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並不笨,只不過因爲過於顯赫的家世,和自小養成的驕縱,讓她沒必要去謹小慎微,事事揣摩。
此事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外面登基的,不是她的掌中寶,而是德妃的兒子。
那個被她和她的家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膠東郡王東方白!
看着德妃依舊一臉從容鎮定的樣子,和當初一樣讓她恨得牙癢癢,淑妃哼了一聲,“你很得意?”
德妃平靜地看着她,“難道我不該得意嗎?”
“你們就算在城中一時成功又能如何?我父親和蕭鳳山還有數萬精兵在外,還有這勢力龐大的滿朝勳貴,哪個服你?”
淑妃也的確聰明,立刻就從慌亂中回過神來,並且迅速找到了可以讓自己寄託希望的理由。
德妃搖了搖頭,“你所說的那滿朝勳貴,都死在太子安排的死士刀下了。”
她看着陡然愣住的淑妃,繼續道:“至於英國公和蕭鳳山,我們等着看吧,看看他們到底是何下場。”
“而我今日來,不爲別的,就是想親口告訴你,我贏了。”
德妃的臉上不見喜怒,眼中彷彿掠過了這宮中十幾年的風雨,似自言自語般輕聲道:“那個被你輕視、被你欺辱、被你視作眼中釘的來自泗水州小縣的姑娘,贏了。”
說完,她轉身便走,如同一場毫不留戀的告別,又像是向着一個華美嶄新的舞臺奔赴。
“封鎖昭陽宮,一應待遇不減,等候發落。”
剛走出幾步,馮秀雲快步從門外走來,帶着如釋重負的輕鬆,“娘娘,方纔宮外傳來消息,臨江郡王已被擒獲,正押送入宮。”
德妃點了點頭,回頭看着愕然呆立的淑妃,微微一笑,“姐姐,你看你搶了我的鏡子,我卻把你兒子給你送來了。”
淑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低下了從未低下的頭顱,“妹妹,求求你,不要爲難紹兒!姐姐.哦不,臣妾求你,饒了紹兒吧!太后娘娘,求求你”
德妃的腳步,卻並未因這些話有過半分停留。
淑妃快步追出去,卻被禁軍將士持矛攔住,只得無力地嘶吼着。
但是,權力的戰場上,何曾有過溫情的落腳之地。
易地而處,德妃和東方白的下場只會更慘。
但此刻的淑妃,卻想不到那些,只是哭嚎着,求饒着,彷彿這樣就能緩解掉自己內心極端的無助和慌亂。
聽着身後的哭喊漸漸遠去,德妃輕聲道:“秀雲,你希望我殺了他們母子嗎?”
馮秀雲卻沒敢接這個茬,“娘娘統領後宮,如今更是垂簾聽政,自有統籌,秀雲不敢妄言。”
德妃又問道:“如果我把這個決定權交給彘兒,那你希望他怎麼做?”
她問完便接着一笑,“算了,這樣更是難爲你。那如果是高陽呢?你覺得他會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馮秀雲想了想,低聲道:“囚於後宮,厚賞恩遇,數年之後,平靜離世。”
德妃扭頭看着這個自己曾經的貼身女官,長長地嘆了口氣,“你今日也辛苦了,回去好好陪陪高陽吧。”
馮秀雲輕輕一福,“娘娘,今日終究是大喜之日,您勿要因爲這些事情傷神。”
“我知道的。”
德妃轉過身,伸手很沒有上位者架式地和馮秀雲輕輕抱了一下,送別了那段相依爲命的歲月,轉身朝着長樂宮走去。
長樂宮,一個個如今被罰在後宮各處做苦役做雜役被欺辱的宮女和內侍忽然從各個角落被找了出來,在膽戰心驚的惶恐揣測中聽到了膠東郡王正位天下,德妃娘娘榮升太后,垂簾聽政的消息。
霎時間,頭頂烏雲盡散,胸中委屈奔流。
他們喜不自勝地被內侍們恭敬地請回長樂宮,換好了原本的宮服,等待着他們的主子回到她忠誠的宮殿。
當德妃的身影出現在長樂宮的門口,齊齊的朝拜聲響起。
“拜見太后!”
一如往昔,又不同於往昔的齊聲高呼,在激動中響起,好似歡迎的鑼鼓。
德妃走到宮門之前,望着俯身下拜的熟悉身影,稍微愣了愣神,而後,在所有人的震驚中,反而朝着他們緩緩一拜。
以後宮絕對至尊的太后之位,朝着一幫後宮之中地位最低的宮女和內侍拜了下去。
“當日事發突然,未能帶你們脫困,讓大家受苦了。希望大家,見諒。”
德妃的聲音帶着一絲沉重的歉疚,傳入衆人的耳中。
長樂宮中,一個個宮女和內侍登時眼眶通紅,甚至有直接哭出聲來的。
“娘娘切莫如此!當日之事,奴婢絕不曾對您有過半句怨言!”
“娘娘折煞奴婢了,事發突然,娘娘亦是自身難保,豈能苛求他事。”
“奴婢受娘娘大恩,縱萬死猶未悔,區區小事,何堪一提!”
一幫宮人紛紛開口,用言語爲外人描述着長樂宮過去的繁榮與默契。
爲奴已是不幸,但能得遇這等明主,便能慰藉平生。
德妃走入宮門之中,扶起手邊的一個人,溫柔地朝着衆人笑着,“深秋雖寒,但六宮之中,今已春暖花開,諸位且與本宮共賞之。”
“謝娘娘!”
整齊的歡呼聲過後,德妃一個個看過衆人,忽然眉頭輕皺,“袁嬤嬤呢?”
衆人面面相覷,一個與德妃更熟稔些的宮女開口道:“娘娘,自從當日事變,袁嬤嬤就不見了蹤影。後來我們也被髮配各處苦役,更不知袁嬤嬤去向了。”
德妃心頭黯然,輕輕搖頭,“此事不怪你們。”
走入宮中,那些破敗和雜亂正在被內侍和宮女們以極快的速度收拾着,相信很快就可以恢復原本的樣子。
但有些人還能否再回來呢?
那個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爲自己擋下了無數明槍暗箭,是奴僕亦算師長的老婦人;
那個鼓勵自己爲彘兒爭取皇位,並且辛苦奔走,殫精竭慮的老婦人;
在自己終於取得了勝利之後,卻不能共同分享這份喜悅,一起品嚐勝利的滋味
“娘娘!”
耳畔響起一陣輕呼,坐在院子中等着衆人拾掇長樂宮的德妃搖頭苦笑,自己這是累着了還是思念過剩,居然都幻聽了。
“娘娘?”
德妃猛地擡頭,瞧見袁嬤嬤正微笑着站在一旁。
她的眼裡,驟然被驚喜之色填滿。
一番令人欣慰的重逢之後,袁嬤嬤被德妃牽着手,緩緩說着經過。
“當夜娘娘離宮,奴婢得知有變,便躲了出去,但是宮門封禁,奴婢雖然有些拳腳功夫,但終究敵不過那些禁軍,沒辦法逃出宮去,只好在宮中四處躲藏,好幾次都險象環生,差點被捉住。好在御膳房的管事曹傑曹公公伸出援手,將奴婢藏在了御膳房裡。”
“曹傑?御膳房?”德妃一挑眉,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
“是啊,奴婢起初也不知道曹公公爲何要冒着這麼大的風險救下奴婢,後來一問才知道,曹公公早已仰慕公子,感念其恩德,故而才鼓起勇氣將奴婢藏了下來。奴婢就在御膳房中的一處庫房中,躲到了現在。”
又是高陽麼.德妃的心頭感慨萬千,頷首輕笑道:“嬤嬤能夠回來,本宮當真是高興至極,如今諸事繁多,還要有勞嬤嬤多費心。”
袁嬤嬤站起身來,朝着她恭敬一拜,“奴婢還未參見太后娘娘呢!”
德妃笑着伸手扶她,而袁嬤嬤望向她的臉上,也露出了欣慰至極的笑容。
——
後宮深處,有一排普普通通的排房。
逼仄,陰暗,壓抑,還帶着幾分本不該存在於皇宮之中的髒污。
這排房深處,那間條件最差的房間裡,濃濃的藥味和沉積散不掉的臭味交織在一起,裹住了躺在牀上的那個老人。
“狗東西!滾起來吃藥了!”
一個內侍一腳踹開房門,皺着眉頭,捏着鼻子走入了房中,將一個藥碗重重擱在牀邊的櫃子上。
厭惡地看了一眼牀上的老人,他哼了一聲,抄起棍子就抽在了老人的身上,“跟你說話呢!聾啦!”
看那順手且熟練的姿勢,想來早已不是第一次這般了。
“公公.息怒!”
老人沙啞着開口,強撐着起身,艱難地夠着藥碗端起,送到嘴邊,緩緩喝着。
那內侍看着他的樣子,忽然伸出棍子在碗底一捅,原本平緩流動的藥湯登時一涌,在將老人前襟灑得到處都是之餘,還讓老人被狠狠嗆了一口。
看着老人無助急咳的悽慘樣子,那內侍哈哈大笑起來,卻沒注意到幾個身影已經快步衝到了門外。
“甘霖娘!”
靳忠瞧見眼前一幕,氣得七竅生煙,一個箭步上去,直接將那內侍踹翻在地。
“反了天了,咱家是董公公的人!你們這些狗奴才好大的膽子!”
那年輕內侍沒看清來人面孔,尖着嗓子大喊起來。
“董你娘!”王德手刃了杜鈺,眼下正是氣勢正盛的時候,抄起棍子就砸了下去,幾下之後,那內侍就只能癱在地上無助呻吟哼唧着了。
“住住手!”
一旁的牀上,傳來老人一聲低低的呼喚。
靳忠和王德等人,連忙停住動作,跑到了牀前。
“義父。”
“義父!你怎麼樣了?”
高益被衆人扶坐起來,渾濁的老眼藉着昏暗的光線終於看清了靳忠的面孔,神色登時寫滿了擔憂,“你怎麼回來了?”
靳忠笑着道:“義父!事情已經辦好了!夏公子帶着膠東郡王和德妃娘娘興兵起事,如今已擒獲太子,控制京城,膠東郡王已經登基稱帝了!”
高益陡然愣住。
靳忠接着道:“義父,我們就是來接您出去的,這些日子您受苦了!”
這話說完,幾個義子都是眼眶泛紅。
而後衆人七手八腳地幫高益換上了準備好的乾淨衣服,然後將他擡出去放在了門外的輪椅上。
久違的天光照在這位崇寧朝聲名最盛的大太監身上,彷彿一切都在這一刻重新回來了。
但那累累的傷痕,凌亂的鬚髮,卻在無聲提醒着,有些東西,終究不會再回來了。
比如他曾經還算康健的體魄。
比如他的陛下。
“義父,今日新君初立,您當日救下娘娘,立下如此大功,又受了這般大罪,想必娘娘必有重賞。”
高益卻搖了搖頭,虛弱而緩慢地道:“你們幾個此番想必都立了些功勞,哪怕沒有立功的,未來也能因爲這層關係,能在宮裡宮外有所重用。但不論如何,切莫忘了,我們是奴才,伺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更不能居功自傲,甚至跟主子去邀功計較什麼。咱們是奴才,忠心是本分,爲主分憂,爲主解難,哪怕關鍵時刻,爲了主子獻出自己的性命也當在所不惜。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靳忠等人正要躬身答應,一個溫柔卻堅定的聲音在一旁清晰響起。
“高公公不提,本宮來提!”
一聽這聲音,靳忠登時嚇得跪在地上,王德等人也趕緊跟着跪下。
只見德妃牽着東方白,緩步走了進來。
高益連忙掙扎着想要起身,被德妃制止,“高公公有傷在身,不必拘禮。”
高益連連擺手,“此間污穢,娘娘和陛下萬金之體,豈能”
德妃搖着頭,沒有爭論什麼,目光在高益的臉上、脖子上、手上的傷口上掠過。
高益默不作聲地將手收回了袖子裡。
德妃朝着他恭敬一拜,“多謝高公公當日相救之恩!”
東方白站在身旁,也一板一眼地朝着高益行了一禮,“多謝公公相救母后。”
高益急得不行,想要跪地連稱不敢,又礙於腿腳之傷,實在不便,這位伺候了崇寧帝幾十年都沒出過岔子的神人,在這一刻窘迫得蒼白的臉上都變得通紅。
德妃開口道:“高公公不必謙虛,若無你當日之舉,豈有我們母子二人今日之事,這一拜,於情於理,你都當得。”
她看着那些傷口,柔聲道:“這些日子,讓你受苦了,但好在,我們成功了。”
原本還在喜悅中的高益,被這一句話弄得驟然破了防,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對先帝的思念瞬間澎湃起來,老眼通紅,抽泣了起來。
德妃平靜地站着,沒有催促,也沒有多餘的安慰。
老淚縱橫的高益擡起頭,“娘娘,老奴想去給先帝上一炷香,不知可否?”
德妃點了點頭,“好。”
——
刑部,大牢。
一個身影快步走了進來。
來到了大牢深處的一間牢房裡。
“王大人,就是這兒了。”
“好,此番若是成功,必有厚報!”
“哎,小的受過大人恩典,自當回饋,只求此事不要被外人所知。”
“放心吧,今日那些人正忙着收攏權力,一時間怎麼會想到這些小事,放心去吧!”
“那王大人請自便。”
牢頭離開,王若水深吸一口氣,推開牢門走了進去。
牢房的角落裡,盤坐着一個老人。
王若水來到他跟前,朝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輕聲道:“衛老。”
衛遠志睜開眼,平靜的眼神裡露出濃濃的不齒和厭惡,冷冷道:“王尚書又來勸老夫向弒君逆賊投誠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王若水竟撲通一聲,跪在了衛遠志的跟前,“求衛老救我!”
衛遠志被整不會了,疑惑地皺了皺眉,“王若水,你失心瘋了不成?”
王若水連忙道:“好教衛老知曉,今日膠東郡王在城中起事,佔領宮城,擒獲太子,登基繼位了。小人的確卑鄙,但這些日子也曾從中轉圜,保住了衛老您和您一家老小的性命,如今若教夏公子或陛下知曉真相,小人一家數十口老小絕無倖免之理!求衛老救我!”
說完,他不住磕頭,磕得地上青磚梆梆作響。
衛遠志被這個消息一下子打蒙了,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膠東郡王勝了?
如此局面,他怎麼翻過來的?
外有英國公的強軍,內有蕭鳳山的壓制,這根本就不可能啊!
可王若水不至於這樣來騙他啊!
他想來想去,最終只想到了一個原因:夏景昀。
那個屢創奇蹟,屢屢將不可能變爲可能的奇男子。
但是,就算是他那樣的人,也沒法辦到這樣的大事吧?
王若水腦袋都磕懵了,眼冒金星之餘,偷摸一瞥,卻發現衛遠志兩眼發直,竟然在走神!
“衛老!求求您救救在下!在下闔家老小的性命,皆握於您手啊!”他的哀求將衛遠志從出神中拉了回來,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一時在心頭生出許多感慨。
曾經他們互不相識,曾經他們是親密的戰友,曾經他們也反目成仇,但就如王若水所言,他關在此間並未身死,在外無助的闔家老小若真蒙了此人保全,自己的確應該有所回報,畢竟以王若水之地位,在他入獄之後,要將他弄死,要將他弄得家破人亡,簡直易如反掌。
他不曾知曉王若水曾經在朝堂之上說出的那些話。
而這,也是王若水敢來找他的底氣之一。
“你想我怎麼幫你?”
一聽這話,王若水登時欣喜若狂,直接道:“衛老屆時只需向陛下和公子以及娘娘陳述,就說當初你我在突逢大變之際,便私下商議,由我去投靠新君,以穩固權力,從而能夠設法保全麾下勢力,以待天時。在下之投誠,乃是演的一齣戲,而非真正的投誠。”
他說完又補了一句,“在下知道,衛老一生剛正,在下之行徑着實卑劣,但在下僅僅爲了自身前途,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並未曾爲惡!還望衛老體諒在下家中老母幼子,救我一救!”
說完,他又磕起了頭。
一下一下,悶聲陣陣。
今日哪怕是磕得頭破血流,也好過明日人頭落地!
衛遠志嘆了口氣,正要開口,一個清朗的聲音緩緩響起,“王大人,無需如此麻煩,本官可以給你指一條更簡單的路。”
王若水悚然回頭,登時魂飛魄散!
只見一身青衫的夏景昀,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牢門之前。
你不是應該在欣喜若狂地享受勝利嗎?怎麼有空跑到這樣的地方來!
那自己剛纔那些話
王若水頹然跌坐在地,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夏景昀居高臨下地看着王若水,神色平靜,心頭頗爲遺憾。
尤其是有了衛遠志、邢師古等人做對比,這位受他恩惠最深的禮部尚書卻選擇了一條最讓他不齒的路。
可惡、可悲、可惜。
他搖了搖頭,沒再搭理王若水,而是徑直走到衛遠志身旁,溫聲道:“衛老,你受苦了!”
衛遠志看着夏景昀,心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震驚不已,“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夏景昀微微一笑,“此事稍後再與衛老細說,如今朝堂初定,諸事繁多,接了你,我還要回侯府處理事情呢!”
衛遠志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哎呀,既然這麼多事情,我一個老頭子,怎當得起你如此費心啊!”
夏景昀輕聲道:“人是一切事情之中最根本的,我們不能虧待任何一個對我們不離不棄之人。曾經做不到也就罷了,如今做得到了哪兒還能讓你們多受半點委屈。”
衛遠志眼眶一紅,只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心中亦生出了一種士爲知己者死,願爲陛下捐軀的感動。
而王若水則是身子一顫,很顯然,他就是那個可以被虧待的人。
片刻之後,坐在馬車上,衛遠志看着親自護送他回府的夏景昀,終究還是沒憋住好奇,開口問道:“夏郎中,你饒了王若水了?”
夏景昀搖了搖頭,“這等事情豈能饒恕。”
“那?”
“我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被我殺了,當做典型。二是去北樑,投奔樑帝。”
衛遠志眼睛一瞪。
“他選了第二條。”夏景昀微笑着挑開側簾,看着北方的天,“這樣的人,對北樑會是一個好禮物的。”
衛遠志看着眼前的年輕人,心頭生出一陣感慨和無力。
剛剛拿下這樣的勝利,絕大多數人都會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至少許久才能平靜,但他卻已經開始思考另一個層面的東西了。
關鍵是,他才二十歲啊!
相比起來,自己這大半輩子就像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將衛遠志送回,夏景昀回到了久違的江安侯府。
剛走入侯府大門,就看見陳富貴朝他歉意地抱拳,“公子,是我無能,還是讓玄狐跑了。”
當時巡防營驟然襲擊黑冰臺,勝局抵定之後,陳富貴便親自去追殺見勢不妙轉身逃竄的玄狐,直至此刻方纔迴轉,卻沒想到帶回的結果卻並不如意。
夏景昀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也沒辦法,只得反過來安慰陳富貴,也是安慰自己道:“玄狐執掌黑冰臺這種密諜機構多年,豈能沒有些本事和後路,能當場抓住固然好,抓不住也是沒辦法的事,不必過於自責。”
“有黑冰臺的人手,有皇帝授予的特權,他纔是危險之人,如今的他,不過是個有些個人勇武的武夫而已,不足爲慮。”
陳富貴自然聽得出夏景昀言語中的安慰之意,但他更知道,像玄狐這樣一個熟知許多隱秘,又擁有着諸多暗線的人,一旦逃脫,是有多麼危險。
他再度自責起來,若是先前那一槍再快些,那堵牆翻得再麻利些,就能夠將這條毒蛇徹底抓住了。
夏景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門口,“真的不必多想,去將太乙真人請來。”
很快,大袖飄飄的太乙真人便來到了夏景昀的面前,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夏景昀,身子一矮,那股仙風道骨的氣質登時消散不見,化作了市井常見的諂媚和謙卑,“小的拜見大人!恭喜大人,大事得成。”
夏景昀先前稍稍晾了一下太乙真人,並未站在門口迎接,此刻見他沒有居功自傲,老實聽話,便一邊吩咐他坐下,一邊起身親自爲他端上了一盞茶,嚇得太乙真人一彈而起,“大人切莫折煞小的!”
雖然這事兒他有功勞,但目睹了夏景昀的一部分謀劃之後,他現在可是對夏景昀徹底服氣了,一點背叛甚至於騎牆的念頭都不敢滋生。
能夠老老實實給這樣的人物當條狗,不是屈辱,而是幸運。
夏景昀輕輕笑了笑,“不是折煞,這是你應得的。而且你應得的,不止這一盞茶,還有無盡的榮華富貴。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但有一點是世人皆知的,那就是厚道。”
老子信了你的邪.太乙真人在心裡腹誹一句,但同時也是實打實地高興,連忙躬身道謝。
“好了,多的話,現在就不說了,要勞煩你多等兩日,一切等到登基大典之後,再行安排。”
他笑着道:“不必着急,也不必憂慮,你看我現在也就是個四品通議大夫。”
太乙真人連稱不敢,但夏景昀的話也確實打消了他的擔憂。
畢竟夏景昀立下如此驚天大功,不可能不加封吧?
他都還沒加封,自己確實也沒必要擔心朝廷會卸磨殺驢,或者翻臉不認賬。
就在這時,一個商至誠的手下快步跑來,“夏大人,統領讓我來稟報您,太子醒了。”
夏景昀一挑眉,伸手摸了摸懷中的一封信紙,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陳富貴微微愣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剛走出兩步,夏景昀忽然停步回頭,看着太乙真人,“走吧,一起。”
太乙真人一愣,連忙跟上,同時在心中爲太子默哀。
殺人莫過於誅心。
你惹這大魔頭幹啥啊!——
約莫一刻鐘之前,宮城,重重禁軍值守的一處偏殿中。
睫毛輕輕顫動,而後一雙眼睛睜開了來。
醒過來的東方明只感覺渾身痠痛,想伸手撓一下,抽了幾下抽不動,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被綁住了!
他是堂堂天子,誰敢綁他!
他神色猛然一變,這纔打量起周遭,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之前的偏殿,而是在另一處不知道的偏殿裡。
一旁,同樣被五花大綁的董良還在閉着眼睛昏睡着。
他直接一腳將董良踹醒,董良睜眼,也經歷了一番和東方明同樣的迷惑到驚惶的過程,然後猛地尖叫起來,“來人啊!來人啊!”
東方明沒有制止他,在發現自己身陷囹圄之後,他那一身因爲登臨至尊而自然滋生出來的狂妄跋扈和浮躁反而消失了不少,整個人也開始變得冷靜了些許,開始分析起了現狀。
他是皇帝,是這座龐大宮城的主人,按理說是絕對不可能有人敢對他下手的。
但他卻的確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這就說明他的皇位可能出了變故。
他慢慢回想着昏迷之前的記憶,很自然地懷疑起了太乙真人。
但是,他們也就一對師徒,殿外還有禁軍把守,他們憑什麼能夠做到這些呢?
他的腦海中,生出一個念頭,莫不是太乙真人用神通將自己二人挪移出了皇宮?
不過,無論如何,確實要先明確自己的處境,纔能有下一步的動作。
所以,他並沒有制止董良看似愚蠢的叫嚷。
很快,房門被打開,從門縫中,東方明瞧見了一處熟悉的殿宇一角,確認了自己還在皇宮之中,心頭巨震。
商至誠邁着步子走進,淡淡道:“殿下醒了?”
殿下?東方明愣了。
旋即才反應過來商至誠已經被自己解除了禁軍統領之責,本該被拒絕在宮城之外的他怎麼會出現在皇宮之中,還如此堂而皇之?
東方明想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可能,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大膽!”董良還沒反應過來,“安敢對天子不敬!還不速速給陛下鬆綁!”
商至誠輕蔑地看了董良一眼,然後看着東方明,“請殿下委屈稍等一下,我沒資格與你說什麼,我們等一個有資格的人來。”
說完,商至誠轉身離開。
“商至誠!你好個狗膽!咱家要誅你九族!”
董良還在叫嚷,但東方明已經木然呆坐,腦海中一片混亂。
沒過多久,房門再一次被人打開,兩個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夏景昀看着被頹然呆坐的東方明,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好久不見。”
董良看着這個英俊得不像話的年輕人,“放肆,此乃當今天子”
陳富貴一耳光扇過去,直接將其剩下半句話扇回了肚子。
夏景昀淡淡道:“讓人把他交給靳忠,隨他們處置。”
陳富貴拖着如死狗一般的董良,扔給了門外的禁軍。
看着這一幕,徹底明白了眼下處境的東方明嗓子乾澀地開口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很簡單,我和阿姊帶着彘兒,攻破了宮城,把你捉了,然後羣臣跪拜,百官俯首,彘兒已經登基,成了新的皇帝。”
聽到這個已經有了幾分猜測的答案,東方明並不意外,但他依舊想不通,對方怎麼可能做到。
所以,他搖頭道:“不可能,你們能有幾個人,朕外有巡防營,內有禁軍,你們怎麼可能做得到。”
夏景昀輕笑一聲,“是啊,你外有巡防營,內有禁軍,還有無數追名逐利的野心之人圍繞左右,我們似乎並沒有什麼勝算。但是你忘了。”
夏景昀的臉色一肅,“我們有人心!你弒君篡位,大逆不道!凡有志之士,皆不願爲你所驅馳,凡有心之人,皆不齒爲你之臣屬,我等一舉義旗,便有無數仁人志士,雲集響應!你自以爲的權勢威望,在公道人心之前,不值一提,不堪一擊!”
東方明冷哼一聲,並未因爲這句話有任何的波動,“不過是成王敗寇的說辭罷了,這些話拿出去跟那些腐儒說說還行,在這兒與朕談這些,不該是你夏高陽的本事。”
夏景昀搖頭一嘆,“是啊,在你們心中,道義永遠敵不過利益,公理也總是會被強權凌辱。但你們卻不懂,總會有些樸素的情感是我們斑斕人性之下最基礎的底色,總會有一些道德與理想會讓每一個有良知的人甘願爲之奉獻一切,乃至於生命。”
“你覺得這是成王敗寇之後的冠冕堂皇,那是因爲你早已是一個泯滅人性,已經無法與一個正常人共情,更無法承認自己輸給了那些你從來都看不起的東西。”
“哈哈哈哈!”東方明放聲一笑,“朕還以爲你能說出些什麼,沒想到竟然是這些話。我弒君又如何?你以爲你們做的,又與我所作所爲有什麼不同嗎?你不也一樣是起兵造反,弒君奪位?不要自欺欺人了,就如你所說,天下自有公論!世間烏鴉,一般黑!”
夏景昀忽然笑了笑,“你要這麼說的話,那就有點太瞧不起人了吧?”
他看着東方明,他要徹底打碎東方明的心智,用一場認罪伏法的審判,爲彘兒的登基打下堅實的法理基礎。
所以,他開口道:“今後史書會如何評價我,我不在意,但你確實註定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
東方明嗤笑一聲,“憑什麼?就憑你一張嘴?你說朕弒君?可有證據?你興兵造反,卻是人所共知!屆時史書之上,朕或許會被人懷疑,但你們卻是板上釘釘的事。”
夏景昀沒有回答,而是輕聲道:“當時,副相蕭鳳山領兵平叛,弒君逆賊東方明猜忌臣僚,聚皇室宗親、王公勳貴及其親眷而囚之,東宮之中,一時人滿爲患,羣臣敢怒而不敢言。”
東方明冷哼一聲,“就這?”
夏景昀接着道:“而後,義軍舉義旗,攻佔宮城,逆賊東方明見勢不諧,竟命死士以刀兵逼迫,欲挾滿朝宗親勳貴以求退兵,然大勢已成,此舉無異螳臂當車,逆賊東方明竟喪心病狂,指使死士殺滿朝王公爲其帝位陪葬,義軍及巡防營拼命救援,亦只救下十餘位宗親勳貴,餘者皆葬身刀兵之下,火海之中。”
東方明陡然瞪大了眼睛,怒罵道:“夏景昀!你無恥!你卑鄙!”
夏景昀冷哼一聲,“你弒君殺父,可謂無德,登基之後,好色荒淫,無心國事,可謂無才,如你這等無德無才之輩,背這口鍋,也算是你爲國朝做出僅有的貢獻了!”
東方明雖然聽不懂背鍋的意思,但卻知道,此事若是真的被扣到他身上,他在史書上的名聲決計是臭了。
關鍵是,他還無從反駁!
當日囚禁這些宗親王公的命令的確是他下達的,他已是百口莫辯。
更何況,夏景昀他們也不會給他機會反駁。
他怒視着夏景昀,如同一頭憤怒的公牛。
但夏景昀的打擊還在繼續,他輕輕拍了拍手,太乙真人走了進來。
在東方明震驚的目光中,朝着夏景昀謙卑行禮。
夏景昀笑望着東方明,“逆賊東方明好色荒淫,入主宮闈,便逼迫凌辱先帝嬪妃,爲了滿足其不堪之慾,更召宮外道士,廣求房中秘術,有遊方道人號太乙者,便因之而入宮,爲其傳授房中之術,煉製增性之丹。”
說到這兒,夏景昀撓了撓頭,看着太乙真人,“好像有點想不起來了,還有什麼來着?”
太乙真人恭敬道:“他還命貧道爲之蒐羅利於練功之爐鼎,並且此賊還有不堪之慾,喜好熟美婦人,更對他人之妻妾有着難以啓齒的慾念,欲問貧道可有能攝取人心或迷亂助情之術,以便其藉機侮辱入宮問安之命婦。”
“你血口噴人!你無恥!你喪心病狂!”
東方明氣得破口大罵,憤怒讓他在地上瘋狂扭動,如同一條擱淺的魚。
他幾乎可以想見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又有太乙真人這個被無數人知曉的他的親信作證,必將會傳得人盡皆知,並且無人懷疑。
他喘着粗氣,殺人的目光,在夏景昀和太乙真人的身上流連,咬牙道:“朕的阿舅和英國公領數萬精兵於外,待消息傳出,我看你這些人如何守住這京城!”
夏景昀嘆了口氣,看着他,“聽着吧,這就是我爲你,也是爲他們準備的好東西。”
說着他從懷中掏出那張提前寫就的信紙,緩緩念道:
“先帝聖德在位,功格區宇,明照萬國,道洽無垠而賊明乘藉冢嫡,夙蒙寵樹,正位東朝,禮絕君上,兇慢之情,發於齠昪,猜忍之心,成於幾立。賊呂如鬆、蕭鳳山交相倚附,共逞奸回。”
“先帝以王室不造,家難亟結,故含蔽容隱,不彰其釁,訓誘啓告,冀能革音。何悟狂慝不悛,同惡相濟,終行弒逆,聖躬離荼毒之痛,社稷有翦墜之哀,四海崩心,人神泣血,生民以來,未聞斯禍。”
“先聖靈澤,結在民心,逆順大數,冥發天理,無父之國,天下無之。今膠東郡王東方白,報父仇;輔國將軍禁軍統領商至誠、中護軍將軍嶽平武,統勁卒;鳳陽公秦寶林,起死士;朝野仁人志士,興義兵;徵虜將軍巡防營統領楊映輝,明正德;齊心合力,肝腦塗地,擒賊明於宮中,正大義於京師”
“今賊明既得,然有賊呂如鬆、蕭鳳山逍遙於外,當傳檄天下,聚天下有志之士共擊之!志梟元兇,少雪仇恥!樓艦騰川,則滄江霧咽;銳甲赴野,則林薄摧根。謀臣智士,雄夫毅卒,畜志須時,懷憤待用。羽檄既馳,華素響會,以此衆戰,誰能抗禦,以此義動,何往不捷!況逆醜無親,人鬼所背.必如傾海注螢,頹山壓卵,功成可期!”
“諸君或奕世貞賢或勳烈肺腑.今大勢既成,威聲已接,便宜因變立功,洗雪滓累;若事有不獲,能背逆歸順,亦其次也;如有守迷遂往,黨一兇類,刑茲無赦,戮及五宗。賞罰之科,信如日月。原火一燎,異物同灰,幸求多福,無貽後悔。書到宣告,鹹使聞知。”
夏景昀蹲在地上,看着面色醬紫的東方明,輕輕抖了抖手中紙張,微笑道:“賊明,你以爲如何?能聚天下衆兵否?能流芳百世否?”
東方明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再度暈了過去。
夏景昀緩緩起身,忽然一把按住了太乙真人的肩膀。
太乙真人嚇了一跳,惶恐道:“大人.”
“沒事,腿蹲麻了,緩緩。”
一個時辰之後,加蓋了皇帝大印和中樞印鑑的這篇討賊檄文,便在一隊隊信使的馬背上,隨着今日中京驚變的消息一起,從中京城,傳向了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