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天的時候,繼鸞向楚歸請了個假,說是要陪陪祁鳳。對此楚歸自然有諸般不滿,對繼鸞沒好氣地囉嗦:“慈母多敗兒,慈姐也是一樣的,那個小子要被你慣壞了,小心成了站不起的軟腳蟹,以後都得靠你一輩子。”雖然百般地不高興,卻到底也準了繼鸞一天的假。
楚歸這邊不高興,祁鳳也不見得多歡喜,時常唸叨繼鸞已經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楚歸的保鏢,竟成了楚歸的保姆了。
兩個人私底下逮到機會就互相詆譭,總之是誰也看不順眼誰。
繼鸞遭受兩個人的“彼此攻擊”,卻都只是笑笑而已,面對楚歸併不忙辯解,對祁鳳卻還得說兩句:“三爺那個人不好惹,記得上回我跟你說的,別當面兒跟他起爭執。”
祁鳳毒舌了會兒楚歸,見繼鸞也沒特意爲他說話,他的心情變得好了些,此刻便乖乖答應。
一早上,繼鸞換了家常衣裳,同祁鳳兩個出去吃早飯,祁鳳看着她中衫長褲簡單利落的裝扮,纔有幾分順眼,忍不住又道:“姐,還是看你穿這身兒好看,先前那是什麼……我瞧着現在男人都少穿了,也是楚三爺的眼神兒?瞧着他年紀也不大,光看這衣裳,還以爲是哪爬出來的古董呢。”
繼鸞便忍着笑,原來楚歸先前在老慶祥給她訂的,是幾套男式的長衫,並配套的裡衫,襯褲鞋襪一應俱全,幸好繼鸞習武出身,身段兒極好,穿上後反更顯得英姿颯爽,利落之極。
又因爲楚歸選的是極好的料子面兒,給繼鸞這樣的人物一帶,那通身又朵幾分飄逸挺秀的貴氣。
繼鸞爲了方便,習慣把頭髮盤在腦後用簪子定住,便更顯出那清秀的五官來,冷眼一看,便是一個清麗脫俗的美人。
楚歸顯然對自己的眼神及審美有着十萬分的自信,渾然不覺也不管外頭的人已經把他及他新收的那位“雌雄莫辨”的議論的漫天風雨。
先前繼鸞頭一遭穿了那身素白的長衫回家,把祁鳳嚇了一跳,還以爲是柳照眉或者別的陌生男人走錯了門……知道是楚歸整出來的,自然又說了一堆的話,幸好繼鸞是個好脾氣的,任憑祁鳳暴跳如雷,最後也只還乖乖地聽長姐的。
姐弟兩個經過巷子口的油餅攤子,祁鳳自然而然地站住了,剛要要兩套,繼鸞將他一拉,道:“好不容易一塊兒出來趟,姐帶你去吃頓好的。”
祁鳳一聽不解:“啥好的?在餅上加個雞蛋……那就挺不錯了啊。”
繼鸞笑道:“以後每天都能吃餅,今天咱們一塊兒吃館子去。”
祁鳳道:“姐,你這樣是不是太浪費了些?”
繼鸞拽着他:“走吧你,有的吃還這麼挑。”
兩個人走過車水馬龍的大街,一路上汽車鳴笛聲,自行車搖鈴聲,黃包車吆喝聲,此起彼伏。
小黑趴在祁鳳懷中,瞪着眼睛看熱鬧的周遭,繼鸞同祁鳳走了會兒,便進了一家飯館,挑了個座坐了。
繼鸞順着祁鳳的口味,點了幾個菠菜粥,醋白菜,糖醋排骨,油炸裡脊……祁鳳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平常裡卻吃不到這麼些好吃的,聽了繼鸞點了肉菜,口水也都涌出來。
繼鸞本以爲兩個人吃這麼些菜大概會剩下,沒想到菜端上來後,兩個人風捲殘雲地,邊說邊吃,酣暢淋漓地,很快竟吃得差不多了,——期間祁鳳還吃了兩個饅頭。
繼鸞暗暗吃驚,幾乎怕祁鳳被撐壞了,可是看他有些若無其事似的表情,她心裡一沉,就想:祁鳳若吃這麼些還好端端地,那他以前是少了多少飯呢。
以前在平縣的時候,是陳叔做飯給祁鳳吃,繼鸞多半不陪着他,也不大留心他的飯量,等來了錦城,除了開始幾天她會帶飯回去,以後祁鳳上了學,繼鸞跟了楚歸,則都是祁鳳自己買飯。
繼鸞有心想問問他以前有沒有吃飽還是捱餓,卻又問不出來,只心裡想:“以後抽空要多跟他一塊兒出來。”
祁鳳吃得飽飽地,又把剩下的一角饅頭餵給小黑,還跟小二要了塊油紙,把飯桌上的骨頭收拾了包了起來。
繼鸞問:“帶這個幹什麼?”
祁鳳道:“回去給小黑啃着玩兒……我看它要長牙啦,這幾天總是啃東西。”繼鸞這才明白,不由暗笑祁鳳竟有這份心細。
兩個吃了飯,又喝了幾口茶,算了飯錢便出來,祁鳳吃得很是滿足,一手抱着小黑一手摸着肚子,纔打了個飽嗝道:“姐,今天吃撐了。”
繼鸞不捨得說他,只笑道:“這回就算了,下次留神些,撐壞了怎麼辦?”
祁鳳道:“嗯啊,我知道啦。”繼鸞見他一身衣裳也是在平縣帶來的,便領着祁鳳,拐到一家裁縫鋪子,挑了一匹料子,讓掌櫃的給他量了身,約定了來取的時間。
祁鳳有些不好意思:“姐,我上學有校服,用不着新衣裳。”
繼鸞好不容易得了空兒跟他一塊出來逛,恨不得把虧他的都補齊了,便道:“你總也要添一兩件新的纔好,你想想在學校裡還缺什麼?一塊兒買了……反正咱們現在有錢。”
祁鳳搖頭,兩姐弟站在街頭正說,祁鳳望向繼鸞身後,忽然咳嗽了聲道:“姐,我們別在這兒……”匆匆地拉着繼鸞轉身就走。
繼鸞莫名其妙,回頭看一眼,依稀看到在後面的賓館門口,站着個衣着入時的美貌少女,似乎正在往這邊打量。
繼鸞沒顧上仔細看,就被祁鳳拉着拐了彎,繼鸞笑道:“怎麼了啊,你見了鬼了?”
祁鳳扁嘴:“什麼見鬼,這世道有人比鬼可怕多了。”
繼鸞忍不住:“你是在躲那個小姑娘?我瞧着生得模樣不錯……怎麼你就這麼怕她?”
祁鳳見她居然眼尖看到了,便抓了抓頭,道:“那個是我的同學,不知怎麼,總是來煩我……又多話,我倒不是怕,只是懶得跟她碰面。”
繼鸞哈哈大笑:“別說是人家小姑娘看上你了吧。”
祁鳳啐了口:“少整這些有的沒的煩我了!”又道,“我們別站這兒,忒危險。”
繼鸞笑:“難道人家還會追來?”
祁鳳嚇了一跳:“這還真說不定,那丫頭那個脾氣……趕緊走。”拽着繼鸞又是一陣亂跑。
兩人又拐了一條小巷子裡,祁鳳才鬆了口氣,繼鸞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他頭一遭這樣驚慌,心中猜測那女孩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忽然一擡頭,看到前頭露出的一則招牌,便笑道:“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了。”
祁鳳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便道:“呀,是金鴛鴦的戲樓啊。”
繼鸞點點頭,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柳老闆在不在。”
祁鳳看着她的神情,笑眯眯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繼鸞一笑,其實她心中也正有此意,當下兩人便往金鴛鴦去。
繼鸞在金鴛鴦門口一出現,便引發一陣小小轟動,雖然繼鸞在這兒只呆了短短數天,但金鴛鴦上上下下卻都認得了她,再加上前日繼鸞從槍口下救了柳照眉……可是有不少人當場看到的。
看場子的熟臉兒夥計親熱迎上來便笑道:“繼鸞姐,今兒沒跟着三爺嗎?”
繼鸞道:“今兒跟三爺告了假了。”
夥計道:“這可太好了……我們都念叨繼鸞姐好些天了,就盼着您回來看一看呢……您是來找柳老闆的?這位是?”便看祁鳳。
繼鸞道:“這是我弟弟。”
夥計讚道:“真是一表人才……繼鸞姐,您先進來坐,我給您找個好位子……柳老闆這會兒大概正要上臺了,我去告訴一聲,等他唱好了,再來見您。”
繼鸞忙道:“還是先別跟柳老闆說了,免得擾了他。”
“別人那是真擾了,”夥計極爲伶俐地,意味深長道,“是繼鸞姐的話,柳老闆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我這就去……小崔,快來帶繼鸞姐去坐先。”
繼鸞同祁鳳兩個入內,小夥計領着兩人在第三排邊兒上坐了,周遭都盡滿座了,祁鳳是頭一回來看戲,頓時只覺得眼睛都不夠用的,四處打量。
繼鸞抓了一把瓜子塞給他,祁鳳單手磕着瓜子,正等着開場,卻見那看場夥計又匆匆回來,因爲看客都坐定了,不敢直起腰來,只俯身在繼鸞面前低低說道:“繼鸞姐,方纔我跟柳老闆說了,柳老闆急了,現在就要見您呢。”
繼鸞怔住,她好歹也混了幾天戲樓,懂得規矩,見這架勢是很快開戲的當兒,便道:“可是……”
夥計道:“柳老闆說非得見了您再上場呢。”
繼鸞聽了這個,也知道柳照眉那性子,不敢耽誤,便一拍祁鳳肩膀:“留在這兒,哪也別動,更別惹事,知道嗎?”
祁鳳吐了個瓜子殼,道:“當我是小孩兒吶。”
繼鸞這纔跟着那夥計,匆匆地從旁邊樓梯上了樓,那夥計不便跟着,只領繼鸞上了樓,便自退了。
繼鸞熟門熟路,便掀起簾子入了上妝的地方,才一進門,就看到上了妝穿好了戲服的柳照眉正絞着手站在跟前,聽見有人進來,便猛地擡頭,一雙眼睛明如秋水。
繼鸞一怔:“柳老闆……”今兒他演的是《天門陣》,上得是穆桂英的行頭,威武裡頭帶着嫵媚,着實好看的緊。
繼鸞才一開口,柳照眉便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似的,只有一雙眼睛,會說話似的骨碌碌、烏溜溜地緊盯着她,似乎有萬語千言。
繼鸞只覺得自己的心也跳起來,臉也有些紅,兩人這才一照面,外頭有人便來催:“柳老闆,真個要上場了。”
繼鸞反應過來,剛要也說,卻覺柳照眉用力地將她的手一握:“不許走……留在這兒,等我下了場子……”聲音壓得低低地,有幾分顫,眼神也極急切地看着她,甚至還帶幾分乞求似的。
繼鸞沒來由地就覺得眼有些異樣,心頭一熱道:“我……我知道了,柳老闆……”
柳照眉聽她答應,才嫣然一笑,他一笑,明媚燦爛,豔光四射地,又把繼鸞的手握着一搖,才依依不捨地鬆開:“我去了……等我!”他看一眼繼鸞,帶笑帶羞帶欣喜似的,扭頭轉身而去。
繼鸞下樓的功夫,臺上鼓點已經一陣緊似一陣,她還沒完全下樓,柳照眉已經登了場,那樣精神嫵媚,英武動人的一個亮相,頓時先惹了滿堂彩,但只有繼鸞知道,那一雙秋水似的眼睛,那樣含情脈脈地掃向她,一次又一次地。
繼鸞回到座位上,幾乎有些不敢看臺上。祁鳳見她回來,便隨口問道:“啥事兒這麼急啊姐?”
繼鸞咳嗽了聲:“沒啥事。”
祁鳳“啊”了聲,不以爲意地掃了她一眼,忽然道:“姐,你這臉怎麼這麼紅啊?”
繼鸞一驚,趕緊把臉轉向旁邊去:“樓裡太熱了。”
祁鳳鼓了鼓嘴:“是嗎,沒覺得啊……”幸好祁鳳只是隨便問問,很快就被場上那齣戲把注意力給引了過去。
繼鸞坐在底下,心一陣陣地跳,忽然之間有些後悔:似乎不該來金鴛鴦……方纔更不該答應柳照眉留下的,心裡總覺得哪裡似乎有些不大對頭,可是聽着他那甜潤動聽的聲音,看着他在戲臺上那一舉一動:柳照眉顯然也是高興地,這一齣戲唱得格外出色,底下喝彩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兒,連祁鳳這外行人都也忍不住高聲叫好兒。
繼鸞心裡緩緩地又動搖了起來,模模糊糊覺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
有嗷嗷一大缸醋在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