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鸞等楚歸安穩了些,便打算出去看看情形,還沒出門,老九便道:“鸞姐還是別去,城前已經戒嚴了,方纔大爺派了個人來,說是不叫出來走動,大爺聽說三爺病了,還說等安穩了些他會來看三爺的。”
繼鸞便問:“那外頭的鬼子兵不是逼近了?”
老九點頭:“所以都不讓往前頭去了,城裡好些人從東南那邊兒逃難呢。”
繼鸞嘆了聲,忽然心頭一動,便又問:“那仁幫的兄弟們呢?三爺這會兒病着,他們是不是……”
老九道:“放心,先前我叫各個堂主點算過了,咱們仁幫不比其他那些烏糟七八的,雖然不是所有兄弟多安安穩穩地,但大半都還規矩地留下了,等着三爺使喚呢。”
繼鸞鬆了口氣:“三爺病着,九哥你就多費心了。”
老九搖頭:“跟我沒什麼相干,平日裡三爺約束的好就是了……如今只盼三爺早早地好起來就萬事大吉了。”
繼鸞說道:“三爺精神好了許多,我再進去瞧瞧。對了……”
“什麼?”
繼鸞忽地又想到一件事:“昨兒忙亂,我叫幾個兄弟護送柳老闆回去,也不知怎麼樣了。”
“有這事兒?”老九顯然不知,“我再去問問,或許他們看你忙,就沒來回報。”
過了正午,楚歸已能下牀緩慢行走,神智清醒,只是又添了咳嗽的症狀。
祁鳳在家的時候也病過幾遭,繼鸞知道這風寒有時候很難好,通常白日會減輕些,晚上卻又嚴重,繼鸞生怕楚歸晚間反覆,便同他商量是不是請個西醫大夫,聽聞有一種針對風寒的藥,打一針便可痊癒。
誰知楚歸一聽,像是要殺了他似的,臉色都變了,堅決不同意,艱難地嚷嚷着表示自己寧肯吃苦藥。
繼鸞見他如此,便也無奈。
幸好那大夫診脈後給了些不錯的話,纔算又讓繼鸞的心安定下來。
伺候楚歸躺下後,繼鸞出門,正好遇到老九上樓,拉了她遠遠離開楚歸門口,才又放低聲音說:“派人去打聽了,今兒金鴛鴦沒開門,聽聞柳老闆人在家裡頭呢。”
“沒什麼別的事兒?”
“沒事兒,倒是昨兒差點沒找到人,把那幾個跟着的兄弟驚了一驚……誰知道不過虛驚一場。”
繼鸞一聽,心裡打了個頓:“昨兒差點沒找到人是什麼意思?”
老九說道:“就是昨兒你說了後,他們便回去找人,誰知道人竟不見了!幾個人分開了去找,也沒找見,後來大概是一個鐘頭後卻忽然又看到他自個兒回家去了。”
繼鸞思忖着:“一個鐘頭?不知道他去了哪?”
“這個真不知道……他們看人沒事兒,也就放了心了。”
“行,”繼鸞見問不出什麼來,便一點頭,“九哥費心了。”
“哪裡話!對了,無緣無故怎麼叫人看着柳老闆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繼鸞心想,那件事可不能跟別人說,便只道:“兵荒馬亂地,我是怕節外生枝……”
老九想了想:“那我再叫兩個兄弟去照看着,如何?”
繼鸞道:“那就再好不過了。”
老九聽了吩咐,便下了樓去,繼鸞看他出門,心裡有些沉甸甸地,想想昨兒的事,有些兒後悔自己未免急躁,大概是因爲祁鳳要走所以失了章法,想想也是,柳老闆自來也是錦城土生土長地,她無端端就要人遠渡重洋,又沒有耐心仔細地說過……倉促裡他怎麼會一口答應呢。
且又想到昨兒碰面的時候,正是歐箴對他用強的時候,繼鸞心裡隱約猜到柳照眉爲什麼反應那麼激烈,可惜當時心浮氣躁地,全沒顧及他的想法。
繼鸞心裡忐忑,幸而知道柳照眉無恙,便也暫時擱下這宗,只專心照看楚歸便是,不知不覺到了夜間,果真如繼鸞所料,自入了夜後楚歸便又開始昏睡,連晚飯也不曾吃,本來熬了粥給他,只靠繼鸞哄着勉強吞了一勺後便再也不肯張口。
繼鸞恁麼鎮靜的人,也覺六神無主,懊悔白日自己沒有堅持讓楚歸再看西醫,正有些坐不住的時候,外頭有傭人飛快來報,居然是楚去非來了。
繼鸞一聽,彷彿得了主心骨一般,雖然在楚歸身邊兒她算是頭一個親近的人,但畢竟楚去非才是楚歸的親人,繼鸞擦擦額頭的汗就要迎出去,誰知楚去非來的甚快,繼鸞剛走到門口,楚去非已經也到了。
兩下照面,楚去非衝繼鸞一點頭,便走進來:“小花怎麼樣?”
繼鸞也顧不上跟他客套:“白天還好些,這會兒又有些昏沉。”
楚去非快步走到楚歸牀前,把白手套一脫,擡手摸上楚歸的額頭:“還燒得這麼厲害!”
繼鸞被他一說,居然沒來由地有些不安,張口便說:“本來聽說西藥見效快,還有個什麼針之類的……勸過三爺,他不肯答應……”說到這裡心頭一凜:覺得自己的語氣竟有點像是在開脫、或者辯解之類的,但這分明跟她沒什麼干係。
楚去非回頭看她一眼:“他害怕打針的,你不知道?”
繼鸞目瞪口呆,她爲何會知道這個?更何況……楚歸那個樣兒,素日裡彪悍狡詐心狠手辣地,血肉橫飛都不怕,怕打針?
楚去非掀起他的袖子看了看傷處,見並沒有化膿,才鬆了口氣:“小花的性子古怪,既然是他堅持,就依着他吧……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兒,不肯吃西藥的,熬一熬就過去了。”
繼鸞本想跟楚去非討個主意,見他這麼說,卻仍有點兒不放心:“三爺昨晚上就有些糊里糊塗地,頻頻說些夢話,天明時候才安穩了些,大爺,我怕他今晚上也這樣兒,如此反覆,只怕耽擱了……”
楚去非眉峰一動,便看繼鸞:“昨晚……你照看了他一宿?”
繼鸞怔住,張了張口:“是……”
楚去非望着繼鸞,脣邊慢慢地浮出一絲笑來,繼鸞本正在竭力鎮定,見了這抹笑,不由地想到些奇怪的事兒,臉上就有點發紅,本來想說兩句,譬如是擔心楚歸之類,心中轉了幾個圈,還是罷了。
繼鸞便垂頭不看楚去非:“大爺,我只是擔心三爺的病……您拿主意吧。”
楚去非一笑:“你有這份兒心就好。”
繼鸞心想這是什麼話啊……就不搭腔。楚去非回身又看楚歸,握了他的手:“我這弟弟,很是古怪……”
繼鸞本正在想要不要退出去,給他們兄弟一點兒獨處的時間,沒想到楚去非又說了這句,繼鸞便站住腳,楚去非又道:“有時候他所想的……我真個不懂,但是既然是他堅持的,必有道理。”
繼鸞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楚去非也不介意她不開口,自顧自又說道:“我聽聞當初你是被他強留下來的?”
繼鸞咳嗽了聲:“是。”
楚去非道:“上回……我也瞧出來了,你好像挺喜歡那個姓柳的?”
繼鸞一窘,皺了皺眉問道:“大爺想說什麼?”
楚去非道:“我想說……人這一輩子,該遇上誰,是什麼命,好像是老早就註定了的,我本來以爲小花這性子,這輩子指不定會找個什麼樣兒的女人才能配,當聽說他中意你,我只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漸漸地聽說了些事兒,見了些事兒,卻覺得,該是你,得是你……小花以前若有些對不住你的地方,我代他向你道歉了。”
繼鸞大驚:“大爺,您這是在說什麼?”
楚去非把楚歸的手一握,懷中掏出一方帕子,將他額頭臉頰上的汗擦了擦:“我就想說,陳繼鸞,我把弟弟交給你了。”
繼鸞渾身汗毛倒豎,不寒而慄:“大爺,我不懂!”
楚去非緩緩起身:“他早把心給你了,我現在把他的人給你,明白了嗎?”
繼鸞本能地要拒絕,楚去非卻回過身來,繼鸞瞧見他的臉色,不知爲何竟心中一震。
兩人面對面站着,楚去非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臉色不太好,大概是昨晚上一宿未睡,但仍可見那令人傾倒的風采。
而在這倉皇的世道里,誰能顧得上誰?楚歸眼光獨到,一早就看中了她,如今舉城的人心惶惶,東奔西顧,她卻還在這裡,牢牢地守着他,大概以後,也會替他守着他。
楚去非走到繼鸞跟前,停了下來,緩緩擡手,握上了繼鸞的肩頭,身子靠近,像是要擁一下她,卻最終又停下來:“替我……好好照顧他……”
他微微傾身向着繼鸞,低聲地說。
然後楚去非便邁步往外而去,等繼鸞驀然回身的時候,那道英武的身影已經出了門口。
這一夜,外頭越發不寧靜,槍炮聲一夜幾乎未停,繼鸞守在楚歸牀前,想到白天楚去非的那一些話,只覺得眼睛不太舒服。
到了半夜,楚歸果真又不安分起來,皺着眉心掙扎,喃喃不休,繼鸞替他擦着汗,看他不安地在牀上掙扎,心像是絞成了一股繩。
楚歸發着燒,呼吸十分急促,有幾次像是要爬起來一樣,咳嗽的肝腸寸斷。
繼鸞扶着他,替他在背上順氣,想喂他吃點潤肺止咳的冰糖梨水,他卻始終閉着嘴不肯就範,只是躬身喘着。
繼鸞抱着他的肩膀,聽着外頭的槍炮聲,不由地把臉貼過去,臉頰貼着楚歸那滾燙的臉,輕聲喚道:“三爺……三爺……你不能這樣兒,快點好起來……”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來,她再怎麼能幹堅強,都只是個女人而已。
淚滑下來,蜿蜒往下,浸在楚歸乾裂的脣角,極快地滲入那龜裂的嘴脣上去。
楚歸閉着眼睛,向着她靠得近了些,繼鸞伸出手指擦擦沾在他臉上的淚:“三爺……這功夫,你可千萬不能有個三長兩短。”
楚歸緩緩睜開眼睛,細長的眉眼望着繼鸞,光芒淡淡,有幾分惘然:“鸞鸞……”
他竭力地望着她似的,又說:“我不會有事的。”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便又驚天動地地咳起來,一直咳嗽的臉頰都發了紅。
繼鸞把手中的碗放下,雙臂抱着楚歸,試圖讓他停下來,身子貼着身子,他咳嗽的每一聲都傳過來,身子的每一次顫動她也知曉,就好像她也在咳嗽一樣。
繼鸞緊緊地摟着楚歸,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背後的牆,最後雙眸一閉,淚又落下來,繼鸞抱着楚歸,緩緩地跟他一塊兒倒在牀上。
她死死地抱着他,親吻着他的臉頰,喃喃地低語着安撫着,楚歸的咳嗽緩緩停了,雙眸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她,他想說話,卻又不能開口,一開口便會咳到死似的,他死命地忍着,不能咳。
繼鸞的手指慢慢地撫過他的眉,眼,最後握着他的下巴,吻在他的脣上。
莊子裡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或者無關情愛,亦沒有其他,只是有關生死,繼鸞本能地想要他快些好起來,只要他好,不計代價。
她的手撫在他的背上,那樣溫和綿軟的手,帶着柔韌的力道,像是三月裡和煦的春風一樣,把纏着他的病魘一點一點地驅退,楚歸只覺得身在極安穩的雲端上,頭頂是溫暖耀眼太陽的光,身體也隨着熱起來,熱的那麼舒服,他仰頭往上看,只覺得那燦爛的陽光是平生所見最美的,而他沐浴其中,身子像是要被曬得融化了一般舒服,熱流在四肢百骸裡流竄着,楚歸舒展着手腳躺下去,耳畔聽到自己脣角發出的一聲滿足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