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條微信消息的聲音擾來時,鄧燕正擠在公交車上,一夜沒有休息好,她邊打着哈欠邊掏着手機,是同事高文昌發來的網頁鏈接,一眼掃過,她像瞬間打了一支強心針一樣,趁着車門開的時候,想也沒想,直接躥下車。
洛寧市公安微博轉文,對前日市郊一品相府小區的槍案作了情況說明,過程沒有提及討薪,重點在於一名持槍嫌疑人和一名部督逃犯落網,畢竟也是穿警服的,一下子便想得心裡的陰霾消散了。
另有數頁,是洛寧市晚報、大河報、省電視臺的電子版在連篇報道這起見義勇爲事件,本該隱去姓名的見義勇爲者倒省事了,根本不知道名字,放着大兵的大副照片,鄧燕笑了,這正是她想幹,而限於身份原因不敢幹的事,這下倒好了,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人肉搜索了。
她一邊攔車,一邊急急地拔着電話:“高幹事,什麼時候的事?昨天晚上就發了,你現在才告訴我?”
“我也是才知道,市局宣傳上做的,連採訪都是保密着呢,半夜譁一下子就發出來了……你到哪兒了?高文昌問。
“還在路上,怎麼了?”鄧燕道。
“那趕緊來單位吧,市局通知咱們失調上隨行。”高文昌道。
“隨行什麼?找到他的身份了?”鄧燕問。
“已經在往洛寧市趕了,燕子,我現在不得不佩服你的直覺啊,給你一百次機會猜猜,大兵是什麼人?”高文昌輕鬆的語調,在賣關子了。
“我哪能猜到,直接告訴我得了。”鄧燕攔到了車,上了出租,高文昌告訴她謎底了:“聰明,不猜就是最聰明的選擇,他是鑫衆電商平臺的總經理,有網上商城、物流、金融資產管理等多種業務,註冊資八千萬……告訴我,嚇到了沒有?”
即便有心裡準備,鄧燕依然聽得心抽了一下,對於她這樣擠公交吃食堂的草根,是無法想像有錢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的,她笑着道:“哇,嚇到了。”
“你的查找條件都是對的,出過國,唯一錯了地方,近兩年都在國內……反正挺嚇人的,哎呀,比昨天還嚇人,早知道是這麼個人,我早領回家養着了。”高文昌笑道。
“行了,行了,別貧了,我馬上就到了。”鄧燕說着,扣了電話。
吁了口長氣,一下子從嫌疑人轉到人上人的思路,她有點不適應,昨天期待他沒事,今天沒事了,她似乎又有新的期待了。
對,其實那個什麼總經理,什麼有錢人的身份,並未見得是好事,高銘和範承和兩位警察追着他跑這麼遠,恐怕牽涉到了事,要比昨天那事更大。
心事重重地回到局裡,壞事一夜間變成了大喜事,分局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把部督逃犯落網的條幅都掛上了,這個時候不用說,機關裡那個部門也在討論這件事,耳邊聽了沒幾句,鄧燕就判斷已經以訛傳訛了,說大兵是海外特種兵的傳言都有。
“快來快來……”高文昌和辦公室兩位內勤抱着幾袋水果、煙,嚷着鄧燕。鄧燕奇而怪哉地瞧着:“什麼意思?”
“哎呀,這麼個大喜事能不賀賀,那逃犯擱誰的區落網都是大喜事,跟中彩票樣,十年不遇啊……市局的一會兒來,鑫衆公司的也聯繫咱們了,來了個小型招待會……市裡領導出席啊,我就負責跑腿了,你們幾個美女,給領導倒茶水……鄧燕,一會兒你攝像吧……”
高幹事其他事提不起來,招待的可是一把好手,他指揮着幾位女警,擺水果,放茶杯,架音響,領導還沒影呢,早忙得滿頭大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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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開往洛寧市的高速上,一列疾行車隊正風馳電掣趕路,兩輛suv、一輛商務,再加上一輛救護車,組成一個奇怪的車隊,特別是那輛在二三線城市不多的奔馳商務,駛在路上,比一位靚裝美女的回頭率還高。
車裡,確實坐着一位美女,恬靜地在看手機,偶而她摁下車窗,伸出頭來,又是憂鬱的表情,看看這陌生的地方,再坐回去時,那表情又帶着幾分焦慮。
美有百態,病有千嬌。並不是歡樂的清純纔算美哦,帶點病姿憂態的美人,更惹人憐愛哦,她又一次拿起精緻的手機,修長而纖美的手指拔着的屏幕:
《洛寧市一品相府小區槍案嫌疑人及另一部督逃犯落網》
《暴力收債遭遇農民工見義勇爲,一逃犯落入法網》
《洛寧市警方發佈尋人啓事,見義勇爲民工身份不明,現已傷重住院》
《槍案背後的故事:見義勇爲的農民工,曾被民警救回》
一系列的故事勾勒出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主線,民警救回了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員,醫院施救,悉心呵護,百般尋訪下落,而這一位也受到感召,在遭遇暴力收債時挺身而出。
誰看到這個故事也會皺眉頭的啊,比如相對而坐的一位男子,突然開口問:“嫣紅姐,是他嗎?”
對呀,那位風流倜儻的顧總,不管醉生夢死,不管尋花問柳,那怕鋃鐺入獄都能理解,可這又當民工,又見義勇爲的,實在無法理解啊。
“錯不了,蔡總說過,他是個心有猛虎的人。”這位叫嫣紅的女子輕聲道,眼中竟有萬般愛戀,彷彿面對的是她的心上人,而不是一張呆板的照片。
“可是……怎麼會出現洛寧市?那個小城市根本沒有咱們的業務。”男子道。
“總有原因的。”嫣紅道,她默默地收起了手機,那位男子提醒着:“洛寧市警方電話上說,他是在洛河裡被救上來的,我聯繫過醫院了,主治醫師說,後腦受傷,放出血塊後並沒有恢復記憶,顱內海馬體和杏仁核之間還有陰影,估計是於傷……”
他說着時,語速越來越慢,因爲他看到,嫣紅姐默默地開了車窗,臉側過一邊,白皙的臉上,烏黑的睫間,盈出了幾顆清亮的淚滴,被車窗外無情的風吹走了。
“嫣紅姐,您休息一會兒,快到的時候我叫您。”男子輕聲道。
嫣紅笑笑示意,很勉強的笑,那帶着愁緒的美厴,分明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牽掛。
變道口,車疾而過,指示線的方向:
洛寧市,60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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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一院,大兵正佇立在窗口往醫院外看。
像魔咒一樣,從這裡走的,又回到這裡,過了兩夜一天,警戒尚未解除,不過他在這兒至少見了五六家媒體,甚至還一家認識的,就像他方甦醒想通過媒體找到自己是誰一樣,現在夢想輕而易舉的實現,卻讓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了。
對了,這個時候,如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肯定還忙着呢,八喜肯定還在物業給的臨時辦公室裝主任,九貴沒準又和那個建材商戶在討價還價,這倆混球互不相信,掙一百肯定先往自己兜裡揣二十,剩下的才平分。還有三蛋,鑽在那個旮旯犄角偷懶,還有林子,保堂,邊做飯邊哼着五大慫的小調,據說他就是其中一慫,婆娘給了生了仨閨女,成衆人的笑柄了。
這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當你習慣那些苦和累,那些髒和差之後,這就是一種簡單而又快樂的生活,大兵回憶着一幕一幕,曾經的生活不管是什麼樣子,恐怕不會像這段記憶這樣,有如此多的感動和快樂。
“來了…來了……”八喜端着個保溫飯盒,嚷着進來了。
大兵回頭,見了這張醜臉,想愁都難,他問着:“不幹活了?怎麼往這兒跑?”
“現在缺啥都不缺人,我是二工頭了,誰敢讓我幹活?”八喜道,錢要回來了,來領錢的不少,就着留下上工了,工頭果真是打出來的,一役之後效果立現,不管物業還是搞建材的商戶,包括外圍的幾個沙霸,都開始恬着臉來拉攏這幫民工了。
大兵笑了笑,這並不出乎意料,他坐到牀邊,八喜掀到了飯盒,濃重的香味出來了,擡眼一瞧,紅燒肉米飯,醬紅的肉皮、晶亮的帶着夾層的五花。八喜唏律律吸着口水,不過卻捨不得吃,熱騰騰端到大兵面前,那嘴角和眼睛都一般般地亮,話說得也是熱騰騰的:“大兵,吃吧。”
吃吧……就像那夜把自己的飯盆遞給他一樣,大兵溫馨地微笑着。
“你吃吧,看我幹啥?我去街上找了一家出名的,比保堂做的好吃……你傻笑啥嗎?”八喜愣着,笑着,看不懂大兵詭異的笑容。
“你先吃一塊……多吃兩塊。”大兵道。
“呀,給你吃的,我不吃,我不吃。”八喜搖着頭。
大兵板着臉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好好……我吃一塊。”八喜小心翼翼夾了一塊,怕把筷子弄髒似的扔到嘴裡,一嚼,滿嘴皮子油汁,帶着他呵呵的傻笑,給大兵遞上來了,大兵嘗着,又夾了一塊喊着:“張嘴。”
八喜張開嘴,一塊肉扔進來,他呵呵吃着,津津有味,邊吃邊道着:“工錢發了,我把錢都給我媽寄回去啦……我給家裡打電話,讓我媽多做幾頓紅繞肉……”
“有機會,我一定去你家吃紅繞肉啊……真好吃。”大兵嘗着,很膩的味道,但好吃的,似乎是紅燒肉以外的味道,他心思重重的樣子終於讓八喜警覺了,在想到可能發生的事情後,八喜一下子黯然了。
“咋了,八喜?”
“沒咋。”
“肯定咋了…我一猜就知道。”
“知道啥?”
“知道,你是刀砍大海水,難捨難分啊。”
“這不是我教你滴?”
“那要你怎麼說?”
“寡婦打孩子。”
“怎麼講?”
“捨不得啊。”
八喜患得患失的表情如是道,大兵驀地樂了,喃喃道着:“還是你說的好……對,我也是寡婦打孩子,捨不得。”
“那,大兵,那……有譜沒?”八喜期待地問着。
“那兒,自己看。”大兵吃着,向他使着眼色,順着大兵的視線,王八喜拿起了病房牀頭櫃上的資料,幾頁紙,他粗糙的手翻了翻,然後瞪眼看大兵,大兵好奇問:“你被嚇着啦?”
“第一個字我就不認識。”王八喜道。
大兵一噎,笑了,告訴他,三個金,念鑫,王八喜瞧瞧,對於沒有明碼標價的活計都是沒有什麼概念的,他道着:“啥玩意,還搞這麼多項……這些吹牛逼東西,都是上樓抱屁股,自己擡自己。”
“哈哈……太對了,我也覺得是。”大兵順着他道。
“你就說吧,到底啥人?啊對……你叫……顧從軍,不好聽,還沒有大兵叫得順口。”八喜翻到了大兵肖像的一面,直接評判道。
“不瞞你說,這個名字,我覺得我是頭回聽說。”大兵訕笑着,解釋道:“昨天晚上市局有警察來給了這個,說是找着了……那個,可能今天要來,嗯,八喜,我……”
說到此處,大兵欲言又止了,他爲難地看着八喜,八喜也愁腸千結地看着他,片刻的功夫,八喜發癔症一樣道着:“我不拖你後腿,你該回就回家。”
“我……我真是寡婦打孩子,捨不得啊。”大兵不好意思地道。
“捨不得也得舍啊,我媽跟我說過,忘了啥也別家,這世上真心疼你的,只有親爹親媽。”八喜樸實地說了句,不過這話更讓大兵難堪了,他吧唧着嘴道着:“問題是……我不但記不清家,也記不清我爸媽長什麼樣啊……這真是。”
八喜迅速接上了:“倒黴他媽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王八蛋,笑話我是吧?”大兵氣憤了。
“裝吧,看看你也說粗話。”八喜道。
“我當然會,我他媽還會打架鬥毆呢……哎,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我誰也不敢告訴,不過,這事憋我心裡我難受。”大兵道。
八喜最喜歡聽別人隱私,一支耳湊上來道:“跟我說吧,我不告訴三蛋他們。”
“他那腦瓜水泥糊的,不會動,還不如你呢。”大兵說道。
“那當然,我高中差點就畢業了,咱們一隊民工就數咱們有文化,啥事?”八喜道。
大兵笑了半天才小聲告訴他:“……那天捅了人,我想起好多來,好像我……不是第一次幹這事。”
噝,八喜一吸涼氣,傻眼了。
“還有,我好像見過好多死人……老難看了,我搞不清是不是我弄死的。”大兵道。
噝……八喜氣又吐出來了,嚇得咬着拳頭。
“而且……我一直覺得我活在監獄裡,見着警察服裝就心顫,我以爲查出來會把送回監獄去……嗨,這什麼經理了,把給搞懵了,不像啊,我一點都記不起來……噢對了,我記得一個女人,一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女人,就跟仙女似的,白裙子,黑頭髮……”
“紅嘴脣?”
“對。”
“是不是那眼睛可大咧?”
“對呀,你怎麼知道?”
“對個屁呀,我給你形容的是女鬼。”
八喜怒道,在他看來大兵什麼都好,就是腦子差了點,大兵一愣道着:“可那些人呢,我記得真弄死過很多人。”
“啊呸,瞎想什麼呢,我一天還弄死十幾億人呢?”八喜啐道。
大兵又懵了,怎麼看八喜發神經了,八喜反口一解釋:“看什麼看,都射地上了,敢說不是?”
噗……大兵一口飯吐了出來,瞪着八喜,八喜嘻嘻笑着,窩牀上直蹬腿。
就在這時候,門外響起了輕柔的叩門聲,八喜隨口喊着:“進來啊,敲啥門呢。”
門吱啞一聲開了,八喜躺着是倒着看的,他的視線裡出現一位披着白色紗巾,而頸項比白色更白的一位女人,就像電視裡、電影、畫裡突兀出現的大明星一樣,王八喜骨碌一下子坐起,那位女人被嚇了一跳,緊張地駐足了,王八喜定睛時,登時覺得渾身的血往頭上涌,那女人白格生生的臉蛋,忽格靈靈的眼睛,比畫裡還要美上幾分啊。
然後,八喜半張着嘴,嘴裡口水,叭嗒叭嗒往下流。
女人哭笑不得了,指指問着:“這……”
“八喜,下來下來。”鄧燕進來了,唬了句,這位女警八喜可見過,趕緊地一抹嘴脣,慌手慌腳地站牆角了,此時大兵也愣了,美到不可方物的女人,他似乎很陌生,陌生到在記憶中找不到那怕一點碎片化的信息。
不像,不像自己記憶中那位白裙子的女人,雖然那一位我想不清楚,可能隱約地感覺到,和麪前這一位判若兩人。
“從軍……還認識我嗎?”那位女人,淚涔涔地道。
“我……”大兵使勁地回憶着,卻疑惑地搖搖頭:“我想不起來啊…”
“顧總,那我呢?”一位男子提醒着大兵。
是位幹練的男子,西裝革履,眉清目秀的,大兵搖搖頭道:“想不起來。”
難堪了,那女人啜泣着,男子附耳道着,把幾位醫生叫進來了,陌生的醫生,和市一院的幾位叫着大兵,要來一個全面檢查,大兵懵頭懵腦被帶着,臉色難堪地問着:“……你們沒搞錯吧,昨天晚上我拿到了資料,一晚上也沒想起來……你們確定,我叫顧從軍嗎?”
那位女人,拭着淚,囁喃了一句:“aime—moimoins。”
聲音很拗,像鼻音,這像一把打開記憶的鑰匙,大兵臉色一凜,猶豫地囁喃着:“aime—moilongtemps.”
於是在鄧燕好奇的眼光裡,那位叫嫣紅的女人,淚眼綻笑了,她眼中滿蓄着依戀,像個小女孩一樣輕聲問着:“我的腳疼,你記得是爲什麼嗎?”
“因爲,你每晚都在我的夢中奔跑。”大兵機械地道,這句話就像藏在潛意識的深處,在最需要的時候……它,他媽的它是自己迸出來的。
大兵發誓,絕對是它自己迸出來的。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的思維就像已經不受控制了。
一句足矣,嫣紅笑了,抹着笑顏上的淚水,偎依着他,像哄小孩一樣,拉着他隨着醫生走,一行魚貫而出,醫院恐是高度重視了,醫生跟了一大羣,獨獨把最後一位站在牆角的八喜忽略了,那位同來的男子注意到了,問着鄧燕,鄧燕小聲告訴了他幾句,他拔着電話,讓誰上來,然後返身回來,上上下下看看王八喜,又看看大兵吃飯的盆子,像氣結一樣舒了口。
八喜趕緊解釋着:“我們平時生活也好着呢,天天吃紅燒肉呢……我們可沒虐待他啊,不信你問問。”
鄧燕噗哧一聲笑了,她沒有說話,片刻拎包的一位匆匆而來,剛說給醫院結算了醫藥費,那男子卻不容分說,拉開包,把裡面幾摞錢抽出來,走到八喜面前,八喜驚得手足無措,那男子拽着他的手,把錢往他手裡一拍,一鞠躬道着:“謝謝,謝謝你們收留我們顧總。”
“哎…這…不合適吧。”八喜拿着沉甸甸的錢,利索的小嘴開始結巴了。
“今天我們請醫生會診,回頭專程去工地看你們啊……謝謝您。”那男子又鞠躬了。
“別客氣,我們把他當兄弟呢。”八喜興奮加緊張地道,那男子卻已經轉身走了,看樣是隻給錢,不準備認兄弟。
鄧燕出門時,聽到了背後呼咚一聲,回頭看,八喜毫無徵兆地一頭栽倒了,她嚇了一跳,趕緊回來看,卻見得八喜抱着錢,正在幸福的哼哼,這傢伙,躺在地上表情極度享受的喃喃飈着心裡話:
哎呀,這真是糞堆上開花,美死(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