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正是日落月未出之時,梧桐樹下,素雅的竹榻上靠着一個淡紫的身影,一手捻着紫玉,一手擒着竹簡。
竹榻前立着個瘦高的男子,穿着粗布胡服,略凌亂的發,拎着厚重的玉首劍,微微垂着頭,他不出聲,靠在竹榻上的紫色身影也不看他,儘管天色黯淡,卻依舊悠然的盯着手中的竹簡。
半晌,拎着玉首劍的瘦高身影終究嘆息一聲,隨即小心翼翼的說道:“今日上大夫設計捉拿晏杵,並未讓屬下隨行,韓夫人被其逼急,衝動上前,是卿玦護其周全。”
聽曾勝乙說了心思,蒼雙鶴放下手中的竹簡,略略擡眼看了看曾勝乙,淡笑道:“有些不適了?”
曾勝乙連連搖頭:“沒,只是弱水死後,上大夫似乎和以前完全的不同了,屬下怕他會影響了先生的佈局!”
蒼雙鶴依舊淡笑:“殊途同歸,何來影響之說?”
曾勝乙臉上顯出一抹尷尬,支吾了半晌,找不到接口的由頭,想了想還是轉開了話題,“晏府之事,先生真的不打算過問了麼,韓夫人此番是疏忽大意才被晏亭所擒,可那初南公子卻不是個可以輕視的人物。”
聽曾勝乙的疑惑,蒼雙鶴站起了身子,那竹簡還放在竹榻上,可淺紫的挺拔身影卻沿着小徑向後方的臥房中走去。
曾勝乙見蒼雙鶴已經擡步走了,頓了一下隨即快步追了過去,待到近了,聽蒼雙鶴平靜的說着:“家仇當報,換做是你,可願鶴插手此事?”
腳下的步伐頓了一下,曾勝乙也淺淺的笑了起來,“先生總是想得如此周到。”
“只是不想做些吃力不討好的混事罷了。”
即便蒼雙鶴如是說法,曾勝乙還是未曾變一變臉上的微笑,亦步亦趨的跟着,隨即又想到了另外一點,收了臉上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先生,晏老上大夫已經犧牲了許多,可瞧着此番情景,小上大夫怕是不會放過晏霍和晏杵了,兄弟相殘到還好說一些,可老上大夫畢竟重情重義,又怎能坐視自己的一雙骨肉就這麼犧牲了,此事實在棘手。”
靜默了片刻,蒼雙鶴微微收了聲音的柔和,略沉聲道:“韓夫人極其喜歡初南,你可知緣由?”
“不知。”
得了這個意料中的回答,蒼雙鶴接着說了起來:“初南的親孃舅也姓晏,乃南褚大將軍,此人與韓夫人關係匪淺。”
曾勝乙一愣,略有些遲疑的問着:“此人屬下也知,晏毋庸,與當年芶惑齊名的猛將,後來芶惑貪圖享樂.可晏毋庸卻毫不鬆懈,一旦大央與南褚正式開戰,此人必將成爲我大央的勁敵,先生說他與韓夫人……”
盯着蒼雙鶴挺拔的背影,心頭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點點的鮮明瞭起來,須臾聽見蒼雙鶴一如既往的平淡聲調道:“即便晏亭當真手刃了晏霍與晏杵兩兄弟,也斷不會背上弒兄的罵名。”
聽聞此言,曾勝乙臉上略沾上了一抹喜氣,轉過彎路,在蒼雙鶴休息的院子前,老遠便瞧見了別夕,不同的是今日的別夕笑達眼底,看了讓曾勝乙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別夕聽見了蒼雙鶴的腳步聲,老遠便躬身道:“先生。”
蒼雙鶴點了點頭,“今日感覺可還好些?”
十分開懷的笑道:“別夕覺得再過不久或許就可以換用旁的藥了。”
“極好。”
聽他二人你來我往,曾勝乙突然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
番別夕,見他面色紅潤,並不像生病了,略一沉思便明白緣由,拔高了聲調道:“莫不是你想要醫這雙眼了?”
喊過之後纔有些赧然的看着蒼雙鶴道:“屬下失禮。”
蒼雙鶴淺笑不語,那廂別夕沉聲道:“三年前醫治這雙眼,月餘便可,現在或許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復,若是再拖下去,怕別夕一生就只能在這無邊的黑暗中了此殘生,我想通了,已經三年,或許該再看看陽光了。”
曾勝乙抱着玉首劍,撇嘴道:“是想見陽光還是想見別的,可是說不上的,人果真是善變的。”
他二人爭執之時,蒼雙鶴已經走進了院子,並不阻止他們的劍拔弩張,蒼雙鶴不在眼前,他們說話也能更順暢,個人心中的劫皆已經遠去,該是私下裡面對彼此的時候了。
究竟是不是善變的,別夕並不與曾勝乙爭執,凝滯了許久之後,曾勝乙以爲別夕會像過往一般,要麼直接動手,要麼拂袖而去,那纔是絕命門主,卻不想別夕只是綻開一抹笑,平和道:“或許是的。”
聽得曾勝乙吃驚的瞪大了眼,連連搖頭:“人果真可以變。”
別夕笑了,“武聖人皆能俯首稱臣,又有什麼值得吃驚的呢,**身邊,沒有絕對的可能與不可能。“
曾勝乙靜默了,別夕依舊柔和着聲音道:“晚了,稍後我還要早些回去歇着,先生說我需要養着,這會兒也就不陪你說話了,先行一步,進去找先生了。”
說罷並不等曾勝乙回答,轉身沿着蒼雙鶴離去的方向追去,曾勝乙定定的看着別夕漸漸沒在夜色中的背影,搖頭道:“還真的有些像先生了。”
已經用過晚膳,晏亭坐在案前藉着並不十分明亮的光在絲帛上標記着韓夫人與晏霍和晏杵三人的罪名,即便韓夫人的尾巴抓的並不深刻,可先前她也同睿王說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把原本事實的部分略加以修改,總也生出些歧義來混淆了視聽。
半晌猛然想到了什麼,擡頭看着坐在她前頭的卿玦,那張絕美的臉在燭光的映照些竟生出一種勝過女子一般的妖嬈嫵媚,看在晏亭眼中卻顰起了眉頭,略不解的出聲問道:“姬將軍從不在府外過夜,怎的今晚這個時辰了還不回?”
被晏亭這樣一問,卿玦的臉顯出一抹可疑的紅潤,不過他的聲調還算正常,平實的答道:“我想留下來。”
晏亭攥着筆的手一抖,瞪大了那一雙杏眼,嘴角也抽了抽,聲調略高道:“本大夫是男人!”
見晏亭如此表情,卿玦也尷尬了起來,悶聲道:“本將軍也不是女人。”
聽卿玦如是回答,晏亭方纔察覺自己有些反應過度,灑然道:“反正晏府甚大,客房也有幾十間,姬將軍喜歡,隨便住便是。”
卿玦遲疑片刻,喃喃道:“我想住離你最近的那間。”
晏亭感覺手中恁般輕的筆竟有些沉重了,慢慢的擱置在筆架上,收回了微微顫着的手,偏着頭笑道,“挨着本大夫的客房年久失修,不宜招待貴客。”
卿玦淡淡的回道:“可也只有挨着上大夫近了,才能在有事情的時候,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着您。”
晏亭本來已經遊移到別處去的眼聽見卿玦的回答後猛地轉了過來,心頭浮起一絲動容,聲調卻依舊平緩,輕笑道:“多謝姬將軍掛念,若單單是因爲這點,姬將軍完全可以放心,本大夫不會有事的。”
卿玦依舊堅持道:“白天的時候若不是我出手,怕那個韓夫人有可能傷了上大夫,我盯了許久,沒見曾勝乙護着你,而今你要對付初南,若身邊沒一個功夫好的,實在令人放不下心。”
聽着卿玦說得誠懇,晏亭真心的笑了起來,對着卿玦平緩道:“白天若本大夫未曾給韓夫人留下那個缺口,她是不會鋌而走險,以爲擒賊先擒王,不過,若她不是有這個念頭,又怎會傷得那麼嚴重呢!”
卿玦愣了一下,喃喃道:“原來你是故意的,竟然以自己爲餌,你有沒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一旦那個時候我遲疑了,你該怎麼辦?”
晏亭那一雙杏核眼在燭光的映照下隱隱閃着若星子般的光芒,看着卿玦笑得自信,“因爲本大夫知道,姬將軍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卿玦不再接話,默聲對着那一雙明亮的眼,那雙眼生得當真好看,加上此刻的自信,更是讓人移不開視線。
原來晏亭竟是這樣明白了自己,這一刻晏亭的笑臉竟與蒼雙鶴的重複在一起,蒼雙鶴看得透他,晏亭也能!
這該算是利用麼 —— 或許是吧,被人利用不是件舒服的事情,就好像三年前那個時候的心痛,可如今明知道如此,還是心甘情願想要留下來,纔要再張口堅持自己的意見,突然聽見身後傳來曾勝乙的聲音,恭謹異常道:“少主,勝乙不辱使命。”
晏亭輕笑了起來:“好。”
聽見曾勝乙已經回返,卿玦霍然站起了身,對晏亭抱拳道:“既然上大夫的護衛已經回來了,那卿玦便先回去了。”
即便卿玦臉上的落寞讓人不禁生出憐惜感,可晏亭還是輕笑着點頭:“姬將軍慢走!”
竟是攔也不攔的放卿玦離開,話已至此,實在尋不到旁的理由留下,卿玦拱手笑道:“上大夫多保重。”
晏亭點頭,“姬將軍慢走。”
卿玦翩然轉身,晏亭始終淡笑,直到再也聽不見卿玦的腳步聲,才緩緩的收了表情,看着坐在方纔卿玦坐過的位置上的曾勝乙,平聲問道:“初南的消息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