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的車隊北上,一路春未暖花不開, 河流江水的冰仍然緊封着, 雪路難行, 甚至在一些山路, 要士兵推車拽馬過路。
而辛翳這一路接到了不少消息,但也沒說得上哪條是好消息。
先是趙國攻打成周但並沒有得手,晉國似乎對於成周附近頗爲了解,築城也精良,糧草燃料屯駐的很豐厚。成周是在嚴寒時代來臨時建造的新城,城內所有的民居、貯藏都以保暖與堅固爲優先,再加上晉國一直認爲楚國會很快對成周發動戰役, 所以一切都保持在戰時狀態, 怕是黃河南岸最硬的骨頭之一。
趙國顯然認爲新城建造大多不夠穩固, 駐防也不夠有經驗,對成周也調查不夠,上來就咬在了這塊兒骨頭上,差點硌掉了這顆牙。
趙國雖然暫時退兵, 但顯然沒放棄攻打成周。
這對楚國來說算不上什麼好事, 畢竟辛翳也曾想過,在趙國晉國於成周開戰期間,他的楚兵能夠得到些喘息,也可以在兩方兩敗俱傷的時候,趁機奪回成周。
但現在就是說明,晉國對成周的駐防能力, 怕是楚國日後也別想輕易得手。
而更重要的是……趙國似乎向晉國通國書,而晉國也有就此迴應,是不是兩國稍有交手,後來發現沒必要,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們聯手,一起將兩國連綿的國界線,共同南推。
晉國可不是楚國那樣的孤高,他們作爲小國,歷史上曾多次和周邊各國合盟。趙國雖然多年不睦,但是利益面前哪裡有真的敵人,晉國如果真的和趙國聯手,再加上晉國現在還在步步向秦國咸陽推進,或許就是除了齊國以外整個黃河沿線,南下對楚國宣戰了。
楚國到時候的壓力可想而知……
而另一邊說到秦晉之間的戰爭,秦國徹底陷入了被動。秦國國力本就因之前幾年的戰爭而虛弱,再加上秦國一開始沒預料到晉國的翻臉……
但誰都沒料到,秦國境內最大的變故,竟來自藍田君的弟弟,秦王希。
這兩年來,秦希並非秦國境內的主角,秦國境內只有兩個人最大。
藍田君與將軍智夏子。
藍田君擁民意,智夏子帶來勝利,再加之他們二人關係不差,雖很多人瞧不起“夏子”這樣的名字背後可能指代的卑微身份,也認爲智夏子貌醜殘疾,配不上他們心中的藍田君,但這倆人之間關係的穩固與信任,也讓更多秦人對境內的局勢有了信心。
而秦希就必須要退居三線,難聽點就是傀儡——
但還不如傀儡。姐姐藍田君對他很關心,很善待,但就是對他的政見並不放在心上,也不允許他的政令在不經過她同意的情況下實行。藍田君雖然很想教導他,可秦趙之間的戰爭是失之毫釐全面崩盤,她根本沒有心力再去做個教導者。
秦希知道藍田君所做一切都是爲了秦國,他少年人的心中雖然偶有偏激的不滿,但也能清醒過來,默默地做自己幾乎不被人所知的秦王,看着藍田君所到之處,百姓振臂高呼。
但兩年內,秦希也在努力成長,也在漸漸不能按捺。
秦晉之間忽然的翻臉,就讓秦希再一次站出來,跟藍田君發生了爭執。
親晉的秦王希在境內似乎想要鼓動秦國與晉國再坐下來談判,而更重要的是,有一大批秦國百姓被連續幾年的戰爭幾乎活不下去,他們迫切希望戰爭結束。再加上秦晉之好多年,秦國又在這兩年從晉國手中接到大量援助與好處,秦國境內竟然有一大批勸和派,甚至他們也認爲秦國確實虧欠了晉國太多,想着這事兒肯定能坐下來談——晉國肯定不會想要滅了他們,只是晉國也逼急了罷了。
哪兒都有妥協派,特別是在這樣一個疲憊的秦國境內。
秦王希一下子進入秦國百姓眼中,而曾經帶他們迎來勝利的藍田君,竟然在秦趙戰爭結束之後,迅速的從救國英雄,成了戰爭狂魔。
民意從來都是會在某些極端的狀態間來回搖擺,而藍田君很清醒。
她知道晉國壓根不會跟秦國坐下來談,她知道舒想要的是什麼。
智夏子被指認爲那個孽種白矢的消息傳開之後,污名還沒來得及沾上藍田君,白矢爲了避免讓藍田君爲難,偷偷離開了秦國——這竟然也被指責成了藍田君用完人就拋棄,將智夏子主動送到晉國了……
藍田君不能再容忍這樣的輿論佔據秦國,她必須要儘快擊退晉國,她必須要讓晉國意識到秦國不可能隨意被侵吞。但她……看着大哥二哥死在戰爭,親手下令五馬分屍了三哥,用枕頭悶死了自己的父親……讓她對自己僅剩的弟弟下死手,她做不到。
她也認爲沒必要。秦希一向是很能體諒她,他只是一時想法上誤入歧途,或者是沒理解她的用意。
藍田君沒有殺死秦希,而是軟禁了他。
且正式對外監國理政,而秦希將不再出入朝堂,不再會面大臣。
秦國一下子內部沸騰了。絕大多數百姓對秦希並沒有多深的感情,但重要的是,他們不太能容忍他們心裡聖人似的藍田君會做出這種事——
藍田君變了。這是很多秦國人在輿論下的想法。
她會害死秦國。
她做過正確的事情,但不代表她會一直正確下。
她是因爲只會打仗,所以纔不想讓秦國停下戰爭,所以纔要一直開戰——因爲她知道一旦開戰,她不過是秦國公主罷了。
常言秦軍食草作戰,秦人割肉喂國。秦國百姓的團結與齊心,是天下各國都畏懼的。
但團結與齊心,並不是絕對的優點,在有些時候,它也是洶涌且傷人的,它是對外的尖牙利爪,也是對內的瘋狂浪潮。
而就在這個時候,秦國境內傳來了更大的消息。
秦希從咸陽逃出,而在少樑一代,由晉國的支持,以秦王的名義,宣佈削秦璧的封位,藍田不再是她的封邑,而她將以公主之身,與晉國締交婚約,將與晉王成婚。
顯然是晉王再次利用秦國境內的局勢,利用秦希分裂秦國……
藍田君還未迴應,但從辛翳看來,舒怕是在整個事件中多次推波助瀾,將事情的結果導向至此。舒在帶兵打仗的本事上,或許完全比不上藍田君,但在玩政治的手腕上,她聰穎敏銳的可怕。
而就在車隊幾乎到達大梁附近的時候,辛翳接到了對他來說最壞的消息。
黃河一直有結冰期與凌汛段,冬日結冰是常態。在靠近成周至舊魏地區,結冰期雖短,但也能持續兩個多月以上,只是黃河結冰,大多數是薄薄一層冰,甚至還會順着河流,成片的冰順水漂流。
可這兩年的嚴寒,特別是在這一年,黃河結冰的厚度,堪比燕北境內幾條河流,走人跑馬都不成問題。就算有斷冰帶,但這樣的黃河已經再也不是當年難渡的天塹——甚至可以說是坦途。
趙國渡橋的製作、物資人員的搬運,都可以從結冰的黃河上一路南下。
楚國黃河沿線的士兵,在慌亂之下,不得不派出大批人馬去擊碎冰面,但黃河那樣長,趙國總能找到結冰的河段,再加上碎冰不易,一夜之後可能就再結冰……怕是根本阻擋不了趙國鋪天蓋地的南下大軍。
辛翳沒打過河面結冰的仗,但當前線的鐘侖描述江面甚至車馬跑動,絲毫無裂時,他也呆立半晌,將牘板扔在了桌面上,只能說四個字:“天時地利。”
南河看到牘板上的內容,也沉默許久。
辛翳轉頭看她,苦笑:“你說是趙國預料到黃河結冰,還是說……一切就是這麼巧。就在今年,黃河凍成了這樣。”
南河:“黃河或許也在前兩年的某些時間段凍到這種程度,但我只是覺得,還有辦法阻止。鍾侖在前線,如果如今寫信,給他,幾日能收到。只是不知道他的能力,能否明白我的計劃。”
辛翳一下子彈坐起來:“先生能阻止趙國南下?”
南河:“就算黃河沒有凍上,趙國南下的決心和行動力,怕是也阻止不了。但如果就任憑趙國橫渡冰面,他們就能攜帶大量物資渡河,甚至浮橋也都能在冰融化之前迅速製作出來……我只是在想辦法,拖延他們的腳步。”
南河每次敘述自己的想法之前,那隱隱放光的雙眼,像是冰下燈水中火,平靜中含着堅定,卻又謹慎的說着計劃的前提與她認爲能達到的效果……
辛翳真是覺得,那是南河最閃光最性感的時候。
南河再看到這封軍報,就在顛簸的車內,對辛翳道:“如果想要阻止對方渡冰,破冰不夠,就要採冰,取冰。只可惜楚國常年無冰,沒有采冰人。”
辛翳:“採冰人?”
南河:“用冰鑹在冰面上扎點,只要四角,再加三四點位置,就能輕易把一塊正方形的冰切割下來。燕北會有些地區用這種方式造冰磚。冰磚會浮在水面上,可以用馬匹拉網,將冰磚從水裡拉到岸上,一天可以分割很多冰塊。這樣採冰之後的冰面,想要再結出這麼厚的冰,就要花很多時間。更重要的是,畫的人力少,採下來的冰還可以在岸上壘築城牆或防禦建築,用水澆築,就能抵禦很多攻擊。”
辛翳:“可黃河那樣寬,採冰雖然可以破河,但怕是防禦不了所有的地方……但先生的法子確實應該在戰役中有效,我這就寫下來送與鍾侖。”
南河:“黃河看似很寬,但黃河兩岸都能通車走人的坦途卻不多。只要提前派人潛入趙國軍營打探消息,外加有地圖分析地勢,我們是可以縮小範圍,預判出多個趙國渡河的可能地點。”
南河:“而且我們還可以主動出擊,這冰面能跑馬,說明楚軍也能過得去,趙國就靠這冰面渡河,他們肯定不敢破壞,但楚國可以在冰面上做手腳,比如用冰鑹提前鑽孔,只要間距得當,就能先渡河北上發生衝突,而後引一部分趙國將士從做過手腳的冰面渡河。鑽孔的冰面不再能承重,士兵必定落水凍死。要不是冰面鑽孔只要超過一兩日,冰孔就會結冰,我們甚至可以用這種方式在大片可能渡河的地區鑽孔……“
辛翳眼睛亮了亮,南河卻按了一下他手背:“別高興得太早,趙國是在北地生活過多年的國家,他們境內也有黃河的結冰段,他們對於冰雪很熟悉,他們可能有雪橇等等方式,來對付我們的某些計劃。更重要的還是排兵佈陣,還是趙國南下之後迅速分團殲滅……”
辛翳:“或許我該去前線……”
南河:“不,你絕不能去,你我要在大梁,你纔是楚國的根本,幾座城池也比不上你的安危。我會陪你,在大梁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