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朝會之上,散朝之後
“罔顧國法,縱子行兇,強擄民女,但有不從便肆意凌辱虐殺,草菅人命,其罪一也!”
“身爲禮部尚書,不尊禮法,私養外室,聚於城外私莊,供其穢亂,其罪二也!”
“其侄私尋代筆,蓄意挑起各州爭鬥,欺瞞舉子以揚名,本當廢其功名,然禮部包庇,不聞不問,以致民意洶洶,士林喧囂,其罪三也!”
“此三罪,既違國法,又激民憤,身爲禮部尚書,天下士林聲望所重,更是罪加一等!請陛下徹查!”
周英龍洪亮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久久迴盪。
滿朝文武,隨侍太監,各個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的身子裡,心眼子活蹦亂跳。
御史中丞神色陡然陰沉,顯然對周英龍不按規矩的參奏很是不滿,雖然這種做法亦符合御史臺之規制,但落在陛下眼裡,恐怕就是他這位御史中丞對御史臺的掌控不力了。
崇寧帝高坐檯上,手裡握着周英龍遞上來的奏章,並未打開,而是眯着眼,看着那個在他的視野中,遙遠又渺小的御史身影。
“臣惶恐!”
石定忠連忙按照規矩出列,雙手持着笏板,弓腰不起。
“陛下,石尚書一向公忠體國,世所共知,此人不知從何處聽來的小道消息,便以此攻訐一位國朝重臣,臣請陛下立誅此等妄言邀名之輩!以正視聽!”
石定忠能做到禮部尚書的位置,手底下自然也有幾個自己的人,聞言立刻站出來爲石定忠駁斥。
而且一出手就是熟悉的朝堂手段,管他孃的,先把水攪渾再說。
“陛下!此人不過一監察御史,在這開年大朝會之上,肆意攀咬朝廷重臣以成名,居心險惡,更是擾亂朝廷秩序!臣請陛下嚴懲此獠!”
“陛下,春闈在即,此人攻訐主持春闈諸事的禮部尚書是何居心,定是存着破壞國朝掄才大典之意,臣懷疑其爲北樑奸細,請陛下將其收入黑冰臺細細拷問!”
立刻又有兩位石定忠的黨羽站出來爲其開脫反擊,但出乎意料的是不論是隱隱有傳言跟石定忠眉來眼去暗通款曲的英國公呂如鬆還是身爲百官之首,理應照看六部的丞相秦惟中,都如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
甚至,因爲石家與夏景昀結仇,從而得罪了的整個德妃一脈,其領頭的如戶部尚書衛遠志、禮部左侍郎王若水等,也都沉默無言,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
事發突然,領頭的又不開口,下面的人也不敢擅動。
於是,大殿裡在幾個石定忠的鐵桿奮起反擊之後,不僅沒有出現想象中彈劾一部尚書該有的喧囂吵鬧,反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幾個出列的大臣茫然地站在原地,後背瞬間冒出陣陣的冷汗,不是因爲他們猜到了什麼,而是因爲他們什麼都猜不到。
就在這時,崇寧帝發話了。
“石卿,你有何話說?”
石定忠腰都快斷了,艱難地直起身子,“陛下,今日爲開年大朝會,正是國朝萬象更始之際,微臣不願以一己之事壞了陛下及羣臣雅興,請陛下允臣明日上書自辯。”
崇寧帝直接道:“準!”
“陛下!”周英龍顯然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大聲開口!
“周英龍,你還懂不懂尊卑,給本官退下!”
御史中丞冷冷一喝,周英龍一臉不甘地退回了隊伍。
就如同平湖深譚中投入了一顆石子,雖有一時之激盪,但再大的水花,都會徐徐歸於平靜,然後平靜得就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崇寧帝和百官一起走完了開年大朝會的所有流程,然後在一片祥和中,言笑晏晏,各回各家。
“混賬!周御史,你的眼中還有沒有本官!還有沒有御史臺!”
御史臺,御史中丞冷冷地看着周英龍,“彈劾六部尚書這麼大的事,爲何不跟本官先通個氣?爲何要直接上奏?肆意撒野,伱把這朝堂,當你家的茅房了不成?”
周英龍平靜地看着眼前這個入了中樞的絕對重臣,神色卻無半點懼意,“中丞大人,御史臺哪條規章寫了我等御史或侍御史上奏章必須要先向你彙報?哪條規章又禁止了我們直接上奏,參劾官員?”
聽得周英龍如此言語,御史中丞卻冷靜了下來,眯起眼睛,有些陰冷地道:“數十年成例如此,來來往往多少英才,都無異議,周御史是覺得,你是那個卓爾不羣,超乎平凡之人?”
誰料周英龍依舊面色不變,甚至還冷哼了一聲,“數十年成例?就是這數十年成例,讓御史臺墮落至此!”
他環顧一圈,看着周遭圍觀的御史們,“諸位同僚可記得,數十年前的御史臺是何樣子?自國朝初立以來,御史臺便是中樞和朝廷舉足輕重的所在,御史中丞必入中樞,侍御史隨侍陛下,御史監察百官、監督軍政,雖位卑而權重,凡入御史臺,皆以爲國朝掃清積弊,還朝廷清朗乾坤爲己任!時人百官也莫不敬重!可如今呢!”
“這御史臺已形同虛設,御史們不再是滌盪乾坤的利劍,而是權利爭鬥的忠犬!想要咬誰,就放出去咬,不管這人是好是壞!不想咬誰,一聲令下,便集體噤聲,哪怕那人罪大惡極!這不是我說的,這是百官說的!是百姓說的!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名聲是我們想的嗎?”
“中丞大人,你口口聲聲說着成例,下官就問一句,如果我事先與你商議,這一本我還參得上去嗎?!”
周英龍一身凜然正氣,竟激起了許多鬱郁不得志的御史們感同身受,同仇敵愾,壓得御史中丞一時也不敢犯了衆怒!——
“這周英龍,是誰的人?”
御書房中,崇寧帝負手立在窗邊,開口問道。
黑冰臺首座玄狐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恭敬地將方纔緊急找來的資料複述出來,“此人乃崇寧六年二甲進士,初入翰林,後入御史臺,便一直在御史臺做了下去,因其心性高傲,不喜結交同僚,故而仕途停滯,十數年幾無寸進。位卑言輕,也無人招攬,眼下並無派系。”
“無派系?”崇寧帝有些詫異,扭頭看着玄狐,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些,“比如德妃那邊,與他有無交集?又或者蘇家?”
玄狐很肯定地道:“沒有。”
崇寧帝緩緩邁步,“也就是說,這是他的個人之舉?不是政爭?”
玄狐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此人落寞多年,如今不知從何處得知這等消息,便選了今日這等時機,直接上奏陛下,以搏聲名,御史以聲名爲晉升之本,倒也不算離奇之事。”
“但離奇在於,以他之能,又是如何得知這等消息的!”
崇寧帝點出了自己的疑惑,“朕記得,當初昭陽宮那個自盡的女官,最後也沒能找到幕後之人?”
玄狐道:“正追到關鍵時期,關鍵的人直接自盡了,線索斷了。但我們基本能夠鎖定,是中京城的大人物。”
“朕不想聽見這樣的話,朕要確切的人。”
玄狐連忙跪下,“奴才無能,請陛下恕罪。”
“朕更不想聽見你這等話,你要用更大的功勞來回報朕,而不是朝地上一跪,讓朕恕罪!”
“是!”
崇寧帝坐回坐榻上,“他彈劾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吧?”
玄狐點頭,“皆確有其事,並無誇張。”
“行,下去吧!”
崇寧帝揮了揮手,玄狐躬身退下。
他一個人坐在御書房中,拿起一柄玉如意,輕輕敲着膝蓋。
“石定忠啊,石定忠,你到底忠不忠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