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則亂。
拼拼湊湊,硬要套個關係,晏亭與趙娥黛也只能算得上點頭之緣,卻直接開口問了如此突兀的問題,那趙娥黛先是微微愣了一下,淡笑着接口道:“本宮當然識得鶴先生。”
晏亭心念流轉間,趙娥黛只是頓了一下,隨後平緩的開口道:“尚晨宮中有哪個能不識得鶴先生呢?”
杏眼微眨,趙娥黛如是說法了,晏亭倒也不好再過多的追問,只是暗歎自己亂了心念,失了分寸。
趙娥黛爲晏亭挪出來的時間是有限的,在昭陽殿裡浪費了,留給卿玦的時間便少了,這一點晏亭與趙娥黛心中皆是分明,倒也不再冗繁的拖拉,三言兩句的虛應之後,揮手辭別,各自忙各自的了。
晏亭步出朝華殿不多時,宮娥垂頭斂目,匆匆來報,“王后娘娘,神醫到了。”
趙娥黛原本是歪斜着身子綺靠在軟榻的雕花扶手上的,聽見了宮娥這話,霍然坐直了身子,急切道:“宣。”
宮娥依舊低垂着頭倒退着出去了,王宮本不可外人隨意進入,可上一次趙娥黛‘流了’身孕之後,身子便一直虛弱着,王宮內的御醫全來看過,看過之後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睿王只覺得養了這樣一羣庸醫實在損了大央王室的名譽,做出了要砍幾個以儆效尤的打算。
旨意還沒下,風聲已經傳揚開來,那幾日可謂人人自危,恐將招惹橫禍,有些本事大的,偷偷給趙娥黛送了好些別緻的方子,據說吃上之後,定保能養出個小公子的,趙娥黛不缺金、不差銀,只是這方子恁般的得她歡心,倒也點頭應了他們的懇求——去睿王那裡說說。
沒流了孩子,自是不可能因爲這樣的理由而得了怪疾,趙娥黛只是冬日裡舊疾犯了,又加上吃了些旁的藥方,以致不明就裡的御醫切起脈搏來,便是混亂一片,想治本不是難事,加之這也算得上是個光明正大的機會,便做了這個順水人情給那些御醫,隨後便同睿王提到了宮外有個這樣本事的郎中。
睿王本就對趙娥黛的事情不是十分上心,她高興便隨她,甚至連那個醫生姓甚名誰都懶得問,自然,若是趙娥黛出了什麼不體面的事情,他也正好有了藉口對付堰國。
因此,每間隔一段時日別夕便會進宮一趟,不過總也不好太過張揚,所以別夕每次進宮都略略裝扮一下的,晏痕可以超出年歲的老態,這對於別夕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
別夕進了朝華殿之後,那些有眼神的宮娥便魚貫退下了,別夕伸手撩開頭上斗篷,拱手施禮道:“小人拜見王后。”
趙娥黛拂手道:“免禮。”
別夕應聲直起身子,趙娥黛迫不及待的說了起來,“本宮已經將原話帶到了,只是不知何時能救出姬將軍?”
別夕溫和笑道:“娘娘不必擔心,這一劫是姬將軍必受的,大王此時不會當真動他。”
聽着別夕的話,趙娥黛臉上的焦急微微平緩,可隨後卻又落寞的開口道:“此時不動,那日後呢?”
別夕從容應道:“眼前過了,日後自然也便好說了。”
趙娥黛勉強撐起了一副笑容,好像順應了別夕這話,身子又軟回到了扶手,喃喃的念着:“這些年本宮就一直希望見見他,卻是沒想到竟會在這樣的時候見了,雖然他看上去很憔悴,卻是和本宮心中一直幻想着的樣貌一般無二的。”
別夕只笑而不言,人人都道趙娥黛乃是天下第一的美女,可別夕卻覺得她那張過分精緻的面孔竟不如晏亭順眼,猛然驚覺腦子裡又是晏亭,閉眼攢眉,微垂首輕搖,思來想去,也是留了一聲嘆息。
趙娥黛看着別夕的狀態,不解的出聲道:“別總侍怎麼了?”
別夕淺笑,“只嘆紅顏。”
趙娥黛心頭一動,臉上浮現一絲落寞,喃喃的說道:“紅顏多薄命。”
別夕擡頭看着趙娥黛垂着一排羽扇般的睫毛,遮住了情感涌動的美眸,也只是嘆息,趙娥黛百般玲瓏心,可想來倒是不如他活得隨意灑脫了。
那以後,別夕留了一些給趙娥黛調理身子的藥,並沒有給她留下媚骨的藥,睿王這些時日不會有心思關注旁的,趙娥黛也委實該好好的調理一下自己了。
別夕走出尚晨宮的時候,正遇上從私牢出來的晏亭,她眼角的晶瑩在陽光下折出異樣耀眼的殉麗,一瞬間勾的別夕的心也跟着溼潤了。
晏亭一直低垂着頭,就那麼從別夕身邊落寞走過,二人錯肩的一
瞬,別夕終究忍不住,伸手抓住了晏亭的手腕,驚得晏亭猛然擡頭,也才一眼便認出了喬裝的別夕,驚愕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別夕每次進宮都不會坐蒼雙府的馬車,而這裡距離晏亭的馬車相差也沒幾步了,曾勝乙先前便一直盯着別夕,不管別夕是怎樣的裝束,從他出現在曾勝乙眼中的時候,他已經認出了他,先前並不想理會他,可是瞧見他竟然抓住了晏亭的手腕,曾勝乙覺得自己實在不能再坐視不理下去了,豁然起身,兩個縱身便來到了別夕身側,手中玉首劍在站定的之時架上了別夕的脖子,冷聲道:“鬆手。”
別夕並沒有遵照曾勝乙的吩咐鬆開手,而是一直對着晏亭,聲調柔和的說道:“好久不見。”
真的很久不見麼?他們只是許久沒一起說說話而已,聽着別夕的這一聲輕聲招呼,晏亭心頭一瞬間又涌起了再看見卿玦的酸楚,她與別夕纔是真的好久不見了,再見之後,竟生出了隔世的恍惚,奔波了好些日子得來了這片刻的相見,心中有幹言萬語要同卿玦說,可是見面之後,竟只是默聲相對,心比那阻隔在兩個人之間的柵欄還遠。
第一次見卿玦的時候,他比身後紛飛的海棠還美;再然後,他愛上了她,臉上已經現出了令人心痛的滄桑,只因爲愛得太沉,所以悲慼;如今三見,他已經完全脫離了美豔的胎子,那樣的狀態,比不得初見的曾勝乙利落。
他看着她的時候,眼睛中有片刻的呆滯,她以爲會再見那個英姿颯爽的鬼面將軍,他們相見之後,他會同她說“好久不見”,可是,她已經站在他面前許久,卿玦才喃喃的說了一句:“總是這樣的夢,睜開眼一切便都沒了,卻還要反反覆覆的夢着,想來前一世我定然是個十惡不赦的歹人,老天才要這樣的懲罰我!”
終究忍不住,淚水一瞬間滾落,她的手穿過了柵欄,淒涼道:“是我,真是我,你摸摸看,是熱的。”
卿玦呆愣愣的伸出了粗糙的手,顫巍巍的觸碰着晏亭的手心,良久之後綻出了一抹笑,喃喃道:“真的是暖和的。”
他們的手一直交握在一起,那得來不易的兩刻時間就在情緒的涌動中錯過了,其實許多事情倒是不必細細的追問,單是從曾勝乙口中聽來的始末便已是揪心,她只是來給他一個安慰,告訴他不必擔心,有她在,可是到頭來卻是他安撫着她,莫要哭,他見不得她的眼淚。
離開之前晏亭告訴卿玦她會救他出去,卿玦只是笑,他說不管在哪裡,只要能看見她的笑就是幸福的。
只是一句又令晏亭的心生生的揪緊,矛盾糾纏着她,若然當真有那樣的一天,讓她做出最後的選擇,她該如何同卿玦開口她的決定?
她又失神了,回憶多半無奈,那一雙靈動的眸子曾在寂寞的時候伴着別夕日升日落,他治好了這雙眼,得以看盡她的悲喜哀愁,卻發覺看見之後愈發的無奈,只是靜靜的相對,他沒有在她的世界中停留的機會了——知道卿玦的憂傷,其實他倒是要羨慕卿玦的,卿玦還可以爲了晏亭的遲疑而憂傷,而他卻是連憂傷的權利都沒有。
晏亭不語,別夕不動,曾勝乙的玉首劍依舊架在別夕的頸子邊,視線卻繞在了晏亭的臉上,良久終究還是開了口,“少主,回府麼?”
清冽的一句將晏亭在兀自沉思中生生的拉回,茫然的對着曾勝乙,沉吟片刻,又擡頭四下看了看,沒見了蒼雙府中的馬車,木然的問着別夕,“你的車呢?”
別夕心頭一動,縱然無望,可依舊奢求這難得的機會,倒也不客套,直接說了起來:“先前有事先回了,如今見了上大夫的馬車.不知可否順道……”
不待別夕說完,曾勝乙便冷冷的插進了話,“晏府與蒼雙府兩處不同的位置,沒一點順道。”
別夕並不理會曾勝乙的惡語相向,只是嘴角勾笑的看着晏亭,有些事情他也算了解晏亭的,特別是他對着她笑的時候,他知道晏亭見了自己的笑,定會服軟,果不其然,晏亭接着曾勝乙的話說到:“總是故人,怎好這般的冷淡,也沒十分重要的事,便繞個道送別兄回府,咦!勝乙,你在幹什麼?”
聽見晏亭後面這一句,曾勝乙與別夕皆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玉首劍已經架在別夕頸子邊許久了,直到這個時候晏亭才發現,可見她這神走得多麼嚴重。
時過境遷,曾勝乙對別夕那一點舊日恩怨早已經淡然,如今也算得上志司道合,更是不會真的把別夕怎麼樣了,且晏亭已經做出了吩咐,曾勝乙也只能本分的將劍收了回去,卻在玉首劍剛剛離開別夕頸子邊的時候湊近小聲說了一句:“她不是你的,別癡心妄想。”
晏亭不會留意曾勝乙說了些什麼,別夕卻在聽見曾勝乙這特別的一
句之後緩緩的鬆開了抓着晏亭:“沒有先生在我便配不上她,有了先生,我更無希望。”
曾勝乙乾笑了一聲,隨即追着晏亭的腳步走去,別夕也不遲疑,三
兩步就追上了晏亭,直到與晏亭並肩走在一起,晏亭才察覺到自己又失神了,對別夕尷尬的笑了笑,緩聲道:“竟忘記招呼別兄了,自己走了,瞧瞧我這腦子,想來是歇了這麼久,身子待虛了,腦子歇笨了。”
別夕笑的真誠,“總是有些煩心的事才如此,並不是外人,實在不必與我這般的客套的。”
這輛車是睿王御賜的,晏亭每次入宮都要乘着這輛車,而這等不成文的規矩原本是睿王親口要求,時日久了,倒也成了晏亭自己的習貫了。
睿王賜的馬車,豪華寬敞,車廂內擺上一個鏤雕雲獸的紫檀木矮几,卻還能兼容下幾個人排對排的坐着,別夕見此,總要懷念當初她那輛青蓬的馬車,那個十分的狹小,坐進去,即便沒有理由也要挨靠在一起,不像這個,即便有十足的理由,也不好近近的坐了。
晏亭還是低頭不語,眼看着已經要拐到那熟悉的青石板路上了,別夕終究開了口,“流雲,他還好了?”
那是他斟酌了許久纔想到的問題,一方面覺得問這些可能會招致已經沉寂的晏亭的傷感,可另一方面又悲嘆,他與她之間若是不說這些,倒也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好了,其實對於卿玦是生是死,別夕並不十分的上心,即便那個時候他與他曾那般的親近過,可是那些好的壞的情感已經過去了,他的心一直不大,上半生有過一個柔柔的女人愛他,可他心中裝着的全是仇恨,恨去了,女人也沒了,渾渾噩噩了幾年,又轉到了下半生—— 別夕覺得這大概就是他的下半生了,他的心依舊不大,沒有了仇恨,就剩下了一個女人。
晏亭被別夕這樣一問,感覺自己的心又開始輕輕的顫着了,與身下坐着的馬車一樣的幅度,垂着眉眼,半晌終究開了口,“經過了這樣的事情,是人大概都不會好。”
別夕心只一窒,聲音透出了幾分濃郁的傷感,真真的情感,不過爲的卻不是卿玦,緩緩的說道:“我問得失禮了。”
晏亭眼角又開始發澀,對着別夕的飄忽的笑,腦子裡竟全是蒼雙鶴,最初見了便覺得別夕親切,如今才恍然,她覺得親切的只是別夕的笑臉,朦朦朧朧的柔笑,穿棱在她整個年少的夢中,未語淚先流,斷字不成句:“與你無關,全是我的錯。”
他從來不覺得她是個強勁的女子,如今愈發這樣的感覺,終究忍不住,試探的伸出了手指,指尖只觸及到她的衣襬,柔軟的料子,如女子肌膚一樣的生動,只輕微的一觸便亂了心跳。
別夕以爲接下去可以順理成章的把夢圓了——其實他只是想抱抱她,想知道她的觸感會不會像當年的女子,可是晏亭卻在別夕靠近的時候倏地向後挪了挪,伸手胡亂的抹去了眼角的淚,迅速的轉開了話題,“你家先生這幾日可有消息傳回?”
手指空了,縱然已經到了早春,卻覺得指尖如冬日一樣的寒着,落寞的縮了回來,淡淡的笑:“先生近來行蹤不定,我一直以爲你那裡的消息比我這頭來的快呢。”
聽着行蹤不定,晏亭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不解的出聲道:“怎會不定,大王不是去巫山尋他了麼?”
這幾日忙得昏頭轉向,雖然蒼雙鶴的信沒先前來的勤,卻也沒上次一連幾日沒消息那麼惶惶不可終日,今日偶然間聽別夕說蒼雙鶴行蹤不定,全然不解,脫口便將心中的疑問說了出來。
蒼雙鶴給晏亭許多信,不過他同晏亭都說了什麼卻是外人不知道的,即便有睿王嚴密的控制着晏府的進進出出,但蒼雙鶴有心要送信給晏亭,睿王是怎麼也攔不住的,別夕只當晏亭對蒼雙鶴的每一件事情皆是知道的,不想脫口之後才發覺晏亭似乎瞭解的並不深刻,沉思了片刻之後只是輕笑着說了起來,“大王此番定是無果而終的。”
別夕的口吻淡然,其實在蒼雙府中的人眼中,真正的主人只有蒼雙鶴一個,哪怕睿王頂着大央的王冕,可對於別夕等人來說,他也同路人甲沒什麼區別,因此提到睿王的事情,別夕只是淡淡的笑,他尊稱睿王一聲大王,也只是隨着蒼雙鶴的叫法走的,先前他只喚他睿王的,同萱草雅一樣的隨意。
別夕淡漠,晏亭卻緊張了起來,她以爲很快就能見到蒼雙鶴了,可聽見別夕的說法,只覺得在這涼颼颼的天裡好像被人兜頭淋下了一盆冷水,透心的涼,明明知道這個可能性極大,卻還是大聲的問了起來,“怎麼可能?”
其實只是想給自己一根浮木,不讓心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跌入冰谷,穿透了別夕淺笑着的臉,晏亭看見的卻是蒼雙鶴柔和的笑,卻原來真的想念的時候,看着的人都是那一張面孔。
別夕看着晏亭的飄忽,心口又開始揪緊,可他也只是淺淺淡淡的說着他知道的事實:“先生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