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內,案几擺成了兩個相對着的圓弧。
左側圓弧擺着三張案几,薛家皇族大宗正,樑帝薛銳爺爺輩的親王薛豐華居中而坐,一邊是元家家主當朝中書令元憲燾、一邊是裴家家主當朝樞密使裴世勝。
右側的四張案几,耶律家家主定西王耶律石、慕容家家主安東王慕容錘、完顏家家主大梁平北王完顏達、宇文家家主虎威將軍宇文雲依次排開。
三上,四下,一文一武,涇渭分明。
若是曾經的宇文家主,忠敬王宇文雍還在,這一屋子,真可以說是老狐狸齊聚了。
可惜,宇文雍死了,繼承他位置的宇文雲那點城府在這個場合就有些不夠看了。
但也正是因爲他的不夠看,給這原本該雲遮霧繞暗藏機鋒的聚會,撕開了一道口子。
入坐之後枯坐半晌,他終於忍不住了,“定西王,大家都到了,今日有什麼說的,就說吧。”
這種時候,怎麼能讓定西王做主呢!
代表薛氏皇族的薛豐華就笑着開口,“今日之議,陛下讓我這個老頭子給大家帶了幾句話,諸位聽聽吧。”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緩緩展開念道:“朕此番得登大寶,幸賴諸位支持。所謂大喜之事,當有厚賞,朕非吝嗇之人,不行寡恩之事,賞賜如下:頭下軍州五座,食邑八萬戶;特進列侯五人,伯爵十人,刺史五人;與南朝官貿貨物兩成定額;兵員定額四萬”
薛豐華洋洋灑灑地念了一系列的獎賞,說實話,即使在座的都是這世間頂級的權貴了,聽見這些東西也忍不住有些兩眼放光。
七大姓統治北樑,可不簡簡單單是佔據幾個位置那麼簡單,而是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把控了整個北樑從經濟到軍事再到政治的種種。
他們的族地,遍佈整個北樑;
他們的門人盟友,個個身居高位;
他們的產業,早已滲透進了這個國度的方方面面,和每一個國民的生老病死。
而此番每一條的背後,幾乎都代表着天量的利益。
衆人明知道這是陛下拋出來的誘餌,但還是忍不住就想咬上去。
畢竟這塊肉就這麼大,誰多咬一口,就能在未來過得更好。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道理,不只是元憲燾懂得,其餘諸位也都明白。
在他們看來,完顏達如今奮起一搏,或許也有完顏家一直吊在車尾,跟其餘幾家差距越來越大的緊迫感。
薛豐華看着衆人明顯呼吸都要急促了幾分的樣子,捻着鬍鬚,竭力憋着得意的笑容,“這些獎賞,便是陛下遵循七姓共天下的方略,所拿出的誠意,請諸位定奪。”
說完,便帶着坐山觀虎鬥的心,安靜地等着衆人的撕咬和拉扯,等待着權力利益格局的重新落幕,也等待着皇位獨尊的進一步加強。
宇文雲雖然年輕有衝勁,但是沒有這個層次對話的經驗,雖蠢蠢欲動也只好強忍心思,靜待場中情況變化。
元憲燾、慕容錘、完顏達、耶律石這些,個個都是老謀深算的性子,壓根也不急。
裴世勝年紀比宇文雲大上一些,又比其餘幾個老東西年輕個十來歲,左看右看,也選擇了沉默。
眼看局面似乎要僵硬起來,薛豐華肯定不能允許,於是主動開口,爲場中沉默撕開一道口子。
“平北王,你平素都在北境,此番又是遠道而來,不如由你先說,如何?”
“依我看,不如何!”
一個聲音悠悠響起,衆人循聲望去,發聲之人,竟然不是平北王完顏達,而是親自操持此事,聯絡各方的定西王耶律石!
???
薛豐華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位替陛下擎天保駕的忠勇之臣,看着這位如今陛下最是信賴的臣子,“定定西王,你這是?”
伴隨着他的問話,場中諸人都將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疑惑、不解、思索、平靜,不一而足。
耶律石緩緩站起,神色從容,“我的意思很明確,這個提議不怎麼好,不僅是讓平北王先選不好,讓我們大家像狗咬狗一樣爭奪也不好。”
“這不是你的建議嗎?”薛豐華徹底懵了,在巨大的震驚下,一時思緒紊亂,竟問出了這等愚蠢的問題。
耶律石淡淡道:“此番老夫出使烈陽關,與南朝才俊相見相談,終於明白我大梁明明弓馬強盛,控弦之士何止百萬,遠勝於南朝,爲何在於南朝的相爭中,總是以失利告終,哪怕小勝幾場,最終也討不到多少便宜的原因。因爲,南朝有社稷之綱常,君君臣臣,家國天下,而在我大梁,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如此在國戰之時,何來凝聚之力?”
聽着這些話,衆人的反應不一,但都強忍着沒有開口,靜靜地看着耶律石表演。
“老夫的意思是,當今陛下弒父登基,得位不正,不如廢之,另立景王爲帝,以正朝綱!”
他目光掃視衆人,“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
“耶律石!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當先拍案而起的,就是皇室的大宗正薛豐華,從先前的錯愕中冷靜下來的他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看着耶律石。
接着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的,是慕容錘和宇文雲。
作爲薛銳登基註定的最大兩個受益者,他們不可能同意讓耶律石做成這樣的事情。
“定西王,你要行廢立之事,怕是對自己的本事有些誤會吧?”
“你若敢這般行徑,就是我宇文家之死敵!”
兩聲狠話,也給大宗正薛豐華注入了底氣,冷哼一聲,嘲諷地看着耶律石。
而裴家家主,樞密使裴世勝則饒有趣味地看着面色如常的耶律石,虧他先前還覺得耶律石果然是國之忠臣,沒想到暗地裡還藏這樣的心思。
老狐狸果然會演啊!
就是不知道這位定西王到底有什麼底氣,敢說這樣的話,敢做這樣的事。
一旦不成,族滅不一定,但身死可是板上釘釘的。
而看眼下的局面,三個明確反對的,還帶自己一個作壁上觀的,能成嗎?
他呵呵一笑,但下一刻,笑容就僵在臉上。
進入大帳時,落在最後面,而且自打進來就一直沉默不語的元家家主,中書令元憲燾輕聲道:“定西王,廢帝之後,確定是另立景王?”
薛豐華、慕容錘、宇文雲、裴世勝等齊齊色變,中書令這是什麼意思?他還覺得此事可以商討不成?
耶律石微笑道:“不錯,景王殿下熟讀文史,通曉詩書,必能重振朝綱,亦能繼承先帝廣興文教的遺志。”
等耶律石說完,元憲燾緩緩點頭,“那老夫支持定西王。這朝堂的確不能這麼殺戮下去了。”
“元中書!你這是?”
“元兄,三思啊!”
“姓元的,你真要試試本將軍手中長劍是否鋒利嗎?”
宇文雲冷哼一聲,試圖用兵甲之利威脅。
但旋即,他的耳畔就聽得一聲冷喝,“吾劍也未嘗不利!”
完顏達一拍案几,沉聲道:“定西王之提議,本王深感認同,願爲定西王前驅!”轟!
帳中衆人如同在腦海之中,炸響了一聲驚雷。
他們終於意識到,定西王真正的倚仗是什麼!
正是這位名義上的敵人,平北王完顏達,和他麾下的兩萬白熊軍!
如今的城外,三萬控鶴軍,兩萬白熊軍,兵力足足五萬,已經可以對城內形成壓倒性的兵力優勢。
最關鍵的是,如今他們幾個,性命皆在對方手中,真要鬧將廝殺起來,前來保護的一千名怯薛衛夠人家殺的嗎?
你慕容錘控制京都衛又如何,薛家有怯薛衛又如何?
在此情此景,此時此刻,有了完顏達支持的耶律石,纔是整個北樑最說了算的人。
而到了這一步,衆人才徹底明白了他們都中了耶律石的局。
完顏達必然是早就和耶律石勾搭好了,他的南下,不過是替耶律石造勢,讓他能夠換取陛下的信任,成功入京。
今日這一場會,在他們走出城門的那一刻,結果就已經註定了。
想到這兒,裴世勝扭頭看着元憲燾,神色之中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疑惑。
元憲燾卻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是共謀,只是比他們都先猜到些內情罷了。
當完顏達的一句話,讓整個場中都安靜下來,耶律石才微笑着緩緩道:“現在,諸位可以聽老夫說兩句了嗎?”
衆人不吭聲了,用沉默表達着他們的不滿和無奈。
耶律石先看着薛家大宗正,“老王爺,你是薛家的大宗正,不是薛銳的大宗正,皇位繼續留在薛家,只不過換了一人,對你和薛家而言,有何不可?更何況我們譴責了暴行,杜絕了今後弒君上位的合理性,你薛家的皇位不是坐得更穩了嗎?老夫想不出來你要反對我的理由啊!”
薛家大宗正看着耶律石,沒想到他連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新君必然是他的傀儡,名義上的皇權還在,可實際上的皇權卻是旁落了。
但轉念一想,耶律石的話也不是全無可取之處,更何況耶律石可不像南朝的夏景昀,他都這個年紀了,還能蹦躂多久?
他如此威逼各姓,他們豈能不再心裡埋下仇恨,等到耶律石兩眼一閉的時候,不就是清算的時候嘛!
到那時,一切不就都又回來了嘛!
朝堂之時,需看長遠,忍一手眼前之虧,徐徐圖之吧!
他恨恨一扭頭,“如今你兵強馬壯,人多勢衆,還有什麼好說的!”
耶律石也不多言,繼而看向慕容錘和裴世勝,“安東王、裴樞密,你們二位呢?”
慕容錘和裴世勝沉默片刻,都認了輸。
沒辦法,人家贏了,識時務者爲俊傑,不同意還能如何?
對慕容家來說,損失了一個大好機會,但是終究家族主體猶在,未來也還有機會。
對裴世勝來說,選擇就更簡單了,元裴二家在朝堂上爭鬥,如今元家在他們家主聰明睿智的眼光下,第一個投了耶律石的票,耶律石能不記得對方的好?
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還不答應得快些,未來怕是真的要被元家壓着打。
於是,一番峰迴路轉之下,大梁七姓,已有六姓同意了廢帝改立新君之事。
唯一還在負隅頑抗的是宇文家的新家主,宇文雲。
他看了一眼耶律石,帶着幾分不甘和幾分倔強,“我若是不同意,難不成你還敢殺了我不成?”
耶律石神色不變,淡淡一哼,“我大梁不一定非要七姓,六姓也不是不行。”
一旁衆人眼前登時一亮,眼中如餓狼般冒起光芒。
宇文雲連忙道:“定西王別誤會,我就單純地問問。”
他莽撞,他跋扈,但他又不是傻子。
眼下對方勝券在握,自己要惹毛了對方,說不定真的就沒有宇文家了,只得當即認慫。
耶律石從懷中掏出一份帛書,上面寫着廢薛銳立薛繹的盟約,拿出紙筆,讓衆人都簽上了字。
至此,這場看似通了天的大事就這麼荒唐而輕易地徹底落定。
但是擺在耶律石面前的問題,卻並沒有就此結束。
換了皇帝,這各方的利益同樣需要滿足,若是這麼單純地威逼,待這六姓家主返回,不再受制於他之後,或許就又要生出波瀾。
完顏達看着耶律石,這位在先帝時期就與他暗中結盟以防患於未然的盟友,信誓旦旦地在密信中說有辦法解決後續,他雖然相信,但也有着幾分好奇和擔憂;
元憲燾同樣看着耶律石,好奇這這位先帝朝第一寵臣,能夠拿出什麼東西,來真正安定住人心。
如果拿不出來,只有兵戈之利的話,未來的路自己就要再想想了。
權力場中,支持和反對,從來沒有什麼理所當然,也從來都充滿着變化。
這兩個算是支持者的人都這般想着,剩下四個被逼無奈才同意的人心裡自然更是抱着看笑話的心思。
此刻你的確最厲害,但是未來可不好說。
當龍遊大海,虎嘯山林之時,你的這點兵力可就不足爲懼了。
耶律石坦然地承受着衆人的目光,微微一笑,“諸位,老夫這兒,還有一封信,寫信之人,是南朝建寧侯夏景昀,諸位可有興趣聽聽?”
一聽這話,在場衆人,神色都凝重了起來。
在鎮南王飲馬原慘敗之後,他們對南朝的關注度比先前更上了許多。
對於這位和南朝殺神姜玉虎並稱文武雙壁的年輕人,在場每一個人都曾認真看過關於他的履歷和情報,也都知道,這是一個註定不會平凡,甚至極有可能執掌南朝權柄數十年的頂級人物。
這樣的人,的確有資格讓他們都鄭重對待。
元憲燾呵呵一笑,“定西王,這等人才斷然不會隨意行事,此信若是能給我們看,老夫首先是願聞其詳的。”
耶律石點了點頭,看着此番如此配合的元憲燾,遞給他一個令他心安的眼神,笑着道:“這位南朝天才在信中說,南北兩朝並立已久,誰也無法徹底吞併對方,雙方只得因爲一些蠅頭小利,互相征伐劫掠,打得頭破血流,徒耗勇士健兒之性命,也徒耗國力。他提議不如南北兩朝合作,共同向西,向東,向南,攻伐征戰,那些地方有遍地膏腴,有繁盛人丁,有孱弱之軍,就如同不設防的寶庫,等着我等肆意搜刮,更有不遜色於中原之廣博土地,一旦獲之,人人皆可得巨利,何需內鬥死戰而求小錢也!”
“簡單來說就是,他提議我們不要互相打仗了,外面有的是足夠的利益可以養活我們,我們每一家都能掙到比以前多得多的錢。到時候你元家的藥材、裴家的玉石、宇文家的駿馬牧場、慕容家的皮毛絨毯等等,都可行銷整個天下,賺得盆滿鉢滿。我們的遠征士卒們會爲商隊打開上路,商隊們便可將財富源源不斷地輸回來,至此天下無戰,而獲利遠勝往昔。”
“而這各方之地,他皆已派人前往勘察,擬定計劃,而後更將拿出完備且詳細的合作方略。”
他笑吟吟地看着衆人,“諸位,可有興趣?”
大帳之中,是數道明顯粗重了不少的呼吸聲。
片刻之後,在帳外三千士卒的緊張等待中,七位大人物從帳中魚貫而出。
皇族大宗正薛豐華扭頭看着衆人,“諸位,走吧,一同入宮,覲見陛下。”
衆人都嗯了一聲,爲了顯示自己沒有暗地裡搞什麼小動作,七個人都騎着馬前後腳地朝着上京城緩緩行去。
在他們的兩側,是一千控鶴軍和一千白熊軍,那一千怯薛衛反倒是跟在了身後。
當來到城門處,守城的官兵還想阻攔同行的控鶴軍和白熊軍,被京都衛統領慕容錘和薛豐華一人一句怒斥,登時不敢動作,讓開了道路。
七姓共天下的說法在大梁早就是共識,沒有人敢在這七個人同時做出決定的時候,阻攔或者懷疑。
他們就這麼緩緩入城,朝前行去。
前方,是皇宮,是皇帝,是驚天動地的改變,也是他們心動不已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