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后輕裝簡行的這次入晉,似乎不爲外人所知。
晉國的態度似乎也並沒有太多轉變, 反而親趙的傾向更加明顯。趙國本想聯姻, 誰料到晉國火速迎娶了藍田君, 把這個天底下僅存不多的王后位置給佔了。
但晉國並沒有因此疏遠趙國, 在國書通信上顯得很積極,也終於靦腆的開了口,問趙國要起了東西。
趙國不但不因此遠離,甚至大喜過望。
就怕晉國是啃不動的骨頭。
顯然晉國對趙國有需求,卻也有估計,只要趙國滿足晉國的要求,那麼聯手的事也不是不能細談。
晉國所要的, 一是馬種, 二是鐵礦。
趙國本就是鐵礦非常豐富的國家, 在侵吞魏國之後更是,晉國盛產煤炭,卻鐵礦不足,此次討要鐵礦, 必定與打造兵武有關, 但晉國卻也明示,如果給予這兩樣東西,從成周借道,那是絕對可以商議的。
甚至趙國還聽聞,楚王后思念家鄉卻不被楚王允許回去探親,而晉國知曉此事後與楚國關係日益惡化……
但趙國也知道, 如果單從成周城內外渡河,效率太慢,也很容易被掐斷,他們要晉國捐贈船隻,在成周附近架六座渡橋,由趙國親自驗收後,通過渡橋與成周城,一同渡河。
晉國稍作猶豫,再兩封國書來往商議之後,同意了這個要求。
趙國從上黨一代,將馬種與鐵礦運入,而晉國對於做渡橋一事輕車熟路,僅僅十五日,就搭建好了六座渡橋。趙國派來檢驗渡橋的不是別人,正是宮中頗爲受寵的鉅鹿君。爲了表示敬重,晉王也派狐氏兄弟二人先去相迎,隨着鉅鹿君監工督查。
鉅鹿君檢查的事無鉅細,甚至連鐵索連接處,都命人細細查探了一番。
狐氏倆兄弟都是面上都和氣溫柔,也跟他一一說明。鉅鹿君卻留了個心眼,此次前來,就是帶着不少兵馬來的,就是爲了防止晉國再做手腳。
往前數個兩三百年,誰也不會有這樣的提防,但到了如今,誰要是不提防,都讓人覺得背後有詐了。
每一條渡橋有兩三百人把守,重要的不是守住,而是看管。
鉅鹿君這才帶着車隊施施然的走了,下一步再來這裡的,就該是萬千大軍了。
鉅鹿君纔剛走,狐笠似乎水土不服又是病重,他甚至認爲自己命不久矣,舊虞本家一時大亂,他便帶着低低,管不上成周這些大事,先回了舊虞。
晉王倒是對他的病也算體諒,明明大事當頭,還是讓他回了舊虞。
這消息,自然也傳到了趙國。
趙國大軍如期而至,那頭,晉國上黨地區的軍隊,也收到了鐵礦與種馬,但因種馬護送困難,或許需要不少士兵跟着送至晉國中部的馬場。
關於趙國落魄了的傳言,傳遍天下,但當趙國的軍隊拔營至成周一帶的時候,每一個晉國士兵都對那傳言產生了懷疑。趙國軍隊步伐劃一,兵甲整備,甚至連馬匹都皮毛油亮,看起來似乎還是那個震懾北方的趙國——
這到底是趙國被逼的南下求生,還是兩個大國早已做好準備的一場大戰?
如果是後者,晉國捲進去還能有善終麼?
每一個晉國士兵,都在想這個問題。
當趙國的軍隊一部分通過成周的時候,趙國倒是表面一團和氣,還想搞個趙晉一家親軍營聯誼活動似的,但晉國並沒顯出當初晉楚結盟的樣子,反倒對趙國有所避讓。
趙國發現和氣不起來就也算了,反正各取所需。
一切計劃順遂進行,趙國渡河的速度比想象中更慢,幾日過後也不過纔有民兵和軍人兩萬人左右通過了成周,到南地紮營。而雪也漸漸開始消融,偶爾下起的小雪更像是,在沉沉不肯亮的黎明中亂灑,守衛成周的晉國將士仍在初春憊懶的睡眠之中,卻忽然聽聞到城牆頭的號角與敲鼓聲。
這聲音已經許久沒有響過了,晉國士兵忽然驚坐起,衝出營帳,卻有些蒙了。
不對,這能是誰來攻打?難不成是楚國?
但卻見成周城內亂坐一片,火海四起,城牆上甚至不停地朝內飛下箭雨,剛出了自己的營帳,轉身就看到營帳被紮成了刺蝟,細雨配上火海,竟還有人朝城牆下的駐防地帶,扔起點燃的柴薪,柴薪遇上薄水,將滅未滅,黑煙滾滾,一時間竟連衝來的人是敵是友都看不清楚。
能這樣進攻成周的,怕是隻有趙國了!
可雖說借道成周城,但是並不打開城門,只讓趙國利用城外官道、航路與渡船,趙國何以攻城?
但此番進攻之下,明顯是有趙人在深夜中涌上了城牆,甚至有意誤吹號角,亂打鼓語,搞得城內士兵驚惶不堪,一片混亂。
而城門似乎也在裡應外合之下被打開,北側靠河,南側卻有大量已經渡過黃河的趙國士兵,反涌進城中,意圖攻下成周!
當趙國騎着高頭大馬殺入城中時,晉國士兵對成周城防的信賴也崩塌,他們再無信心,本來就被趙國這幾日的治軍所震懾,再加上最重要的城門都被破了,晉國士兵守城也沒有意義。
而且這座成周城修建不過兩年多,哪裡有什麼生在這裡養在這裡的百姓,更多的都是修船的工匠與遊走的商人,他們見到城破,最早乘着各自的船隻逃走。
又加之狐氏兄弟不在,城守不知所蹤,趙國的猛攻之下,晉國士兵大亂,竟打開北側城門,也通過水路慌忙撤逃。
趙國在天色大亮之前,就佔據了這座之前久攻不下的成周城。
或死或逃,這座嶄新堅固的城,留給了趙國。
但遙遙聽到這消息的舒,卻拊掌點頭。
所謂遙遙,卻也不算遙遠。
舒正住在舊虞狐氏的祖宅內,毫不介意的佔據了主屋,聽着消息來報,散座在憑几中,道:“都逃走了?
“死傷也不少,但大部分還是按照原計劃逃走了。”師瀧道:“這樣……真的好麼?”
舒:“只要是與趙國合作,他們都會這麼做。要讓他們費力攻城,我們也死傷慘重,不如先借他們一步。但成周城內既沒有存量,因舊成周城外早砍伐了太多樹木,他們連柴薪怕是都很難找到,我倒看他們能在這座城守多久。”
師瀧:“那我們要現在對渡橋動手麼?”
舒:“還不着急。他們如今擁有了成周,才肯真的派大量士兵渡河。且他們他們緊缺船隻,不把這渡橋上的大船拆了就不錯了,更不會有時間和能力去再修建渡橋。”
師瀧:“關於渡橋的計謀,果然是荀、聞喜君所說?”
舒托腮笑道:“自然是。但其中細節,很難講述。畢竟要騙過鉅鹿君,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兒。既然要真的設局,這個網就要兜的足夠大。秦璧哪裡有什麼消息?”
狐笠道:“王后說——”
舒抽了抽嘴角:“叫她秦璧就是,別王后王后的。我聽着不習慣。”
狐笠笑了笑:“秦璧說,果然檢驗過,有不少鐵礦混着石塊,而且馬羣的質量並不高。但還是佯裝派大量人馬護送回晉國中部。但秦璧說,看趙國對周圍樹木的砍伐,她認爲趙國即將設立大營且準備對上黨一代進行反攻。”
舒往後仰去,笑道:“果然。上黨高地的易守難攻可是天下聞名,上黨人能數百年屹立不倒,也正是因爲如此。晉國從這一側奇襲,又付出了血的代價纔拿到了上黨郡,就是爲了這一天。這一把離邯鄲不遠的劍,可算到了出鞘的時候了。上黨遇上秦璧,身旁又有最瞭解晉軍的人輔佐,又加之趙國與秦璧的仇恨……”
她說罷,忍不住笑起來:“我很好奇呢。沒見過她大殺特殺,這次我給她兵馬軍餉,倒想看看聞名天下的藍田君的本事。”
也不知道是否是南河來過一趟,或許也是晉楚之間的再度交好,使得晉國君臣上下,都顯露出幾分晦暗一掃而空的輕快與自信。
而狐氏兄弟退回舊虞,也不過是爲了給成周的戰敗創造機會罷了。
狐笠病重顯然是沒有的事兒,他氣色比之前好許多,甚至也開始活絡的多走動起來。而兄弟倆對於回到家鄉都有些興奮,狐笠甚至披髮登朝,而狐逑也換了套頗爲亮眼的紫色衣衫,眉眼裡都寫滿了高興,小朝會的時候望着舒直笑。
舒真想問他在笑什麼。
等到這一堆事兒處理完,舒又給楚國那邊寫罷國書,等師瀧親筆謄抄潤色過,她才鬆了肩膀說散了。
她本來想讓狐逑等等她,但當着狐笠,又總感覺不太好開口——
畢竟狐笠已經不是第一次拿促狹的目光看她和狐逑了。舒還逼問過狐逑,問他是不是跟他哥哥說起了她的性別,把狐逑急的差點跪地上發誓沒說過。
難道她就這麼明顯?
幹嘛一個個都用那種眼光看她。
她覺得自己雖然不算英武,但也是翩翩君子,看起來也像那種……悶騷型的。怎麼感覺就沒有一個人相信她作爲男人,而且還能夠征服秦璧呢?
等舒走出主屋的時候,果然看到狐逑在花園裡等着。
花園裡雜草也不少,但列國中都不太修剪花園,頂多種些花樹果樹,鋪幾條小路,青苔雜草也有趣味。狐逑果然是在家中放鬆不少,這會兒等着她的時候,還在撥弄屋檐上垂下來的迎春花,狐家養貓兒也不少,幾隻在花樹下竄過,未必識人,但是識鞋,看鞋且知三六九等的貓兒沒臊似的翻身過來,露着肚皮撣玩狐逑的衣襬。
這一幕倒是讓舒覺得很少見,也很新奇。
她穿的鞋更好些,才走過去與狐逑搭話,貓兒立馬過來,用尾巴勾着舒的褲腿走。
舒蹲下去撫貓,仰頭道:“你剛剛笑什麼呢?”
狐逑摘下兩三朵小黃花來,往貓頭臉上扔過去逗貓,笑道:“瞧見你穿的這樣平常,還坐在我家中,總感覺很有意思。你倒是沒有不適應,覺得我家裡如何?”
舒環顧:“確實祖上富得流油啊。雲臺太正經了,你們家的格局很有意思,我挺喜歡的。”
狐逑:“要不我帶你走走?”
舒將貓抱起來:“行啊。你原先住哪兒?我也想去瞧瞧。”
另一頭,狐笠也引着一位友人往內宅走:“你要還住以前那邊?”
師瀧頓住腳步,滿臉戒備:“那兒是不是太偏遠了,我怕大君找我,我來不及迴應。”
狐笠有些憋笑,後來還是放下衣袖,笑嘆道:“那屋子用來堆雜物了,本想給你收拾出來,但你也不是當年人了,如今貴爲相邦,怕覺得那屋子太狹小。當時確實——我家裡有點不識人,安排你住的那麼遠,實在是連點做人的禮節都不知道。”
師瀧覺得他這樣說也不太好:“不管怎麼說,那時候……還是要謝過你。”
狐笠養的稍微有些精神,顴骨也顯得不那麼尖銳,笑起來的時候,眉心一道細細的豎紋也鬆不開:“啊,說來,杞姑容你還記得麼?我找到他了。”
師瀧又站住了腳步,有些吃驚:“杞君?!那你……他如今在何處高就?你是還與他通信麼?”
狐笠輕輕嘆氣:“我知道你怎麼想,但我與他也不是當初那樣了……他、他過的很不好。而且,他現在在齊太后身邊。”
師瀧微微一愣。
狐笠:“你記沒記得,我還總誇他眼睛,總是含情帶笑,多好看,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記得他的眼睛了。可是……他現在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