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甚安穩的夢中,全是他釅釅的笑,霍然起身,才發現清冷的冬日竟也能汗溼了衣衫。
晏痕佝僂着身子坐在榻邊,見晏亭醒了過來,伸手扯着袖擺擦掉眼角的水澤,抹得掉淚痕,卻遮不住佈滿血絲的眼,裝作隨意的樣子欣慰的嘆息,“醒來了就好,蒼雙不在,若是你再像上次睡着不醒,便是真要了我這條老命了。“
明明是一副說笑的口吻,可話音落了之後,竟全成了憂傷,晏亭眼睛直勾勾的並不看晏痕,只是聽見那句“蒼雙不在”,淚水潸然,看得晏痕頓時慌亂了手腳,即便年歲一把,卻委實不知道該怎樣安撫了自己的女兒。
他在晏亭面前說了許多寬心的話,可瞧着晏亭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朵裡,徒剩下長吁短嘆,似喃喃自語般的說道:“先前便說過,心中當真喜歡了,就不要執着一份晦念,待到錯過才醒悟,雲兒,你娘那一世活得很苦。”
話罷擡頭,看着晏亭滿面淚痕的盯着自己,晏痕只覺得心口頓時悶了起來,恁般的沉重了。晏亭看着晏痕良久,才顫抖着聲音問了起來,“您說什麼,什麼錯過了,難道鶴他真的……“不待晏痕回話,萱草雅的聲音在外頭清亮的喊了起來,“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聽着萱草雅雀躍的聲音,晏亭眼睛一亮,隨即就掙扎着要下地,被晏痕攔住了,好在萱草雅已經進了門,不等站穩身子就興沖沖的說了起來,“流雲,師兄沒事,刻才勝乙從外頭抓到姬殤的鴿子了,接到我便給你送來了,我早先就說過了,師兄那人,怎麼會有事呢!”
晏亭原本滿是希望,可是瞧見站在面前的萱草雅,眼中又飄出一
抹懷疑,若是換一個人給她送信到還好說,可萱草雅卻實在不同,她有那麼多花花心思,自己這頭工覺醒來,蒼雙鶴的信就到了,實在巧的很呢!
萱草雅將手中的絲絹遞了出來,可晏亭只是呆愣愣的瞧着,並不伸手接過,看得萱草雅一陣狐疑,不解出聲道:“你不是惦着師兄的信好些日子了麼,怎麼信到了,你反倒不接了?“
晏亭咬着脣良久,才小聲的出口道:“他的字我是認得的,原本沒有希望倒還可以幻想着,若然一旦給了希望,隨即幻滅……我是懦夫,擔不起。”
萱草雅突然吃吃的笑了,可是笑過之後卻是嘆息的語調,“我便知道師兄不是個隨便能沾的,原來還道你是個不同的,卻原來你也是愛慘了他,只是你掩飾的太好,險些騙過了所有的人,包括你自己,如今師兄這樣隨意一逼便讓你現了原形,愛上他的女子皆是悲苦的,好在我明白這個道理,饒是你不愛他,他也有辦法逼得你愛上,何況你原本就已經這般愛了。“
晏亭眨着微紅的眼睛,萱草雅原本要是生生的解釋了手中的絲絹來得如何的真,晏亭是不會信她的,如今聽見她這樣說,反倒伸手一把奪下了絲絹,迫不及待的展開之後,空白的一片,纖細露骨的手指控制不住的顫抖,艱澀的說道:“卻原來還是空希望。”
萱草雅錯愕的擡眼,大聲反駁道:“怎麼可能,這鴿子是勝乙親自從南城外抓回來的,而且姬殤持着通天下的名頭,但凡消息總也是最快的,少不得這稀奇的種,特別是經了他的手養出來的,萬萬不可能出了紕漏的。“
晏亭並不擡頭去看萱草雅,也不理會她說了些什麼,半晌突然出了反應,眼角又開始滾着晶瑩,嘴角卻揚起了笑着的弧度,看得宣草雅和晏痕一陣緊張,擔心的問道:“流雲,你怎麼了,莫要嚇唬我們。”
晏亭連連搖頭,淚落洶涌,臉上的表情卻顯出了歡愉,她淡淡的說着:“沒什麼,若然當真鬥心智,我卻是不及他,即便我不認也不行,罷了,愛便是愛了。”
萱草雅還是莫名的看着晏亭,只見晏亭將方纔搶過來的時候一直攥着的一角慢慢的露了出來,被她手指蓋住的位置用淡紫色的細線繡了小小的三個字“我等你”,只要一根手指便能遮個嚴實,只是那麼搶過絲帕之後,定是不會發現這小小的三個字的。
七天的等待將晏亭的心血耗掉大半,待到她當真熬不住之後,又來了這樣一個反覆,起起落落之後,任她不認輸也不成了,一句愛語說得心甘情願,卻也讓萱草雅驚歎道:“幸好沒將勝乙趕去敲他的腿,若然去了,想來我的勝乙也不會得了便宜便是,還有,幸好你是愛着他的。”
晏亭捧着絲絹喃喃的重複着萱草雅的話:“幸好—— 我是愛他的。“
蒼雙是毒,噬骨的魅,承認之後,反倒笑得輕鬆了,愛便是如此,算計不算計又如何,她這樣清冷的性子,沒幾味重藥,大抵會一輩子溫吞,他最是懂她的那個,想要控她心智,當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她知道,他亦是愛慘了她便好,手感綿軟的白絹,她讓旁人瞧見了那“我等你“,卻是沒讓他們看見另外一手捏着的邊角,***皆是血痕 —— 那是屬於他的,她知道。
再過些日子,想來桃花就要開了,她最初見他便是桃花下,那年她五歲,他已經是個少年郎,即便也才十三歲,卻已經顯出了非凡的風度,而今,她已經二十歲了,卻原來他們已經認識那麼久了,十五年,光陰荏並,有多少個十五夠他們蹉跎,晏亭笑了,她告訴自己,桃花開了之後,她便去尋他,她會親口告訴他,她是真的愛上了他。
冬天的尾巴如天亮之前的暗夜,總是反極,料峭的冷,晏亭卻覺得這一日的屋子暖如春風過。
原本心情由大悲轉爲了歡喜,晏亭才略略的感覺到了舒暢,可是晌飯還沒入口,宮中便來了人,只是張效一個人到的,臉色瘮人的慘白,慌亂的告訴了晏亭,谷池出事了。
那時,晏亭一手捏着羹匙,聽見張效的話,手指一抖,好在她感覺自己夠淡定,可低頭看去,卻發現竟將手中的羹匙插在了一邊的芙蓉糕上,終究是顧不得這樣的場景,霍然起身,顫着聲音開口道:“卿玦他,他……”
張效扯着袖子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出聲道:“姬將軍暫且保住了性命,大王已經另外調派了衛將軍去接手防守.不過谷池已經失守了,這點毋庸置疑。”
再也顧不得什麼淡定矜持,晏亭繞開案几近到張效身前,伸手抓住了張效的衣襟,大聲道:“什麼叫暫時保住了他的性命?”
張效看着晏亭,竟然顫了一下身子,不安道:“前方消息,此次失守皆是姬將軍決策失誤,而且姬將軍部下也說,姬將軍竟然在這幾個月不顧將士阻攔,玩忽職守,多次趁着夜色往返於谷池和大梁之間,這對於一個鎮守邊陲的將軍來說,實在是可以殺頭的罪名了。“手指一根根的散開,隨即緩緩的滑坐在地,目光呆滯,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看着晏亭的狀態,張效搖頭道:“上大夫,此時不是追究對錯的時候,消息暫時還未傳揚開來.老奴這也是接到消息之後偷偷的跑來跟你說的.大王已經下令將姬將軍秘密押回大梁,而且,大王會在這一兩日之內動身南下。”
晏亭擡頭看着俯下身子的張效,重複道:“大王要南下?”
張效堅定的點頭,“這頭您的身子一直虛着,大王昨夜來過,聽說那個時候你已經昏睡了兩天了,隨後回宮便秘密佈置要南下了。”
晏亭顫着聲音問道:“是要去巫山?“
張效點頭應着:“是去請鶴先生。”
張效走了之後,晏亭才知道自己醒來確實是早晨,卻並不是以爲的睡過之後便起來了,萱草雅說別夕守了她很久,直到她醒過來之前才離開的,如今再聽見別夕,雖然滿懷感激,可也只是覺得很遙遠的一個名字了——他雖然學着蒼雙鶴的儀表姿容,終究是畫龍畫虎難畫骨,蒼雙鶴那樣的人,要怎樣學得通透呢!
至於她先前瞧見的羽毛,萱草雅後來告訴她,那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山鳥罷了,不過她那個時候亂了思緒,倒是分不清楚那羽毛來自何物,只依稀記得,羽毛過眼之後,她再也撐不住,軟塌塌的倒在了雪地中,雪受了熱漸漸融了,愈發的刺骨,晏亭不覺寒冷,只是想着,如此倒也好,許睡了就沒那麼多是是非非了。
傍晚再來消息的時候,說是睿王已經上路了,晏亭原本也想南下,卻害怕與睿王同路,輾轉了一整夜,下定了決心,蒼雙鶴那裡有睿王去請便好,聽說再過幾日押解卿玦的人便要回京,她想見見他—— 迫切的想。
接連幾日的奔波,聽說過卿玦已經被秘密押回了,可晏亭卻始終沒找到他的蹤跡,即便肅清了盛康的餘孽,可並不代表新起來的官員就不會不賣晏亭面子,每一個都是笑着迎她,可是一聽見問卿玦的事情,要麼就是一臉莫名,要麼就是推三阻四,要麼乾脆直言求晏亭莫要難爲他們。
柴安倒是有心,可畢竟職位不高,且睿王有意攔着晏亭見卿玦,柴安更是無處下手,晏亭知道指不上柴安,思來想去,腦子裡靈光一現,直接去到公主府,再見那個依舊滿身紅豔的女子,纔想起自己已經好久沒聽說過玥謠了。
晏亭進門的時候,正對着門是一扇偌大的屏風,有碧水清潭,潭上有巨石嶙峋,巨石上立着一隻鶴鳥,遙對着巨石的是一個紅衣女子的背影,透着幾分孤寂。
“流雲啊,愣在那裡幹什麼,進來啊!”
玥謠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的不同,懶懶散散的帶着分倦怠,她這廂纔將話說完了,隨後便聽見了有男子輕笑着附和 —— 不是一個!
“他是個羞澀的男人,上前王兄要留他過夜,竟嚇得他七八個晝夜沒起來,罷了,你們將屏風給本公主擡開。”
玥謠話音方落,便瞧見上前三***將屏風穩穩的擡到一邊去了,待到看清楚眼前的情**覺得一陣眩暈,玥謠已經遣了三四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擡着屏風,而她身邊竟還有兩個面容秀美的男子.晏亭看着到時候,一個手中捏着去了殼的堅果,另一個靠在玥謠身側,白嫩的手遊移在玥謠半裸着的胸口……
那個時候見到睿王和姒塔,只是覺得極其不可思議,如今再見玥謠,反倒想想當初的睿王那番作爲也實在算得上保守了,看着玥謠不甚在意的笑,晏亭最後也只是說了四個字:“公主,怎的?”
聽見了晏亭這樣的問題,玥謠反倒大笑了起來,她身邊的男子聽見她的笑,也跟着笑,玥謠伸手在方纔撫摸着她的那個男子臉上摸了一把,魅着聲音說道:“你來的晚了好些年,是不認得這些個俊美的郎君的,其實他們先前便是本公主的面首,只是那幾年本公主被鬼迷了心竅,冷落了他們,如今倒是覺得後悔,虛耗了本公主這一生最美好的年華”好在他們一直等着本公主,如今本公主如今已經幡然醒悟了,這一生再也不會拋棄他們了。”
那幾個男人聽見了玥謠的話,也跟着露出各式儀態的笑,或許站得遠,可晏亭還是聞到了濃重的脂粉味,她知道那絕對不是玥謠身上的。
“公主,是鶴先生他……”
玥謠臉上的表情不變,冷然甩開胸前還在遊移的手,冷聲吩咐道:“你們下去吧,本公主有些話要單獨與上大夫說說。”
那此男子如同聽話的婢女,魚貫着出去了,玥謠嗤笑了一聲.
“本公主便猜到你會來。“
晏亭抱拳躬身道:“公主科事如神。”
玥謠緩緩的站起了身子,隨意的伸手攏了一下衣衫,隨即婀娜多姿的走向了晏亭,輕巧的笑着,“你本來就不是個虛套的人,這樣說了,本公主倒是要低看你一眼了。“
見玥謠向自己走來,晏亭只覺得頭髮一陣陣的發麻,偷偷的退後,臉上掛着敷衍的笑,謙卑道:“是公主錯愛了,流雲本就是一個俗人。”
玥謠看見晏亭後退,倒是不再步步緊逼,伸手輕拍了一下晏亭的胸口,隨即嫵媚的笑了,卻將目光轉到了方纔移開的屏風上,聲音瞬間變得空靈了起來,隱隱透着哀傷,“若是可以選擇,倒是不希望自己是這姬氏的後人,先說些淺白的,縱然滿腹心事,竟連個交心的人都沒有。“
晏亭垂着頭,先前若是聽見玥謠這樣說,她定會沉默的,可如今卻不同,有求於人,總不好什麼也不說,斟酌了須臾,小心開口道:“知己不分高低,端看公主是否真有這樣的心思罷了。”
玥謠的視線淡淡的掃了晏亭一眼,隨即又調轉回了那屏風上頭,接着說了起來,“我一直不信老人說的那些,他們總要告訴我,姬氏太過美好,老天不偏私,所以姬氏是受詛咒的,一生難得所愛,那個時候年歲真輕,可以以爲自己這般驕傲,是他們嫉妒我,纔要這般哄着我,倒是不怕告訴你,我十四歲的時候已經開始養男人了,誰說我得不到愛情,只要是我看得上眼的,皆收進了公主府,如今我卻信了那話,第一次看見他之後,我便請人造了這樣一扇屏風,那個時候只是想讓他知道我的心思,如今才發現,這已經成了我與他最後的寫照,我在岸上永遠隔着淌不過的水澤遙望高高在上的他!”
晏亭覺得心頭一縮,好像被人硬生生的紮了一般,說話的聲音打着顫,愈發的小心翼翼的試探道:“公主既然依舊那麼喜歡他,那方纔的那些男人……”
玥謠突然轉過頭來,看着晏亭輕笑道:“我認命了,姬氏若不與心愛之人共白頭,那便要鎮日流連風流堆中,不然,註定一生悲苦,我不會重複父王與信常侯一生不得開懷的舊路,你看看,我現在每天都很忙,忙的沒有時間顧影自憐。”
晏亭張了張嘴,最後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玥謠卻笑了起來,“流雲,我只想確定一件事情,我已經放棄了蒼雙,我希望你不要騙我。”
“公主想知道什麼?”
玥謠笑得愈發的莫測,“知道的多了,心也就老了,可是爲何我還是會知道這麼多事情呢?我只是想確定,你是不是個女人?”
晏亭的身子明顯的晃了一下,愕然的看着玥謠,玥謠目光灼灼的盯着晏亭,笑得好像無所謂了一般,語調也淡淡的說着:“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輸給了男人還是女人罷了,其實你不說我也是知道的,王兄覺得趙娥黛存着目的養着的那個女人很像當初穿着盈姬舞衣起舞的女子,可是我知道,他尋了那麼久的女子,一直都不遠,這個女子同樣得了蒼雙的心,其實你就是王兄急欲尋着的那個女子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