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2)

傍晚,謝宅。

“四天前的晚上十點二十分,謝夫人與葉小姐在書房談話。三天前的下午四點鐘,謝老先生約葉小姐在‘和風’茶室見面。”謝平念着手中的記錄,“今天上午九點鐘,謝夫人在董事會上宣佈,葉小姐加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下午兩點鐘,葉小姐的助理設計師翠西開始着手進行店面裝修,裝修設計圖是葉小姐事先已親手做好的。”

“嗯。”

倚坐在牀頭,越瑄默然聽着。

“市區中心的那棟房產,也已經過戶到了葉小姐名下,”謝平皺眉說,“這樣看來,葉小姐已經跟謝老先生和謝夫人達成了協議,不久就將搬出謝宅。”

越瑄的眉宇間有絲倦意。

落地窗外的粉色薔薇花已開了很久,傍晚的霞光中,有一些花瓣的邊緣開始枯萎。

“另外,”謝平猶豫了一下,“關於蔡娜小姐與葉小姐的關係,我也查出了一些。蔡娜小姐曾經在七年前因爲聚衆鬥毆、重傷他人,被……”

“誰讓你去查的!”

越瑄擡頭,眼神一厲。

“……”

謝平急忙噤聲。

自從二少受傷,他就一直暗中隨身保護二少。壽宴那晚,他在暗處聽到蔡娜當着二少的面,對葉嬰說的那些話,便下令開始調查蔡娜與葉嬰的關係。二少對葉嬰的種種不同,他自然早已看在眼中,但葉嬰身上透出的某種黑暗複雜的氣息,讓他時刻無法安心。

“今後,”越瑄肅聲說,“關於阿嬰的任何事情,你一件都不許私自去查。”

“……”

“記住沒有!”

“可是……”謝平躊躇。

“否則,你就調去美國,再也不要回來了。”越瑄閉目沉聲說。

“二少!”

謝平駭然,他知道,二少雖然平日看起來性格溫和,但拿定了主意的事,絕無更改的可能。

“那麼,二少,有件事我必須要說。”

神色漸漸變得凜然,謝平望向二少。

從小他就被選定成爲二少的護衛,他學習訓練的一切,都是爲了保護二少的安全。他知道在二少心中,葉小姐是不同的,所以那件事被彙報上來後,他一直猶豫着不知該不該讓二少知道。

“如果您知道以後,仍舊不許我再調查葉小姐,我會謹遵您的命令。”謝平說。

越瑄眉心輕鎖,良久道:

“……說吧。”

“壽宴那晚,森小姐與您離開之後,只留下大少和葉小姐在休息室。”謝平僵硬地望向地板,“他們二人發生爭執,大少強吻了葉小姐。因爲距離遠,無法聽見兩人說的是什麼,但我派出的那個手下略通脣語,他說,大少與葉小姐以往應該是認識的,能夠辨別出來的話語有……”

“夠了!”

猛地爆發出一陣咳嗽,越瑄咳得面頰病態得潮紅,良久良久才漸漸勉強壓制住。那晚她笑語盈盈,像小貓一樣乖巧地湊在他的身邊睡,玲瓏的腳趾始終貼住他蒼白微冷的雙腿。只是,她卻無法看到,她自己下脣那塊被咬破的傷口。

潮紅褪去。

他的面容恢復成疲倦雪白。

“我都知道,你不必再說。”越瑄緩緩地說,睫毛幽黑地覆住眼底的神色,“葉小姐的事情,她自有分寸,你不必管。”

“……是。”

沉默片刻,謝平回答說。

“葉小姐。”

門外傳來特護的聲音,隨即房門被敲響兩下,那敲門的節奏正是葉嬰所特有的。

“進來。”

吃力地坐起來一些,越瑄望向門口。

“好像氣氛不對哦,”皺皺鼻子,葉嬰笑容可愛地走進來,她手裡拎着一隻紙袋,看看謝平,又看向越瑄,“你們剛纔在吵架嗎?”

“葉小姐。”

謝平對她致意,面無表情地退了出去。

“他不喜歡我。”

扭頭一直看到房門被關上,葉嬰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然後笑得無所謂般地走過來。坐在越瑄的牀邊,她握住他的右手搖了搖,玩笑似地說:

“但是隻要你喜歡我,就可以了。”

越瑄淡淡一笑,任她握着自己的手。

“啊,他真的惹你生氣了嗎?”她側過臉,擔心地打量他,“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但是謝平是個直性子的人,說錯什麼話你不要往心裡去。他和謝浦都是真正關心你的人。”

見他還是默然不語,葉嬰笑着拿起帶來的紙袋,說:

“看,今天我買了什麼?”

那是一雙手工的布鞋。

鞋面是黑色緞面,繡着銀白色的雲紋,有淡淡的光澤,雅緻精美,鞋底是厚厚的千層底,用針線一遍遍地納過。

掀開薄被的一角,葉嬰低頭,一邊小心翼翼地爲他試穿這雙鞋子,一邊說:“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它的鞋面很軟,鞋底雖然厚,但也是柔軟的,這樣穿起來會比較舒服,也不會鞋底太薄硌到腳,比拖鞋也會輕便些。”

布鞋的大小正合適。

葉嬰舒口氣,她滿意地笑了笑,一擡眼,正好撞進越瑄凝視着她的眼底。

“怎麼了?”

關切地瞅着他,她輕聲問,手指仍舊停留在他穿着布鞋的足尖。

“沒有。”

他垂下眼瞼,淡然說:

“鞋子很舒服。”

凝望了他一會兒,葉嬰傾過身子去,緩緩用額頭抵住他的額頭,半是親暱地磨蹭着,半是軟語威脅說:

“我懂了,你是在對我發脾氣。拜託你,我哪裡做的不好,你直接告訴我好不好,不要讓我猜。”

她的眼睫黑幽幽的。

一眨一眨,可以碰觸到他的眼睫。

“再不說,我就要吻你了哦。”

輕聲威脅着,她緩慢地湊近他的嘴脣。他神情略尷尬,向後微閃。她卻已經吻住了他!眼睛烏亮的,她一邊盯着他,一邊慢悠悠地品嚐着他的雙脣,他似有些惱怒,再次向後閃躲,她於是隨上去,加重了這個吻,直吻得兩人都有些氣息不穩,她才面色暈紅地鬆開他。

“這是對你的懲罰。”

斜睨着他,她得意地哼着說。

“不管你心裡有什麼不滿,現在都已經被我吻掉,不許再跟我冷戰了。好了,我們現在復健去吧,就穿着這雙布鞋。”

說着,她笑盈盈地對他伸出右手。

雖然力持神情的淡然寧靜,但越瑄的氣息依舊有幾分不穩,他眼底的惱意消散了方纔的沉黯。望着她盈盈的笑顏,和那隻固執地一直伸在他面前的手,他一時靜默,終於伸手握住了她。

於是,傍晚時分回到謝宅的越璨和森明美,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漫天霞光,一樓復健室的落地玻璃窗被映照得如粉色水晶般暈紅,裡面的兩人也被鍍上了美麗的光影。

離開雙槓,越瑄吃力地嘗試着自己走。

他的身體搖搖晃晃。

葉嬰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虛扶着他,她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的每個動作,口中似乎在不停地勸阻着什麼。越瑄堅持地又走了幾步,直到身體再也承受不住向旁倒去——

葉嬰急忙用力撐住了他!

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她抱住越瑄,好像在興奮他可以自己走這麼久。用毛巾拭去他額頭的汗水,她的手輕柔極了,而越瑄側首望向她的眼神,也比霞光還要溫柔。

站在落地窗外,森明美驀地咬緊了嘴脣。

她僵立着。

甚至沒有留意到越璨的神色。

*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森明美的高級定製女裝在裝修店面的同時,已經開始着手宣傳工作,森明美約了最著名的廣告策劃公司,開始頻繁出入各種時尚派對和聚會。葉嬰同樣將店面選擇了城中心最繁華的銀座購物廣場,森明美每次從那裡經過,都可以看到葉嬰的助理設計師翠西拿着裝修設計圖在指揮工人。

森明美曾經駐足研究過葉嬰這家店的裝修風格。

它走的是冷硬風。

對於這種風格,森明美不敢苟同。會選擇購買高級定製女裝的顧客,都是上流社會的貴婦名媛,人人都愛華麗奢美,只有用光芒閃爍、流光熠熠的水鑽、水晶來裝飾,才能吸引她們的目光。

但森明美其實對葉嬰選用哪種裝修風格並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葉嬰絲毫沒有離開謝宅的意思。只要回到謝宅,葉嬰幾乎時時刻刻粘在越瑄身旁,噓寒問暖,體貼入微。有時在僻靜處,她會看到葉嬰長身跪在越瑄的輪椅前,或巧笑嫣兮,或趴在他的膝頭,或做些更親暱的動作。

這天晚上,等越瑄睡下後,森明美讓特護喚葉嬰出來。房門打開的時候,森明美看到了裡面那張寬大的雙人牀,想起傭人們私下裡傳言說葉小姐晚上是同越瑄睡在一起的,她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難解的怒意。

“你什麼時候走?”

走到室外,森明美冷着臉,單刀直入地問。

“嗯?”

葉嬰一幅迷茫的模樣。

“別裝了,”森明美冷冷地說,“我是女人,這種無辜的表情對我沒有用。”

葉嬰笑一笑:“可我真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答應了爺爺,如果能夠加入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就離開謝家,離開瑄,”森明美盯着她,冷聲說,“現在你的店面都快裝修好了,你早就應該兌現你的承諾了。”

“哦?我答應過嗎?”葉嬰笑容溫婉,眼珠轉了轉,想一想,釋然說,“我明白了,你應該是誤會了。”

“誤會?”森明美皺眉。

“謝老先生和謝夫人是希望我離開這裡,”葉嬰微笑說,“我當時回答說,如果能夠參與高級定製女裝項目,我會考慮的。”

“那不就是……”

“但我現在考慮了一下,”打斷她,葉嬰繼續微笑,“覺得還是不行。即使參加了這個項目,我還是不想離開。”

“你——”

森明美簡直都要氣笑了。

“我見過無恥的女人,但是沒有見過比你還無恥的女人。”強壓下心底的怒火,森明美聲音冷硬地說,“你以爲,你死賴着不走,我們就拿你沒有辦法了嗎?”

葉嬰垂目不語。

“明天,我就讓爺爺宣佈,將你從這個項目中除名!你是怎麼來謝家的,就怎麼滾出去,一丁點都別想得到!”森明美冰冷地逼視着她。

“你就那麼想讓我走嗎?”

葉嬰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走了,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不是愛着大少嗎?我在這裡,二少喜歡我,就不會同意謝老先生宣佈的婚事。一旦我走了,你和大少之間,不是困難更多嗎?”

森明美神色僵住。

“還是說,”葉嬰輕輕瞟着她,“你其實心底喜歡的是二少,所以才這麼容不下我。”

“住口!”

森明美惱怒地左右看看,確定夜晚的花園裡沒有其他人。

“呵呵,”葉嬰又笑了,“我懂了,你是那種女人。即使你現在愛的是大少,但是你仍然覺得二少是你的,你覺得全世界都是你的,對嗎?”

“你——”夜色中,森明美氣得面色煞白,“我居然會一度感激過你,以爲你能細心照顧瑄,是一個不錯的女孩子,居然想過要好好待你。”

“哦?”

葉嬰挑眉,笑道:

“原來,明明知道我想當設計師,明明知道我想參加高級定製女裝項目,卻每天都讓我在設計室裡發呆,就是你感激我的方式。”

“……,”森明美語塞,“我是想讓你將精力用來照顧瑄。”

“那麼我不離開,每天回來都一直陪着二少,你又有什麼不滿意的呢?”葉嬰笑容嫣嫣。

森明美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神色變了幾變,半晌,才緩緩地冷聲說:“好,好,你果非善類,我說不過你。不過,葉嬰,我告訴你,最遲三天之內,你必須搬離謝家。”

“否則呢?”

葉嬰含笑望着她。

“……”

森明美眼神冰冷。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葉嬰笑容溫婉無害,“我不會離開這裡,除非二少跟我一起走。高級定製女裝的項目,我既然已經加入了,既然已經是在董事會上宣佈了的,我也不會退出。”

“就這麼有恃無恐嗎?”森明美嘲弄地笑,“高級定製女裝項目,你不想退出,我自會讓你心服口服、一敗塗地。至於瑄,你以爲,當他知道了你的底細,當他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他還會接受你?還會容許你留下來?”

葉嬰身體一僵,凝視着她。

“我很好奇,葉嬰是你的真名嗎?”森明美冷冷打量着她,“我也很好奇,你被關押在少管所六年,剛剛纔放出來沒多久,是怎麼讀了加拿大威治郡的服裝學院?”

夜色中。

緋紅的野薔薇綻放得有些盛極而衰,花瓣邊緣點點萎黃,但在星光下依舊美得囂張、美得驚人。

“你不是口齒很鋒利嗎?怎麼不說話了?”森明美脣角噙笑,打量着面孔雪白的葉嬰,“一個被關押了六年的監獄女,居然會這麼不自量力。你以爲假造一個身份,就可以登堂入室,耀武揚威了嗎?你以爲,如果瑄知道這些,他那麼有潔癖的人,會容許你這種骯髒的東西靠近他?”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葉嬰眼瞳漆黑,脣色略白。

“哈哈,”森明美輕笑,“你不知道,有人知道。蔡娜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吧。她可是一直沒有忘記你呢,她說你的皮膚又嫩又滑,說你的腰部有一枚……”

“啪——!”

一記耳光甩上森明美的面頰!

痛得臉都要麻痹掉,森明美又驚又駭,她捂住滾燙的面頰,氣急攻心:“你居然敢打我!”

“很吃驚嗎?”葉嬰活動着手指,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說,“如你所說,殺人我都敢,扇幾個耳光算得了什麼。”

那樣漆黑的眼瞳。

泛着冰冷刺骨的暗芒。

森明美心驚,她暗暗退後一步,望着周身散發出凜厲氣息的葉嬰,強自鎮定了一下,說:“如果三天後,你還不離開這裡,我就會把你所有的事情都說出來!”

葉嬰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見葉嬰沉默着良久沒有說話,森明美心知她應該是怕了。不屑地笑了笑,森明美轉身往屋內走去,夜風微涼,她的面頰還在隱隱作痛,伸手一撫,滾燙得像是腫了起來。

咬了咬牙。

隔着七八米的距離,森明美又轉過身,望着星光下如同野薔薇一般美得囂張、美得令人厭惡的葉嬰,嘲弄地說:

“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

“就在爺爺的壽宴那晚,瑄拉住了我的手,他說,他願意娶我。”夏夜的花園,森明美憐憫地望着葉嬰,“你不會真的以爲,瑄是喜歡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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