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頭,東方泛白,青絲掛露,折着晶瑩,如女子情傷後的淚花,緩緩滾落,摔出無聲的心痛。
“姬將軍,回吧,若被大王知道了,治您個擅離職守的罪名,得不償失。”
衛都小心翼翼的勸說着,記不得這樣的話在見到卿玦之後已經說過多少次了,可是卿玦只是默默的遙望,從深夜到天明,沒有移動過身子的矗立。
天亮之前落了雨,沾溼了衣袍,愈發的透着冰冷,由外到內涼到心底。
“姬將軍,您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等着戰勝西申之後,想要什麼,大王都會允的,不差在這一時了。“
卿玦終於有了反應,轉着僵硬的身子回首,看着身後衛都那一臉的焦急,扯了一抹蒼白的笑,輕輕的、柔柔的,幾不可聞的說道:“不會了,若他知道那人是誰,便絕對不會允了。”
衛都愣了一下,卿玦轉回頭去,看着晨曦映照着的大梁城,喃喃自語,“成了大將軍又如何,終究還是不能得己所願,爲何上天待我如此不公,爲何要這般待我,二十幾年了,一直不公着……”
側耳傾聽,沾了卿玦話中的憂傷,衛都良久的沉默着,終究無法理解這樣一個美勝女子的男人爲何有那等嗜好,晏亭究竟哪裡好?
傳聞,大王的姬妾爲他慘死;傳聞,謫仙般的鶴先生亦曾與其同榻;還有昨夜才聽來的傳聞,大王將留宿其於昭陽殿 —— 其實,皆不是傳說!
“陰陽相補,方可生生不息。”
終究忍不住,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話,話音方落便已後悔,這勸莫不如不勸,只怕反倒適得其反,天已亮,城門卻依日未開,只因爲卿玦還在,若要激起卿玦心中的怒火,強行進城,只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心頭悚然之後,衛都戰戰兢兢的補充了一句:“大將軍,末將亦是奉命行事。”
卿玦沒有失了理智,他只是依舊持着那淡淡的語調,緩緩的說着:“是啊,都是身不由己的人,何苦互相爲難呢?“衛都驚了一下,慢慢的垂下頭,不敢去看卿玦孤寂的背影,諾諾的說道:“大將軍抱歉,末將家中還有妻小。”
卿玦猛地回身,探手自懷中,引得衛都應激的向後躍身,抽出腰間的佩刀拉開了架勢,全身皆處在防備狀態,終究曾是卿玦的部下,得知他回返,只怕其惹來睿王的不悅,偷偷的出城,命令守城的小吏若他不回不得開門。
人多嘴必雜,安排好一切之後,獨身前來,直到這樣的情況發生之後,心底究竟有沒有後悔呢,衛都太過清楚自己與卿玦的差距,若當真動手,他決計不可能有一分贏過卿玦的把握,可是想來想去,卻不覺得後悔,如卿玦這樣的人才若是失了,對大央實在是莫大的損失。
面對着衛都,卿玦只是慢慢的垂下了頭,看着自懷中摸出的狹長的鏤花木盒,並不理會衛都的表情,只是緩緩地伸手遞了出來,並不遮掩落寞的說道:“本將軍不會爲難衛將軍,衛將軍是個仁義的人,看在你我總歸相識一場的份上,勞請衛將軍把這盒子轉交給晏亭上大夫。”
衛都握着右柄的手微微打着顫,視線從盒子轉到卿玦的臉上,復又轉回到盒子上,遲疑了許久,才收了手中的劍,伸出手接過了卿玦送到他面前的木盒,瞧着那盒子上的圖案,現出幾分陰柔,竟有些與坊間盛着首飾的盒子十分的相似,伸手掂量掂量,並不十分的沉重,愈發的好奇起來,不過卻並不敢出聲詢問,只是沉穩的點頭應道:“大將軍放心,稍後末將便去晏府把這東西交給晏上大夫,姬將軍,城內的門吏等着開城門,您看……”
卿玦又擡頭看了看晏府的位置,他真的離她很近了,仰起頭,便可以看見同一片雲,可是,他無法見到她,明天便是六月初八,她一定也想過他的,明知道或許有這樣的結果,可還是順着心意趕來。
睿王不喜歡他,他又何嘗喜歡過那個天之驕子,他們同樣都是姬氏的後人,可境遇卻是天差地別,人前他們水火不容,背了人,他卻比誰都瞭解睿王這樣做的想法,就好像是曾經的自己受到了晏亭的吸引一般,畢竟,他與睿王的身體裡皆流着屬於姬氏的血,做事上很難脫開姬氏的痕跡。
從睿王臨時調他離開大梁的那一刻,卿玦便知道或許那曾經與晏亭手牽着手漫步楓山上的靜謐溫暖大概要永遠變成回憶,一牆之隔,遠如天涯,深深的吸着這片天空下的氣息,或許能聞到那沁人心脾的淡香
也只是或許!
翻身上馬,牽着繮繩回首,盯着衛都,聲音中透着信任,“本將軍相信你。”
衛都握緊了手中的木盒,抱拳道:“大將軍儘管放心。”
卿玦露出抹淺淡的笑,再看一眼之後,催馬上路。
“流雲,等我,你說過要嫁我的,我只有你——真的只有你了……”
看着卿玦絕塵而去的背影,並不理會遠處聚集在城門外等着進城的路人,緊緊的攥着木盒,嘆息:“何必呢!“
迴轉,開城門,面對着魚貫而行的路人,衛都小聲的吩咐着門吏道:“上面問起來,旁的話不必多說,只要交代是本將軍吩咐的便可。”
門吏也是個靈光的人,聽見衛都的話,忙點頭哈腰的應了,衛都賞了些金葉子,看着門吏眼中的感激,方纔放心上路,懷中的木盒是灼人的,他留不得!
雨洗過的大梁城,清新的令人愉悅,晴好的天,幾朵恬淡的雲綴在天邊,令人心情開闊,陽光正好,穿過窗櫺落在榻上,照着人也跟着分外溫暖,只是有特別的一縷竟對着榻上相擁着兩人面容的位置,有些不討喜。
這麼多時日,夢裡終究避開無盡的殺戮和只有一個人孤獨掙扎的黑暗世界.觸目桃花飛,靜潭邊,是淡紫色的身影回頭對着她淺笑,夢見了好多次,這一次又有些不同.他竟然開口對她恁般溫柔的說着:“流雲,我是真心的愛上了你。”
那般的真實,真實的令她想流淚,可是淚不及落下,卻轉了場景,卿玦端坐雷行烏騅馬上,就那麼癡癡的望着她,她有些心虛,想着要如何解釋自己的心意,可卿玦卻不問她爲何要動搖對他的感情,只是靜靜的望着她,直到眼前漸漸的透着紅瑩瑩的溫暖,他在陽光中灑然轉身,他對她笑,他說,只要她幸福,那麼他就成全她,孤寂已然成爲一種習慣,或許,時間久了,他可以忘記對她的愛,只要忘記了,便不會痛苦,他還是那個習慣孤寂的卿玦,只要習慣了.真的沒什麼……
“卿玦!”
驚叫的睜開了眼,卻被淡紫色的輕紗遮住了視線,望不出去外面的陰晴圓缺,流光點點環繞在她周邊,身邊淡淡的幽香並不只是她的夢境,猛地擡眼對上了蒼雙鶴柔和的笑,那淡紫的輕紗是他的袖擺,此刻他正擎着胳膊,寬大的袖擺便遮住了她的視線。
想也不想便擡手掃開了面前的胳膊,袖擺劃開的一瞬,陽光直射上了晏亭的眼,復又緊緊的閉住,耳畔傳來蒼雙鶴輕柔的聲音,“若是不遮,便會如此。”
那聲音同夢中他說着愛的時候一樣的迷人,深深的悸動,愈發的不知要如何面對,始終閉着眼—— 看不見便不會緊張。
看着晏亭臉上的表情,蒼雙鶴嘴角的笑容愈發的深刻,曲起方纔爲她遮擋陽光的手臂,緩緩的撫上晏亭額前散落的髮絲,清楚的體會到晏亭的身子在他觸上她的一瞬微微的戰慄。
“鶴先生,這是本大夫的臥榻,請你下去可以麼?”
終究忍不住,晏亭咬牙出了聲,說到底,也只是因爲害怕蒼雙鶴那隻帶着微微涼意的手再流連在她的臉上,她會控制不住內心的煎熬,任由眼中的淚水恣意流淌——即便要流,她也不想讓他瞧見,在他眼中,她會是一個堅強的上大夫,一個可以與之抗衡的敵手。
晏亭終究是猜不透蒼雙鶴的,本以爲她那樣冷硬的驅趕,他會像曾經很多個早晨一樣賴在她身邊,或者輕輕的觸碰了她的衣角,亦或者只是靜靜的挨靠着她,唯獨不會順了她的意思起身,可是此刻她出聲之後,隨即便聽見了衣袍摩擦的窸窣聲。
他在,她身邊有微微的涼意,他起身之後,她愈發的感覺到涼了,想來竟是有些好笑的,已經六月,她身上還遮着薄被,竟會在那個冰人起身之後感覺到冷,荒謬!
雖然他說過要陪着她度過六月初八的,可卻還是擔心他會因爲她的冷淡而就此離去,雖然聽不見蒼雙鶴的腳步聲,可是晏亭還是明顯的感覺到他慢慢的向遠離她的位置走開,伸手遮着眼前的位置,晏亭睜開了眼看着還在榻前的蒼雙鶴,他沒有因爲她的冷淡而憤然離去,甚至他臉上的笑容都沒有任何的改變。
終究忍不住,輕緩的開口,“爲何沒走。”
蒼雙鶴淡笑:“你捨不得我走。”
晏亭冷聲道:“沒有什麼舍不捨得的,先生莫要太在意自己。”
看着晏亭臉上的表情,蒼雙鶴並不出聲反駁她,方纔負在身後的手送到了前面,手中捏着鏤花的小盒子,輕緩道:“這個給你。”
心頭浮現一絲暖意,可晏亭卻依舊板着臉,腦子裡全是夢裡卿玦落寞的眼神,雖然很想知道蒼雙鶴要送她的是什麼,卻總覺得若是接了蒼雙鶴遞過來的東西,便是背叛了她對卿玦的誓言,因此視線繞開蒼雙鶴手中的盒子,眼睛冷淡的掃着蒼雙鶴的臉,譏誚道:“莫非先生也同外頭那整日守在我晏府門外的官員一般,以爲送些東西便能換取自己的便利了,其實本大夫與先生也算有些情誼的,先生若是有求於我,倒也不必落了這樣的俗套,只要開口說個“求”字,本大夫總會給先生些顏面的,終究是曾經欠下了先生的,總也需要的還的,不然將來哪一日若是活得不夠明白,直接入土了,卻還要揹負着欠債,死也不能瞑目。“
愛與不愛間徘徊的人,情到濃時,便成了雙刃的劍,傷人害己,以爲可以抽身,卻在痛後才發現,情根深種,若只是傷害便可斷了,那也便不**。
即便臉上有藥性的保護,卻還是遮不住她的蒼白,蒼雙鶴看着晏亭的臉,終究不再淡然自若的笑,擎着木盒的手幾不可查的抖了一下,隨後緩緩的說道:“此物非鶴所贈,若你不接下,將來有一日見了姬將軍,追問起來,莫要將罪過推到鶴的身上。”
那個時候衛都離開了城門之後直奔着晏府而來,並未得見晏亭,難免有些焦灼,章化見他急切,得知是送十分重要的東西給晏亭,思來想去,找了幾個見證的人,把衛都送來的東西收下了,不過先前晏痕吩咐一早誰也不得去攪擾晏亭休息,章化在晏亭的院子外徘徊了許久,見了晏痕,把東西交給了晏痕之後纔算穩了心。
章化問過衛都這東西來自何處,衛都藏了個心思,並不敢直接聲張說是卿玦送來的,支吾之後回了句,“軍中之事。”
聽了衛都的話,章化也便不再多問,交給晏痕的時候只說是衛都送來的東西,晏痕也是這樣告訴蒼雙鶴的,可蒼雙鶴接過木盒只一眼便顫了心。
晏痕離開後,蒼雙鶴拎着木盒回到房間,看着依舊躺在榻上熟睡的晏亭.心中是滿滿當當的動容,可看見木盒之後又聳搭了眼皮,那木盒上的封口對於他來說實在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溫潤的手指來來回回的徘徊在封口上許久,最後勾了脣笑,把木盒完好的放在了一邊,不再多看一眼。
緩步回了榻上,他如今動作總是慢條斯理的,或許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是一如既往的優雅着,可天塵子卻可以在第一眼便看出,他的動作慢,絕非是因爲天性使然,只是因爲餘毒未盡,每一個動作皆好像散了骨頭般的痛着,那般遠的距離,坐在馬背上顛簸,若是換一個人,大概會痛死在半路上,他也是肉體凡胎,但是懷中的紫玉告訴他,這個時候晏亭需要他。
幾歲開始便一直挑戰了自己的極限,風浪中獨行過來,成就了波瀾不驚的性子,或許按照萱草雅的說法,他太過涼薄,若非如此,她或許會要嫁他的,他只是淺笑着對着萱草雅,或許便是這等笑容,纔會逼退了許多女子,也讓他落了個清閒。
距離大梁二百里的時候,再一次體會了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覺,那般的深刻,好像只要他閉上眼睛,便真的不能再見到那個曾經捏着桃枝撥弄靜水的女子了,咬緊了牙,告訴自己她的心在等着他,只要他堅持下去,便會笑着出現在她眼前,讓她知道她身邊有他給她撐着。
天塵子說他,涼薄了二十幾年,待到情感潰堤之後,會是一發不可收拾的洶涌,或許原本便沒有信與不信的說法,因爲本不在意,又如何要去追究是是非非呢,如今對着沉沉的睡着的面容,頃刻恍然,原來愛已經這般的深沉了,只要看着她在,便已滿足,其實,他的感情並不比木盒的主人來得淺。
慢慢的躺在晏亭身側,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瑩潤的手指輕拭去晏亭眼角的溼潤,將自己的臉貼在晏亭的臉上,輕輕的呢喃:“流雲,我是真心的愛上了你。”
可是,片刻的溫馨,尚且不容他回味,她卻在他的懷中叫出了卿玦的名字,替她遮了陽光耀眼,到頭來,一併遮住了他心中的暖陽,可是,他還要對着他笑,笑得多深刻,心中便有多痛,只是因爲如今的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笑外,還可以拿什麼遮掩自己的無力。
聽話的下榻,取來了擱在一邊的木盒,她卻不接,他淡然的說出那番話之後,晏亭竟沒有遲疑,直接伸手搶去了木盒,當着他的面打開,纖細的手指捏出盒中的玉簪,沒有過多的花紋,與他們頭上那對烏木簪子一般的樣式,簪子的前端細密的雕着幾個小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眼睛一眨,再一眨,還是承受不住淚水的重量,那一顆晶瑩滾落的時候,蒼雙鶴伸出了手,那淚滿滿當當的落在了他的手心,傷心隨着那淚重重的砸在上心頭,無法暢快的呼吸,就好像那個時候死亡逼近的感覺。
晏亭轉身就向外面衝去,蒼雙鶴傾盡全力上前幾步,將晏亭拉回自己的懷中,呢喃道:“別去!”
“放開!”
“不能去!”
“別讓我恨你!”
晏亭的口吻是堅決的,可蒼雙鶴非但不鬆手,反而將晏亭壓在了一邊的冰凌紋的高櫃前,傾身吻上了她的脣,堵住了她的狠言恨語。
掙扎,廝打,推不開身前與過往判若兩人的蒼雙鶴,待到她軟了情緒,他才軟軟的搭在她身上,附在她耳畔小聲道:“若你這般走出去,莫不說能不能尋見被睿王隔離在大梁外的卿玦,而你的女兒身也將顯露人前,現在還不是時候。”
確定晏亭清醒了,蒼雙鶴對着晏亭露出一抹較之過往更溫柔的笑,再然後,緩緩的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