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店鄉數十村民被拘留的消息轟傳嵐海市的時候,不啻於大冬天颳了場颱風,把很多人心裡的印象吹了個七零八落。
那地方自古民風悍勇,窮的時候吃救濟、富的時候挖資源,這些人沒少堵政府的大門,一出就是一鄉人,每每會逼得政府妥協退讓,連一個省辦的稀土勘測隊也派不進去,更別說還想徵地了,至於基層組織已經形同虛設了,派出所的都是本鄉人,鄉政府的也清一色的本鄉人,都姓王。
而現在,王二蛋、王山樹、王賴毛、王石山、王小林……等等一色的山炮大名,都登記到了拘留所的羈押清單上,一次激烈的對撞,讓這些來自法外之地的村民,頭一回感到了恐懼。
是啊,林立的警察、荷槍實彈的特警、鋥亮的手銬,一點也不像平時那麼容易就範的公家單位啊。
七時整,省廳調來的稀土專家又對繳獲贓物進行了檢測,省廳及嵐海公安及相關部門大員都在場,檢測用時二十分鐘,首先驚訝於那個土法制作的容器,厚鐵皮焊接、側面把手,底部萬向輪,一個人就能運送這種重達半噸的東西,而以它的長寬計算,恰恰是集裝箱的寬度,可以想像,把這玩意推到集裝箱裡,和海量的貨物扔在一起,要運走是多麼的容易。
檢測結果不出意外,含釓、鋱、鏑、鈥、釔等釔組元素,國家明令禁止出口的重稀土,用重稀土球化劑加工過,所有繳獲物稱量,淨重三點七噸,案值700餘萬元(按生產企業市價計算)。
結果一片譁然,由孫啓同帶頭召開的省市兩級電話會議隨即舉行,這一行人隨即移步到市公安局,緊急開會磋商。
八時整,省城津門回傳了消息,在查扣的出口金粉、鐵模具貨物裡,均檢測到了稀土成份,涉案三資企業已經被傳喚,含量爲百分之八左右的輕稀土,價值略低,不過貨重卻大,有五十噸左右,而且和大店鄉的案情不相關聯。
可奇怪地是還有一件關聯的事,一艘輪渡在近海海面上發現了一具浮屍,海警打撈經確認後,正是剛剛上了嫌疑名單的人,王特。死亡原因:溺亡,落水時間是今晨一時到三時之間。
孫啓同在皺眉頭,而尹白鴿卻發現,嵐海的同行,似乎臉上的表情意外地舒展了。就像他們也解脫了一樣。
這個會議很沉悶,除了敘述案情幾乎沒人發言,省廳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要一查到底,決不姑息,而對於地方,可能只剩下等着自己擔多大領導責任的問題了。
責任尚未明確,又來一事,尹白鴿接到了一個電話,匆匆和孫副廳耳語幾句,爾後幾位參案的人員,齊齊起身離會,都是孫副廳帶來的人,免不了又讓與會人員心裡直敲鼓:肯定又有事了。
但沒料到的是,接踵而來的是一劑猛藥,省廳傳達了省府的意見,要求地方迅速組建公安、國土、礦管在內的工作組進駐大店鄉,迅速釐清地方資源被破壞的情況,對於偷採、濫挖的行爲,堅決取締。
那就剩一件事了,民爆公司提供的炸彈拉了一車,要炸礦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是佈置好的,決定下來了,炸彈車已經開過來了,目瞪口呆的相關部門人員,只能默不作聲地跟着又一次上路,回返大店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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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佩佩是一路飈着車開到拘留所的,到外圍一公里就進不去了,全部被特警交通管制了,她拔了電話,好久才見吳吉星出來,這個剛相處一天的老頭,昨天還是愁容滿面,現在出來已經是興高彩烈了。
“吳叔叔,這兒這兒。”她在人羣人喊着。
吳吉星快步行來,笑吟吟地問着:“喲,小佩佩,你怎麼也這麼高興?”
“我當然高興了,都傳開了,你們太偉大了。”姜佩佩興奮地道,那表情有點問八卦的意思,一看吳吉星的臉色,她又道着:“沒事,我不是打聽案情,就是替你們高興啊。”
“哎呀,這還保什麼密,大橋口一帶昨晚伏擊,截獲了近四噸,津門查獲了近四十噸,當然,純度不高,別說你了,我都不知道省廳要有這麼大的行動啊。”吳吉星樂呵呵地道。
姜佩佩卻是有點懊喪道着:“我剛拿到檢測儀,結果你們已經搞定了。”
“那也得謝謝你幫忙……哎對了,你不是來看我老頭的吧?”吳吉星笑着問。
姜佩佩一羞,不好意思了,然後又幽怨地道着:“這個死南征,電話居然打不通。”
“他們可能有其他任務……哎對呀,這都結束了,怎麼沒見人呢……彆着急,說不定一會兒就聯繫你呢。”吳吉星笑着道,他陪着姜佩佩似乎要散步了,姜佩佩好奇問着:“吳叔叔,您沒事了?”
“基本沒了,已經準確啓運走了,嫌疑人正在梳理……哎呀,你是不知道這法外之地有多野啊,七八輛警車給砸得面目全非啊,好幾個警察受了傷。”吳吉星道。
姜佩佩嚇了一跳,拽着吳吉星的胳膊問着:“啊?那南征受傷了嗎?”
“沒有,沒有……省城那位高隊受傷了,喲,佩佩,你挺關心的他的啊?”吳吉星笑着問,似乎看出兩人之間那點微妙了。
姜佩佩不好意思笑笑道着:“他是我的相親對象啊,我當然得關心關心。”
“嗯,小夥是個好小夥啊,不過,要嫁給一位警察,可未必能比普通人幸福啊。”吳吉星道。
“可要嫁給不喜歡的人,就不是可能了,是肯定不幸福啊……哦對了,吳叔叔,見着他,讓他一定給我打電話啊,他媽媽都急壞了,都問我好幾遍了。”姜佩佩道。
“好的……嗯,我去趟市局,要不……”
“我送送你。”
“那行,我還得麻煩你了。”
“沒事,你們太帥了,哎呀,我聽着都想當警察了。”
“外表光鮮啊,內裡,恐怕沒有想像中那麼好。”
吳吉星訕訕笑着,和這位姑娘一起上車,直驅市局,在他的手機上,有孫啓同發來的最新信息:1.24稀土案專案組成立,邀請吳吉星加入。
這個命令讓他心潮澎湃,就像此時的姜佩佩沉浸在某種憧憬中一樣,顯得那麼激情外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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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白鴿一行最先到達大店鄉,不過沒有進鄉,而是沿着鄉外三公里的上山土路走,同去的有兩輛警車,是緊急調走的嵐海法醫,原因,此時在尹白鴿的手機上。
一副剛剛刨出來的骨架,是個一猙獰的頭顱,而且,不像正常的白色。
車顛簸了一下,尹白鴿提醒着開車的範承和道着:“小心點,這一帶山路很難走,第一個路口左拐,一共有七個路口,左右左左右右左。”
尹白鴿說着,她驀地省悟到,這種強悍的記憶似乎異乎普通人,而且,這兩位幹得也不是普通人乾的事,專案組現在炸礦的基點,方位座標都是兩人提供的,她看着山連山的惡地,真無法想像兩個人居然在這裡走得這麼深入。
“那倆是一對牲口,精力體力都強悍,頭回進大店鄉差點栽了,是一路跑回去的。”後座高銘摸着頭上的傷口,道了句,似乎感覺到了尹白鴿的驚訝。
“這可是命案啊,怎麼就摸到拋屍地了?”尹白鴿驚訝地道,這種事出來的讓她覺得很邪。
範承和笑笑道着:“哎呀,你是不知道,他跑王特這兒,裝得是趟路的走私客;跑宗緒飛那兒,又裝得是黑警察,替魁五辦事的,嗨,邪了,連騙了宗緒飛兩回,那老頭居然相信……回頭他又跑到王特這兒,拿着魁五說的消息詐王特,結果詐得王特派人到省城對付慄勇軍,一下子露馬腳了,幾個來回過來,他都猜出高宏兵可能被滅口了。”
“他這個坑刨得可能還要早一點,最早把孫副廳算計進去了,上層一震怒,下面誰也不敢輕易胡來了,結果就剩下他一個人胡搞了。”尹白鴿哭笑不得地道,從孫副廳捱打開始,這個連環坑就刨好了,只等着一個一個撲通撲通往下跳。
“恐怕還是失算啊,王特不管是自己跳海,還是被人扔海里,這事可就只能到他那兒了。”高銘道。
尹白鴿放下手機,撇嘴道着:“也是,抓住作案兇手容易,可抓到幕後黑手就難了,大部分這種窩案,總有藏得最深,而且從不染指危險的人。”
“能查到這一步已經不容易了,工作組下鄉,整頓、清理、炸礦,這兒能消停幾年了。”高銘道,村民被震懾,正是集中清理的最佳時機。
“反正我覺得咱們就跟沒頭蒼蠅一樣亂轉,查陳妍,結果牽出稀土案來了,截稀土,結果大兵又摸到命案這兒來了……咦,他怎麼得到的消息?這種準確地點也太難了點吧?”範承和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到這羣山裡殺人埋屍容易,可是找到埋屍點,那豈不比大海撈針還要難點?
“呵呵,看來他們的‘特種’兩個字沒有白叫啊,哎,尹指揮,你們訓練是什麼內容啊,我怎麼覺得我好像又不認識大兵了。”高銘疑惑道。
“沒有什麼特別的啊,僞裝、情報分析、信息研判、頂多再加上點審訊與反審訊,個人技能訓練比普通集訓強度大點而已……你們忘了,他這兒,和普通人不一樣了。”尹白鴿指指自己的腦袋,提醒着大兵失憶的事。
“不不不,我覺得,是我的腦袋有問題,跟不上他想的。”高銘道。
範承和也應着:“對,異類變成非人類了哈。”
這是當笑話講的,可尹白鴿卻有笑不出來的感覺,她清楚,衝破重重黑幕直指真相,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承受力,那可能是一個普通警察無法承受之重。她又一次拿起了手機,看看張如鵬發回來的照片,在猜想着,這兩位來到法外之地的同事,已經幹了多少法外之事。
這其實才是她最擔心的,各方的焦點已經關注到辦案上了,稍有差池就是質疑不斷,她真擔心這一對不守規矩的走得太遠。
接近目的地,談話少了,各人的神情漸漸肅穆,饒是見過大場面的,也被看到現場的景像嚇了一跳,在路下的緩坡處,三個人,一具骸骨歷歷在目,白慘慘的陽光照得老高,車聲在靜悄悄地山谷裡聽得格外真切,偶而一聲不知名的鳥叫響過,會讓人莫名其妙地打個冷戰,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
帶着工具的法醫、帶着執法儀的警察,沿着坡地迤邐而下,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嵐海市局的這位,鏡頭對準了被捆着的嫌疑人,手被撕成條的衣服布條綁着,腳被褲腰帶拴着,腦袋上一片血,包括嘴裡還殷着血,慘兮兮地坐在地上,哀怨地看着來人。
在他的身邊,就是刨出來的一個坑,裡面蜷曲着一具骸骨,坑旁蹲着張如鵬和大兵。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市局來人複雜地一瞥,沒有說話,鏡頭指向了骸骨,尹白鴿擺擺手道着:“帶走,押車上看着。”
高銘和範承和挾起王大強,往車上帶,幾位法醫開始小心翼翼地勘檢四周,採樣,詢問發現始末,爾後把坑裡的骸骨運到平緩的地面上,初步檢測,死者生前身上多處遭到了鈍器擊打,臂部、腿部、及多處肋骨骨折,土壤含酸超量,致使骨骼在鈣化後,呈墨綠色。
尹白鴿聽了個大概,腳下悄悄踢了踢大兵,示意他上路面上,兩人趁着忙碌的空隙,和守車的高銘、範承和匯合到了一起,那兩位看着大兵笑不出來了,該辦的事辦了,該犯的事也犯事,會不會出事就不好說了。
“嵐海市局這邊不會找咱們麻煩吧?”範承和心虛地問,今天的事,可把同行的臺給拆乾淨了。現在就不用做dna鑑定也判斷得出,這是一起命案。
高銘也有點難堪,輕聲斥着:“挺聰明的人嘛,怎麼把人弄成這樣?”
說是王大強,這落到執法記錄儀裡可不是什麼好事,對於命案肯定是慎之又慎,證據鏈上每一個細節都會被摳上幾遍,要是檢察真發現嫌疑人成這樣,能不找麻煩纔怪。
“大兵,怎麼了?”範承和瞧大兵臉色不對,關切地問,對於這位,想的沒那麼多,直斥着高銘道着:“什麼意思啊?千辛萬苦把拋屍點找到了,反倒落不是了?大兵,別理他們,在這種事上,我支持你,我特麼就最看不慣嫌疑人都要站着當人,警察反而要跪着執法,只要沒打錯,他們屁毛病挑不着。”
“他不是兇手。”大兵靠着車前柵,像累了,坐下來了,他道着:“兇手是高虎,董魁強把人抓回來,高虎幾人負責下手……就扔進酸廢液裡,王大強說,有很多人看着,王特殺人是示威,被殺的高宏兵僅僅是私下裡收了私採村民手裡的貨自己出,就被他們打了個半死,然後扔進酸液裡,埋了……至於有十個人看着啊,就那麼眼睜睜地看着……嘖!”
大兵撇着嘴,那怕就人格分裂,那怕就精神抑鬱,也無法理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能眼睜睜地看着同類被虐殺、被活埋,私採污染的不是山川土地,連人心,都染成了通透的黑色。
“那你該通知家裡啊,這種事怎麼能你一個扛着?”高銘道。
大兵笑了,不屑地笑道:“我們能走這麼遠,就是因爲突破了條條框框,要按着條框辦事,這個蓋子恐怕只憑我們揭不起來……沒事,還是我來扛吧,反正我對這個職業也沒什麼留戀的了,沒機會當一個奉公守法的好警察,那就讓我堂堂正正,像像樣樣地當回好人。”
“至於麼?被什麼感召的。”範承和笑着問,沒有察覺大兵心態的變化。
可不料這句話卻問到點子上了,大兵脫口道:“我父親。”
“你父親?”範承和愣了。
“對,我父親,他當年就是到大店鄉救災,死在半路上;他當年也一直在舉報這裡的稀土私挖濫採,也走在了半路。我一直不明白,爲什麼要管這種閒得蛋疼的事,可我到這裡後明白了,那些不斷涌出來的黑金,污染的是環境,腐蝕的卻是人心,越來越多的人會受到它的荼毒,就像,我的戰友也參與在其中、就像,省城那個遍地找女兒的老人,還有那個可憐的小姑娘……都是被這些東西害的。”大兵道着,眼慢慢的紅了,他像沉浸在回憶中一樣,喃喃地道着:
“其實我一直覺得我爸沒出息,副職好多年提拔不了,老跟人犟,連兒子的事情也辦不了……可他在這事上卻沒有逃避,我沒有多想,如果有,唯一想的,就是想成爲他那樣的人。”
“我理解,可現在專案組要成立了,一切要按規章辦事。”尹白鴿輕聲道。
“呵呵。”大兵笑了,帶着怒容的蔑笑,他不屑道着:“現在都看着重稀土的繳獲了,誰還會在意一個普通人的生死,你們想知道陳妍的下落嗎?”
“怎麼?王大強知道?”尹白鴿愣了。
“就是他和本家兄弟抓的人,他就是個人販子,專業販賣婦女,連自己的老婆都是買來的……他們抓到陳妍,打斷了她一條腿,在礦上關了幾天,然後賣到崗頭山區一帶了……在西江省南部,距咱們這兒有七百多公里。”大兵道,那幾位有種說不出的胸悶感覺,偏偏大兵像添堵一樣告訴他們:“其實死的活的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死的都能配冥婚賣錢。”
“他媽的,這些畜牲。”範承和重重踢了一腳車門,驚得車裡的王大強頭直往下縮。
高銘、尹白鴿,面色苦楚地相視着,卻無法再指責大兵半句,因爲,連他們也快有揍人的衝動了。
現場檢測一直延續到午後才見車隊下,而下山後,卻有的一輛車離開了車隊,獨自踏上了尋訪的路,目的地更遠,在千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