見——剛纔還躊躇意滿的老丞相僵硬的神色和凝在臉上的笑容。
嘉寧十七年註定是個多事之秋,朝中衆臣未及等到嘉寧帝處置沐天府的旨意,大理寺卿任安樂和右相同時給朝堂添了幾許波瀾,一個自請下江南賑災,一個上書天子請回數年前被貶謫南疆的前工部尚書方道洪。
在右相這道勇氣十足、可謂是懸着腦袋上書的奏摺下,任安樂下江南之事被詭異的忽視下來。
方道洪,太祖三年進士,雲夏有名的水利大師,善治河道,十年前帝家謀逆後爲其求情,被震怒的嘉寧帝罷黜工部尚書之職,舉家貶謫南疆。
當年朝堂上爲帝家求情的大臣不少,多被嘉寧帝誅殺,唯有這個方道洪,實乃兵器水利之鬼才,嘉寧帝不捨,這纔將其貶謫南疆,眼不見爲淨,哪想十年後竟會有人爲其請復,若上書者不是右相,這道奏摺恐怕早被嘉寧帝踹到桌子底去了。
奈何爲其請復之人賢名在外,江南年年水患也是不爭事實,在沅江千里決堤的節骨眼上,恐怕除了方道洪,還真無人能力挽狂瀾。
右相起了個頭,連日的大雨和蜂擁涌進京城的難民終於讓一衆朝臣難得齊了心,上摺子請回方道洪的朝臣越來越多,即便是左相和沐王,也在衆志成城的民意下選擇了沉默。
兩日後,嘉寧帝終於頒下聖旨,召方道洪速入江南,領兩江巡撫之職,即日起整頓河道。至於任安樂下江南賑災一事,聖心未定,也因着如此,左相和沐王極力推薦其他朝臣,希冀可替代任安樂賑災。
上書房,嘉寧帝皺眉看向下首立着的太子,沉聲道:“太子,你當真如此決定?”
韓燁點頭,神情鄭重,“父皇,江南世族同氣連枝,官官相護,兒臣知父皇難下聖旨是因任安樂初入朝野,聲望不足,且脾性乖張,恐令江南動盪不安,若有兒臣一同前往,想必父皇所憂定可消去。”
“太子,你是一國儲君,怎麼輕入受災之地。”任安樂所處中立,確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威望不足。太子能爲其分憂,嘉寧帝頗懷感慰,面色稍有和緩,但仍沉聲呵斥。
“正因兒臣爲一國儲君,才更應事必躬親,父皇年輕時也曾血染沙場,我又怎可貪生怕死,墮了韓家男兒的血性。”
嘉寧帝沉默良久,看着太子肖似太祖的眉眼,終於嘆了一聲:“若你執意如此,便去吧。”
韓燁頷首受令。
“燁兒,路途遙遠,江南水深,萬事以安全爲重。”韓燁退到門口,聽到嘉寧帝淡淡的囑咐聲,他身子一頓,應聲‘是’,退了出去。
回東宮的馬車裡,溫朔見韓燁眉微垂,有些擔憂:“殿下,江南在沐王爺掌控之下,您親入江南,恐會有危險。”
天家之爭向來血雨腥風,嘉寧帝擔憂的,不過也就是如此。
“江南吏治**,若不趁這個機會,以後只會更難。”韓燁淡淡道。
“垂危之地,陛下怎會答應讓您前去?”溫朔小聲埋怨,絳紅的翰林袍服着在他身上尚還青澀稚嫩。
韓燁勾了勾嘴角,“江南富庶,沐王這些年勢力漸大,父皇怕是起了芥蒂之心,否則又怎會把方道洪從南疆召回整治河道。”
帝家威脅畢竟已成過去,野心勃勃的長子更令嘉寧帝忌憚。
溫朔點頭,“也是,方道洪雖有大才,當初也曾爲帝家進言,若非此次江南決堤,恐怕一世都難以起復。好在任大人會和殿下同去,聽聞她武功甚好,應是可保殿下安全無憂。”
溫朔一擡眼,瞥見韓燁有些危險的目光,尷尬笑了兩聲,飛快捂住了嘴。
第二日聖旨頒下的時候,奉着御旨的人已經晃盪在馬車裡出了京城。
這輛馬車空間是尋常的三個大,鋪着江南淺紋厚暖的毛毯,車內龍涎香瀰漫。
任安樂縮在被子裡睡得昏天黑地,直到響午,才模模糊糊睜開眼。她揉着亂糟糟的頭髮,卷着被子仰起身,先看到的是縮在角落裡目不斜視戰戰兢兢的苑琴和苑書,惺忪的眼底有些恍然。
“任大人,都說執掌一寨數入沙場的女將軍驍勇善戰,莫不是名聲傳錯了,孤瞧着怕是周公也不及你能酣睡。”
馬車踩過石子路,一陣顛簸,任安樂徹底清醒過來,迴轉頭,墨黑的眼珠子轉了轉,看着車內另一端丰神俊朗一派安然的太子爺,足足半響後,才睜大眼恬不知恥來了一句。
“殿下,私奔這麼驚世駭俗的事,臣實在……還未準備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