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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衛傅中舉了。
報喜的人敲鑼打鼓, 滿身掛紅。
王家大門前,鞭炮炸得劈啪作響,紅紙滿天飛。
“捷報!恭喜奉天府遼陽縣靖安堡衛傅衛老爺, 喜中正武元年建京鄉試第一名,解元!”
連報三次, 抱着娃的解元老爺終於姍姍來遲。
福兒見一羣人都盯着衛傅看,忙把大郎接了過來。
衛傅這才整了整衣衫, 走上前道:“你們這是?”
似乎看出新任解元老爺的不解, 報喜人滿臉堆笑道:“貢院放榜後, 咱們在城裡沒找到老爺, 聽說老爺就住在附近, 便專門過來跑一趟。”
那邊福兒心想:這要給多少銀子啊?
她知道這種專門報喜的人, 是把報喜這活兒當成生意做的,尤其這種場面,中舉的人自然喜不自勝,打賞的錢也就多。
“勞你們跑一趟了。”
顯然衛傅也知道行情, 從懷中掏出銀子遞過去。
報喜人只覺入手一沉, 當即笑容更是燦爛,道:“咱是一路從遼陽縣縣衙來的, 來之前聽說縣太爺要親自來,估計再過不久人就到了。”
果然,報喜的人前腳走,後腳陳縣令來了。
陳縣令坐着轎子,全副儀仗帶齊了, 一路鳴鑼開道, 來到了黑山村。
這一路行來,引得無數人關注, 自然附近十里八鄉都知道黑山村新出了個舉人,據說還是頭名解元。
黑山村裡正在村子外接到陳縣令一行人,又親自陪着對方來到王家。陳縣令進屋後,與當家的老爺子說話,與衛傅說話,王家大門外裡外圍了三層人。
倒不是陳縣令這人講究排場,而是這是慣例,是給王家做臉,告知附近的人以後這家在縣衙那邊掛名了。
當然,陳縣令這趟來除了是來探望家中老人,向衛傅示好,也是告知衛傅明天要去督學衙門參加鹿鳴宴。
這是一貫的規矩,放榜次日在督學衙門舉行鹿鳴宴,算是爲一衆新晉舉人慶賀,同時也是新晉舉人拜謝一衆座師房師們的時候。
是時若能得到哪位座師房師的青睞,以後仕途有人提攜,對於農家子出身的衛傅來說,這無疑是積累人脈最好的時機。
當然這隻限陳縣令自己想的。他至今依舊認爲衛傅出身貧寒,殊不知在聽到鹿鳴宴後,衛傅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中午陳縣令還留在王家用了頓便飯,是福兒親自掌勺的。
因爲用的都是普通食材,陳縣令只覺得王家飯菜出奇美味,倒也沒察覺出什麼異常。
等陳縣令走後,福兒不禁道:“你明天真打算去鹿鳴宴?若是碰到熟人怎麼辦?”
其實這個問題福兒早就想過,但她見衛傅一副自有主張的樣子,便一直沒問他。之前還能躲一躲,現在明顯躲不過去,因爲明天那種場合,肯定會碰到幾個京城來的官。
“碰見熟人,便碰見熟人了。”
福兒一愣,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之前還是想簡單了,覺得他去考科舉不過是找些事來做,現在看來他明顯另有目的。
鹿鳴宴是僅次進士的簪花瓊林宴,是時必然衆所矚目,羣官聚首。
他想做什麼?
不,應該是他打算要做什麼?
他一路極爲高調的連中四個頭名,是不是其實一直在試探?
試探,可有人阻他?
若有人阻便罷,若無人阻——
中了舉人,便能再去考進士,若無人阻,他是不是就打算這麼一路考回京?
回京?
這纔是他的主要目的?
“你想回京?”
見她目露震驚之色,衛傅微微嘆了口,將她摟了過來。
“我不是想回京,我只是想試試他到底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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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督學衙門,格外喜氣洋洋,門前的大街都比往日更要乾淨些。
鹿鳴廳中,一衆新晉舉人們身穿着舉人巾服——黑色大帽配青底兒雲紋的圓領袍,腳蹬皁底黑靴,腰繫藍色絲絛。
只有亞元和三位經魁系的是紅色絲絛。而解元則穿着不同於衆人的大紅色圓領袍,右邊帽檐上還簪着一株茱萸。
一衆人談笑風生,揮斥方遒,格外的意氣風發。
也是該得意了,十年寒窗苦讀,雖如今只是中了舉,但也算對多年苦讀有了回報。
此時此景,沒有人有什麼不滿意,只有亞元龔宏志時不時看向被衆人圍着新晉解元,眼中偶爾閃過一絲不甘。
不過如今事已成定局,多餘的情緒不過是無謂罷了。
“厚德賢弟,你可會赴明年春闈?”
對於這些新晉舉人來說,中舉了是件大事,而另一件大事就是要不要去赴明年春闈。
若是能中,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中,不免有些掃興。可會試和鄉試一樣,都是三年一次,錯過了明年春天,又要等三年,也因此當聽見有人問新晉解元這話,不管在不在旁邊的都不禁看了過來。
衛傅哂然一笑道:“若不出意外,應該會赴。”
聞言,站在衛傅對面的中年舉人不免露出欽羨的表情。
無他,若別人這麼說,他定要以爲是吹噓,可解元這麼說,那定是很有把握纔會發出豪言。
至於所謂的‘不出意外’,能出什麼意外?所以所有人都覺得衛傅這是說的謙虛話。
“我倒也想像厚德賢弟這樣胸有成竹,無奈自己的底子自己清楚,中舉已是勉強,也是試了三回才中,若匆匆忙忙趕赴會試,恐怕又是名落孫山的下場。”
衛傅見其唏噓感嘆患得患失嚴重,不禁道:“其實試試也沒什麼不好,試了不中,回來再做努力,若不去試,便因雜念而恐懼,恐怕更會止步不前。”
聽了這話,對方一愣,竟是半晌未在說話。
衛傅見其似有所思,便沒再打擾,正好這時旁邊又有人與他說話,他便走了開。
過了一會兒,這舉人突然來到衛傅面前,大聲道:“厚德賢弟你說得對,沒試過怎知自己不行,不試我又怎知我哪裡不行!”
衛傅見他明白了,當即笑道:“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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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距離鹿鳴廳不遠的一處廳堂中,也坐了不少人。
他們都穿着官服,有些在喝茶,有些在低聲說話。
越過一座落地罩,又是一處廳堂,這裡也坐着幾名官員,顯然官銜比外面的那些人高,正是以何有道爲首的一衆考官們。
“蘇大人怎生還沒到?”
蘇懋乃這次主考官,他未到,其他人是不好處置的。
“還是再等等吧。”
正說着,一個僕役匆匆走進來,對何有道稟道:“大人,鄂將軍說今日有公務在身,就不過來了。”
鄂畢河乃建京將軍,總管建京轄下所有軍政事宜,這種場面按規矩督學衙門是要告知對方的,但人家不來也是正常。
這邊僕役剛下去,又上來個小吏。
“大人,時間到了。”
鹿鳴宴可不光是爲了給新晉舉人慶賀,其實也是一種古禮,什麼時候開宴,自然也有章程。
主考官不在,這裡又是督學衙門,自然是以何有道爲主。
他略微沉吟一下道:“要不諸位大人先去?本官在這再等等蘇大人。”
“那就有勞何大人在此等候了。”
等衆人走後,何有道露出不悅之色,道:“再派人去看看蘇大人怎麼還沒來?”
“是。”
過了一會兒,一個僕役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大人,小的去問過了,蘇大人昨夜犯了腹疾,實在是出不了門,讓小的給大人轉話,說這次鹿鳴宴有勞大人主持了。”
“腹疾?可是嚴重?”
僕役搖了搖頭:“這小的就不知道了,是蘇大人身邊的下人說的。”
何有道便未再繼續追問。
心想他蘇懋不來正好,這一科的舉人都拜我爲座師。又想蘇懋也實在可憐,累死累活數月,如今倒便宜了他。
爲何會有這麼一說?
看似考官十分辛苦,舟車勞頓,還被朝廷防賊似的防,卻是被人搶着乾的好差事。
無他,文官中最是看中座師門生這一關係。
什麼是座師?
一旦忝爲某省主考,這一科鄉試所有中舉之人,都得拜主副考爲座師,房考官爲房師,也因此纔會有某某官員桃李滿天下之說。
這都是日後爲自己仕途增添資歷的大好事。
就比如那前首輔謝宏豐,可謂位高權重,當年他初入仕途,取中他的人不過是個翰林官,謝宏豐升爲大學士時,對方也不過才五品。
可哪怕是五品,堂堂首輔見到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座師。
當然,如謝宏豐這樣的人,千里無一,但這恰恰也說明了官員若能被點爲考官的好處。
何有道站了起來,端了下官帽,整了整衣袖。
正打算離開去宴上,這時又有人進來了。
“大人,周大人突然腹疼不止,說要回去找大夫,鹿鳴宴就不參加了。”
怎麼又腹疼?
不及何有道細想,又有一個僕役跑了進來。
“大人,曹副都統說他夫人生孩子難產,他得趕回去,顧不上鹿鳴宴了,讓您見諒一二。”
又有人跑得氣喘吁吁進來稟道:“範大人也腹疼了。不光範大人,還有朱大人。”
“怎麼都腹疼了?難道他們是在一個鍋裡吃飯?!”何有道怒道。
周、範、朱這三位大人,都是這次的同考官,和蘇懋一樣,都是京裡派過來的。他們到達建京之後,就入了貢院,放榜後,又住進了會同館,要說在一個鍋裡吃飯,還真能扯得上關係。
“那曹鵬長都五十多了,他夫人今年幾許?怎麼還生孩子?”何有道又道。
曹鵬長曹副都統乃此次鄉試的提調官。
下面幾個小吏僕役,你望我我望你,都答不上來。
“罷罷罷,他們缺得,本官缺不得,還是先去赴宴。至於你們,等會兒代本官前去慰問一二,既然知道了,不過問總是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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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督學衙門中,兩個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手拉着手疾步如飛。
“子虛,你拉我走做甚?難道你真是腹疼?可你現在這樣……”
“你趕緊給我閉嘴,先離開再說。”
兩人出了衙門,坐上車。
連車伕都被兩位大人行事匆匆的模樣,給嚇得不輕。
“現在你總能說了吧?”
周成軒周子虛周大人,同時也是翰林院五經博士之一,如今不過是個正八品的官銜。
但他們這種官清貴,乾的要麼是給皇帝皇子們講解經籍、制誥史冊文翰,要麼就是出京爲某省考官。以他如今的資歷,主考官是當不上的,當同考官攢攢資歷是可以的。
若說大世面是絕對見過的。朱範與好友相識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驚慌成這樣。
“先不慌說這些。”
周大人深吸一口氣,命車伕速回會同館,同時腦海裡又浮現方纔在門外看到的那張臉。
給那個身穿硃紅舉人巾服的新晉解元郎,換上一身杏黃團龍圓領袍,對方的身份呼之欲出。
他就只給前太子講過一次經,但他絕不會認錯那張臉。
那是太子,不,是廢太子。
廢太子沒死?
反而在建京,在他爲同考官的鄉試之下,考上了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