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思眸光虔誠地瞻仰着聖祖的莊嚴石雕,心裡卻在思量着帝尊當日的話語
“太子自是帝后所出,待我兒平安降生之日,我會教你怎樣去寫。”
太子自是帝后所出,憂思喃喃自語,帝者自是帝尊,可後者又是何人呢?主母早已殤去多年,這已是鐵一樣的事實啊!
這些年帝尊絕口不提續絃一事,過着清心寡慾的日子,看來是尚未忘情主母。
小太子的命燈已燃起多年,燈火在暗夜裡,隔着帷幔看去,雖然微弱,可始終頑強不息地燃燒着,唯獨小太子的人影兒,卻遍尋不見,憂思重重地嘆了口氣,各種緣由,帝尊自是心中有數的,我當奴才的,除了在心中轉轉念頭,還能怎樣呢?
帷幔內影影綽綽,是一明一暗兩盞搖曳生輝的燈火,冥皇臉色蒼白,眸光定定絞視着偎依在自己命燈旁的兒子命燈。
嫣紅鮮血順着他的手腕不停流入燈盞內,化作粘稠的燈油滋滋作響,燃燒着那條脆弱的燈芯,他往燈芯裡面添了十根引魂草,藉以凝聚愛妻兒子那或湮滅,或羸弱的魂魄,這休慼相關的兩人,是他此生最爲寶貴的念想,想不到今日一次失誤的抉擇,竟然差點令兒子夭折。
待得破曉時分,冥皇拂去手腕上的傷口,盤膝坐在燈盞旁邊調理紊亂不堪的氣海,這天他消耗的元氣比起三十多年前那次更爲厲害,可在青鸞暖閣經過一晚的調理,胎兒眉心的青紫兀自未能完全消退,孩子依舊是軟綿綿的一動不動,驚懼擔憂之下,他唯有趕來神廟,不停地割腕注血,以十倍引魂草做引,牽引着胎兒那漂浮不定的精魄迴歸。
朝陽在雲海中跳動了一下便即沉降入深淵,暮色始終籠罩着整個幽冥,時光在這晚停頓了下來,冥皇眉心上跳動着一點幽藍,那是他以自身的元氣強行將這晚的光陰無限延伸,以便胎兒那遊離在外的魂魄有足夠的時間,跟隨着引魂草的芳香遁回胎衣內。
小命燈上的火焰發出幽幽的散亂青光,光芒似乎正在緩緩隱去,冥皇倏爾睜開血紅的雙眸,他騰地站起,捧起自己那盞命燈,將那朵熊熊燃燒的火花與兒子命燈上的燈芯相接,轟的一聲,一朵火球在帷幔內燃起,照亮了幽深靜謐的神廟。
坐在聖壇前打盹的憂思被刺眼的光亮驚醒,混沌中他還以爲是神廟着火了,冷汗迸發一身後,方發覺這耀眼的光華來自聖像後的帷幔,他顫騰騰站起,摸索着走到帷幔前,青色的帷幔上映落着兩束躍動的大小火苗,還有正在簌簌發抖着的帝尊身影。
憂思只驚得三魂失了七魄,可歷來有嚴規,帷幔內的神聖空間唯有帝尊一人可進,他雖在神廟內待了一輩子,可從來不敢越雷池半步,唯有大聲叫喚着:“帝尊,帝尊,你可安好?”
帷幔內傳出帝尊沙啞的聲音:“閉嘴,別吵。”
憂思馬上合攏嘴巴,他腿腳打顫地回到聖壇前,換上一柱清香,匍匐在地上喃喃祝禱着。
漫長的黑夜緩緩流過,天邊沉鬱的雲團中內有一圈淡淡的金黃光暈在擴散,矇在鼓裡的衆人還以爲夜寒好睡,渾然不知這晚神廟內正經歷着一番驚心動魄。
朝陽再一次自羣山中探出頭來,暗色的雲團漸變稀薄,隨着晨風慢慢移動着。
冥皇依舊留守在帷幔內,燈盞上的火苗已是恢復了正常,反饋到掌心的胎音亦強勁起來,他高懸了一整天的心方砰然墜地。
孩子又逃過了一劫。
望着跳動的燈火,冥皇只感全身發軟,氣海空虛,唯有盤膝坐在兩盞命燈中間,靜心調理。
憂思昨晚被帝尊呵斥後,行事乖巧了很多,看着透過神廟天窗的光亮,知道外面已是麗日晴天,可他卻尋了一根巨大的鐵棒,將廟門封鎖了起來,免得不知內情的東源等人撞進來驚擾了帝尊的正事。
十二個時辰後,冥皇擡着沉重的腳步走出帷幔,糾結着血絲的雙眸掃過匍匐在地上喃喃祝禱的憂思,劍眉掀了掀,袍袖輕揚將他扶起。
“什麼時辰了?”
“翌日黃昏。”
冥皇聲音低沉地嗯了一聲,走到蒲團上跪下。
憂思遞給君主一柱清香,低聲道:“帝尊,恕老奴話叨,昨日之事,是爲哪般?”
冥皇握着香火,淡嫋的清煙飄飄渺渺,幻變無常,他疲憊的臉容上晃過淡淡的哀傷。
“憂思,你整理史冊多年,可曾見過有哪一代的君主帝后是中途離散的?”
憂思默了默,搖頭道:“沒有。”
冥皇喉間發出黯啞的笑聲,站起將香火端端正正插在蟠龍香鼎上,他仰頭望着聖祖莊嚴肅穆的臉容,捕捉着他眼眸內那絲若有若無的惆悵,聖祖當年與金鈴兒有緣無分,留下一生的遺憾,可我不想!
我要窮我一生,將所愛的人尋回來。
他轉頭望着同樣一臉倦容的憂思,沉聲道:“既然史冊上從無此等記載,那在我的史冊上,也絕不會有這樣的記載,是不是?”
憂思躊躇着,歷史確實是這般走過的,可主母明明已是不復存在了啊?這可是帝尊親口說出來的噩耗,已白底黑字記錄在史冊上數十年光陰了。
冥皇眸光灼灼,似乎正在等候着他的答案,憂思唯有硬着頭皮如實回答:“可主母之殤,已刻錄在史冊上多年,帝尊若希冀着長長久久,可要另覓賢淑女子,方能和應此兆。”
冥皇嘿嘿笑了數聲,擡手在憂思額頭上重重敲了一記,道:“這就是你讀了一輩子史書得出的繆論麼?君皇一生只得一後,終生不棄,你可明白?”
他不待憂思發問,已轉身向廟門走去。
“昨晚今日之事,你忘了吧!”
憂思彎腰相送君主:“是,老奴馬上便會將此事忘卻,帝尊可安心。”
廟門無風自開,晚風撲面而來,冥皇半眯着眼眸在風中靜默了片刻,緩步走入蒼茫的雲霧中。
一直坐在神廟臺階上打盹的北轍聽到廟門吱呀一聲開啓,還沒有反應過來,冥皇的身影已淡化在雲海中。
憂思拿着掃帚簸箕走出廟門,昨晚和今日的落葉鋪滿廟門,來不及清掃,在冷風的吹拂下,來回旋轉着,彷如無數長着暗黃翅膀的蝴蝶,正隨風亂舞。
北轍走過去,一手搶過掃帚,瞪大眼睛打量着兩眼烏黑的憂思:“憂思,你好大的膽子,太陽都下山了纔開廟門,幸好今天東源他們都酒醉未醒,沒有前來神廟拜祭聖祖,只有我一人在臺階上守了一夜,你這廟倌是怎麼當的?玩忽失職哪!”
憂思擡眸望了北轍一眼,劈手把掃帚又搶了回來,埋頭掃地。
北轍撓撓頭,一腳踩住掃帚,賠笑道:“憂思,待會老兄幫你掃,你坐下和我聊聊天好不?”
憂思啐了他一口,用力將掃帚抽了回來,淡淡道:“北轍,你不在剎鄔殿內飲酒作樂,來這瞎嚷嚷什麼?莫要忘了這裡是神廟,大聲喧譁爲不敬,你吃了豹子膽,在廟前撒野!”
北轍斂了笑臉,往神廟正門拜了三拜,莊顏道:“北轍怎敢在神廟前撒野,是了,方纔我看到青影一晃,彷彿是帝尊的背影,憂思,帝尊來過麼?”
憂思一邊掃地一邊道:“你說來過便是來過了,你說沒有來過就是沒有來過,帝尊的事,你就莫要操心了,讓帝尊自己去參悟吧!”
北轍狐疑地看着憂思,這老頭兒這番話頗有點玄機,他張望了神廟一眼,聖祖的坐像一如往昔,眸光柔和,正俯瞰着下方這片廣褒無垠的天地。
“咳咳憂思,我問你,引魂草,你可有向雲啓討要?”
憂思臉色一變,引魂草這幾十年都在帝尊手中,這草兒的功效他自然是清楚得很,可帝尊閉口不談,他自然不敢開口詢問。
“你問這個幹嘛?我手頭上哪來的引魂草,我說北轍老頭,有空就多到下界走動走動,你們上次引薦的那位苾玉姑娘,也算稱職,可惜卻沒能惹起帝尊丁點兒興致,如今內宮空虛,你們一羣吃飽了撐着沒事幹的老頭子,爲何不去獵豔尋芳,好爲帝尊尋一兩朵解語花回宮?”
北轍掀了掀眉毛,伸了個懶腰,道:“解語花?嘿,那個苾玉,論容貌論修爲,已是上上之選,可往帝尊面前一站,帝尊卻是正眼不看,他並無這份心思,再去尋其他的姑娘上界,只會招惹帝尊的厭煩,這等吃力不討haode事,笨蛋纔會去幹。”
憂思神情古怪的笑笑,將落葉掃入簸箕內,道:“既然不想做笨蛋,那還是快回剎鄔殿睡覺去吧!我看哪,帝尊的心,和當年一般無異。”
北轍默然,他愣愣看着憂思將落葉倒入焚化爐中,化爲嫋嫋青煙隨風化去。
憂思回頭望了北轍一眼,淡淡道:“回去吧!有些事,不是我們該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