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他想起剛交朱麗這個女朋友的時候,媽媽給他的警告,媽媽說,朱麗是個嬌生慣養的女孩子,這種女孩吃不得苦,做妻子麻煩,得一輩子供着她。當時他堅持要朱麗,媽媽也沒話說。但在這個他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他的腦袋裡不知不覺就冒出好幾年前媽媽說的這些話。媽媽一向料事如神,如果真如媽媽所說,朱麗難道會離開他?

但能不說嗎?朱麗現在記賬,以後每個月要還錢給周經理,她能不知道?他的努力工作還無法換得太快的回報,一個月工資裡被扣一萬,以他目前的收入,他將沒法交錢給家裡,朱麗遲早得知道。可是,他能不還錢嗎?那可是白紙黑字的借條。

想着想着,明成的頭皮滋滋地疼。怎麼辦纔好?長痛不如短痛,還是一直瞞到底,抵死不承認,以後拆東牆補西牆?可是,他瞞得住嗎?

想到朱麗肯定會有的反應,明成心情非常低落,非常怕起牀面對朱麗,他賴在牀上更不想起來。想到即便是他沒事的時候,周圍已經有那麼多人對美麗的朱麗虎視眈眈,朱麗不屑纔沒出事,如今,朱麗看不起他,朱麗還會堅持嗎?明成非常擔心。

只是,他已經記不起昨晚是怎麼回來的,有沒有與朱麗說胡話將這事說起。如果已經跟朱麗說了,那倒真是好事了,起碼,朱麗現在外面,有聲音傳入,說明她沒離開。

一會兒,有電話聲音響起,但才響一下,就被外面的朱麗接了,然後是低不可聞的說話聲音。明成很是擔心這個電話的內容,很想抓起牀頭的電話聽聽電話裡在說什麼,是不是與投資被騙相關的事。但他沒有行動,他渾身無力,懶得動彈,整個人好像是泄了氣的皮球,前幾天剛充填起來的氣全給泄了。

但很快聽見有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音接近臥室,他忙轉身閉眼繼續睡去。只聽門輕輕打開,朱麗在身後輕呼:“明成,你已經睡了十二個小時,該起來了。你大哥打電話來問你要不要去你爸新家吃中飯。”

明成沒有吱聲,不敢吱聲,他怕面對朱麗。但只聽得耳邊“嘀”的一聲,空調被朱麗關了。而且朱麗還進來,將窗簾拉開,漏進一室陽光,晃得明成眼睛難受。朱麗還將窗戶打開了,室內立刻熱了起來,沒法再躺下去。

明成只能嘀嘀咕咕起牀,但沒看朱麗,揉着眼睛當作還迷糊着,走進主衛,一進去,就被一股臭氣薰出來。“怎麼這麼臭?樓上漏水?”

“你自己昨晚嘴巴沒關住,漏了,你全忘了?你用客衛吧。昨天把你這個臭人收拾乾淨又扔掉一塊毛巾。”

又?明成一轉念就想到前面什麼時候扔過毛巾,那是他放出來那天,洗澡的毛巾和衣服全給扔了。岳母大人說晦氣。明成非常敏感地想,原來朱麗一直記着這事兒。明成臉上強笑,心裡不悅,而且,更加垂頭喪氣。

朱麗看着有異,但也說不出哪兒岀問題,見明成進去客衛後將門關得緊緊,她還是站外面忍不住問:“明成,怎麼了?昨天周經理叫你去究竟岀了什麼大事?你從來沒喝那麼醉過。”

待在衛生間裡,不用面對朱麗說話,明成覺得安全。他遲疑片刻,勉強打起精神問:“我昨晚回來是不是胡話連篇?呵呵,你昨天被我臭死了吧。”

朱麗在外面道:“你要是胡話連篇倒好了,我起碼還能聽到幾句酒後真言。可只見你嘴裡吐垃圾,不見你嘴裡吐真言。”

明成不知道該不該慶幸,他更希望昨晚吐了真言,現在面對已經發飆完了卻沒離開的朱麗。但他想到自己現在關在客衛裡,沒有面對着朱麗,這不也正是吐真言的好時間?這事兒瞞不住朱麗,以後還得指望朱麗幫他一起還周經理的錢呢。他在裡面悶了好一會兒,悶得外面的朱麗快不耐煩的時候,才幹咳一聲,道:“朱麗,昨天……沈廠長捲了我們的投資款跑了。”僅此,再多,明成已經無力說。

然後,明成豎着耳朵也沒聽到外面有任何聲響。他很想推門出去看,可是不敢。他怕看到最憤怒時候的朱麗,這個時候,能避開一時是一時。

但明成沒等多久,就聽外面朱麗用壓抑着憤怒的聲音道:“二十六萬,一輛汽車加十三萬借款,我早跟你說不行,你偏偏不信。”明成不答,外面朱麗頓了一頓,見明成沒聲音,又道:“你不是急於拿這投資證明什麼嗎?好,這答案來得真快。蘇明成你怎麼說。”

明成聽了這話,腦子裡嗡嗡一片,更是無地自容。原來朱麗早就知道他急於投資的目的,她一直冷眼在邊上等着看結果呢,而他就是不爭氣,這麼快就給朱麗一個“完美徹底”的結果。他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無能。明成簡直灰心到了極點,彷彿朱麗就站在他面前,將他這個人看了個透,滿臉都是蔑視。是,他運氣背,朱麗有理由看不起他。

後面,明成好像聽到朱麗在問什麼,好像是在問周經理他們怎麼樣,報警了沒有等等。但是明成已經懶得回答,朱麗這麼聰明的人,還能不知道昨天的現場?他也煩着呢,他難道不心疼這筆錢?可朱麗也不用拿這點錢就看扁了他吧,又沒多少,最多兩年也就賺回來了,急什麼急。可是,這話他也懶得說,他只是機械地洗臉刷牙,完了抱頭坐在馬桶上,不出去,也不出聲。

明成等着朱麗最暴烈的發作,只是隔着一道門,希望這道門幫他抵擋一些朱麗的怒火。

明成等,可等了很久也不見預料中的急風暴雨出現。直到,也不知等了多久,又有電話進來,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明成想到,難道朱麗氣得跑回孃家去了?那倒也是應該。他又候了會兒,終於忍不住衛生間的狹小悶氣,走出來,沒見朱麗。他心中慌亂,也有點慶幸不用直接面對朱麗,小心地到臥室看看,也沒人。這才喘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看到,茶几上已經放了一份他的早餐,分別是酸奶,已經塗了果醬的麪包,還有果汁。可是他沒有胃口,他連動一動的興趣都沒有。前不久他中暑挽回了朱麗,而這回呢?朱麗走了還會回來嗎?他憑什麼去請朱麗回來?他現在一點底氣都沒有。

他心中唯一存着的一絲僥倖是,沈廠長能被抓住,他的錢多少能要點回來,起碼,能要回十三萬的債。

明成這時候非常想念媽媽。如果媽媽在,媽媽肯定會給他最好的指點。可是,媽媽走得那麼突然,媽媽的去世,帶走了他所有的運氣,他覺得自己現在像個無助的孤兒,那個有名的霧都孤兒,他需要媽媽。媽媽即使什麼都不說,只要看着他就好。媽媽……

明成打起最後一點力氣,抽了一枝花瓶裡顏色最紅的康乃馨,即使現在最心煩意亂最意氣消沉,他還是知道,康乃馨是送給母親的花。但出門,又忽然想到,朱麗以前除非是搭搭顏色纔買一枝兩枝康乃馨,她一向對沒有靈氣的康乃馨多有腹誹,怎麼現在花瓶裡插康乃馨了?明成稍微腦筋一轉,便明白,還不是因爲萬惡的金錢。夏天的康乃馨又大又便宜,而且開的時間長。

雖然又要搭又熱又危險的中巴車,但明成默默承受。他必須去看看媽媽。

進墓園的這段路徑,明成閉着眼睛都能走。今天不是什麼日子,墓區幾乎無人,明成走過去,時時驚起幾隻斑斕飛鳥。明成有一腔子的話,但是真看到母親的墓碑,卻反而什麼話都沒了。將那朵花斜斜放在碑前,鞠躬再鞠躬,然後便是沉默。坐在那塊未來將給爸用的石碑前,看着碑上的空白,明成淡淡地想到,爸現在都巴不得不看到一絲一毫與媽有關的舊物,以後還怎麼躺到一口墓穴。但這想法只是一閃而過,明成便不再想它。

明成又燃起一支菸,但這回是吸得少,發呆的時間多,發呆的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甚至不敢在媽媽墓前想投資款被席捲的事,怕媽媽感知到,在地下爲他傷心。菸頭燒到手指,才恍然驚醒,走開去將菸頭扔進垃圾桶。回來,再對墓碑鞠躬。

“媽媽,我們都挺好,過得很不錯,您別掛念。”明成這一躬拖了好久,兩手支在腿上,支得手指發白。好容易,才擡起頭來,長喘一口氣,“媽,我很想你。”說完,明成便抿住了脣,不再開口,怕開口,會發出一聲長嘆,甚至管不住嘴說出什麼,擾了媽媽清靜。

但胸中的一口濁氣卻翻來滾去,迫着他不得不張口。他只有轉身走了,走出老遠,才張開嘴,吊起脖子,唱京戲似的長呼岀一聲“啊……”,空曠的墓地只有回聲應和,遠遠近近的鳥兒都驚得四散飛了開去。正午的陽光落在孤獨行走的明成臉上,這張臉,已經沒了過去的嬰兒肥。

朱麗並沒有讓投資款被捲走的消息震昏,但她很需要明成出來表態。可是,任憑她怎麼問,她即使一退再退,只問昨天事情的處理,問別人是怎麼對付,而明成就是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面不出來,也不回答。朱麗這才明白,明成昨晚爲什麼喝醉了回家,今天又爲什麼賴着不起牀。他不敢面對她。人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可明成沒有擔待。

明成的躲避,明成的沉默,猶如兩桶汽油澆上朱麗剛剛萌發的怒火,朱麗燃燒了。但朱麗從附近的超市晃盪了一圈出來,在超市門口的一間運動服裝店的鏡子裡看到,自己竟然不像如常的因遇見繁難大事而流淚,可是,眼睛是反常的涼,臉是反常的冷。

朱麗在心中大吼一聲:我不要做淑女了!她很想衝進洗手間將明成抓出來,看三棍子能不能打岀一個悶屁。雖然已經在超市裡面疾走一圈,可現在掄棍子揍明成的願望還在冒泡,朱麗心想,我爲什麼要出走?明明犯錯的是明成。朱麗憤憤回家。

可回到家裡,明成卻已經不在客衛,已經出門,鐘點工正在滿嘴嘀咕地打掃被明成搞臭的主衛。

朱麗心虛,站門口向鐘點工阿姨說了些好話。忽然想起該是付工資給鐘點工的日子,她忙取出工資先交給鐘點工塞住鐘點工的嘴,可發現這樣一來,自己包裡的現金見底了。她上網加電話諮詢將自己和明成的銀行賬戶都清一遍,她的裡面還有兩千多,而明成的工資卡賬戶上已成負數。再細查明成的明細賬目,原來,月中扣除兩個月的電費一千多,而明成周四被偷包後,週五從銀行取款三千,又有一筆兩千多透支,明成的卡里面總共出現五千多的負數,成了小小的“負翁”。兩人的賬戶加起來,負資產。

想到領工資日期還在十天後,她將因爲審計事件缺席這個月的工資收入,而明成這個月的工資估計不會高,而且那不高的工資還得還周經理的錢,他們在沒有實際現金進賬的情況下還得挺一個月,挺到她下個月的收入進賬。但是,自家住的房子與明成爸房子的按揭每月得付,還有開門七件事需要對付,這下一個月活命的錢從哪兒來?就算是過了下一個月吧,下下個月,明成那兒依然有雷打不動的還周經理的錢要給,兩筆按揭要付,合計一萬多。明成下下個月的工資獎金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對付,也不知明成舅舅那兒的錢什麼時候必須還,可能得完全靠她一個人的收入維持家用了。這樣的日子,起碼得維持一年,得把最大筆的周經理的借款還了之後才能鬆氣。

朱麗看着鐘點工收拾完了屋子告別出門,心說,別連下個月鐘點工的錢都沒法出了。她這才大致體會明成當年經常在月底問他媽要錢時候的心情,她現在也都在謀劃着如果下個月過不下去的話,得問爸媽借錢了。總不能老是從銀行透支,懲罰性利息太割肉了。但是朱麗想,她借錢後是會還的。

看來,週一她是無論如何都得求着大老闆給她工作了,不像原來的計劃裡,她想的是,她被停足一半時間夠給大老闆臺階下,她上去努力一下,或許會有收穫,即使沒收穫,起碼在大老闆心裡留下好印象,留待來日方長。可現在家庭財務狀況如此緊張,她是非要回工作不可了,而且還得主動要求加量工作,誰知道明成生意提成能拿多少呢。她還得督促明成開始努力工作。沒辦法了,否則沒法對付每月雷打不動的一萬多的支出。

朱麗算計上未來的收入支出,滿腦子都是數字翻滾,倒是把先前燒紅了眼的憤怒壓了下去。雖然衝出門去的時候,心裡可怕地衝出“離婚”兩個字,但是,一陣子分心算計數字下來,人理智不少,憤怒變爲唉聲嘆氣。“離婚”那是草率,她前幾天衝回孃家,就算是離家出走吧,爸媽還當作天大的事了呢,怎麼能想離婚。她嘆息這陣子流年不利,明成又是坐班房又是遭偷又是投資款被卷,晦氣的事都衝着他去了。他心裡也不是滋味。難怪他昨晚喝上悶酒,今早不願與她說,他心裡一定極度鬱悶。朱麗想原諒明成,心裡也挺可憐他的,自己也很想做個成熟理智的好太太,罷了,等下明成回來時候,與他好好談談,儘量別再刺激他。

但是她的情緒誰來安撫呢?朱麗一聲嘆息。

明成回來時候,門一響,兩個人的眼睛對上,朱麗從明成的眼睛裡看出極度的疲憊。其實她一看見明成傻大塊兒似的,火氣又躥起來,可是看到明成的可憐相,她又心軟,命令自己不能生氣。她想到,她還肩負着拉明成走出失落情緒的職責。

如同前不久明成失魂落魄地被放出來的時候,朱麗力持耐心溫柔地對待他,這一回也是,她起身迎上明成,面對眼睛裡閃着緊張的明成,儘量溫和地道:“哪兒去了?一身的汗。衛生間已經打掃出來,去衝一下吧。”

明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沒挨一向有些任性的朱麗的扁。他愣了會兒,才低聲道:“朱麗,你不怪我?我錯了,我本來……”

“別說了,你先去洗個澡吧。衣服我會替你拿進去。”看着明成的低落,朱麗更沒火氣。

明成又是驚訝地看着朱麗,走幾步,到主臥門口,才忽然回頭道:“我去我媽墓地了。”

看着明成進去衛生間,朱麗無法挪步。她怎麼都想不到明成去的是婆婆的墓地。再一想,心說明玉與明成雖然八字不合,可畢竟還是兄妹,明玉看得真準。明成這是斷奶的孩子找奶去了。想到這些,朱麗心中真不是滋味。

但她還是準備等明成出來後好好與明成談談,只希望明成不要被打倒,別沮喪到要去他媽媽墓前尋求支持。

而明成原希望去媽媽墓前傾訴,可真到了媽媽墓前,卻什麼都不敢說,怕媽媽傷心。他心中壓抑得發慌。他看到朱麗收斂了怒氣竟然不對他生氣,他更是慚愧,更覺得對不起朱麗,無顏出去見朱麗。又是在浴室磨蹭好久纔出來,朱麗卻遞上一杯加了一片檸檬的冰茶。明成終於明白項羽爲什麼寧可兵敗自殺,而不肯渡江了,因爲愧對江東父老的感覺非常沉重,沉重至生不如死,無法面對。

朱麗要他以後不要好高騖遠,他答應了,他答應以後不耍小聰明,一定腳踏實地做事。他感覺小巧的朱麗這會兒有點陌生,這會兒的朱麗有點像他嚴厲的長輩。

朱麗問岀明成卡上在商場的一筆透支是買新手機後,心中又是一聲嘆息,都沒錢了,還用那麼好的手機幹什麼。可想到自己前不久手機壞了,也是剛換手機,也是買的功能一個不落的最時髦貨,有點哭笑不得。

但是,明成沒有想到,他想腳踏實地從頭做起的願望會那麼快被輕易粉碎。

週一的部門辦公室愁雲慘霧,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周經理一個內線電話打給明成,讓他結束她交給的兩單生意,她要自己親手做。她說她這次損失慘重,她需要拼命掙錢彌補。明成憤怒中想到前天醉話岀問題了。前天他圖了個痛快,今天周經理問他討還那痛快。可是,他已經爲那兩單生意做了那麼多努力,而且,現如今他手頭只有這兩個周經理給的單子,還指着它們還債指着它們收拾江山重頭再起呢。怎麼能得罪周經理?

明成倒吸冷氣,一向知道周經理的潑辣性子,早就與媽分析過周經理這個人,媽說女領導大多心眼小,要他避免着衝撞周經理,她會翻臉不認人。沒想到他竟然會酒後胡言,得罪心情最低谷時候的周經理。他需要去道歉嗎?

明成思想鬥爭再三,想到朱麗飽含期待的眼神,他狠下決心,不就是道個歉嗎?忍忍就過去的。周經理好像一直吃他嬉皮笑臉那一套。

但是明成沒想到,今天的周經理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周經理如今需要殺一儆百,以彈壓手下怨言,如果對明成的反彈說到而不做到,毫無疑問,以後那些手下會尋找機會時刻提醒她有那麼那麼一件事,她以後還怎麼做人。這個蘇明成是最沒用的,最沒背景的,不抓他做典型,抓誰?最起碼,也得讓蘇明成不好受個幾天,給諸位欲待蠢蠢欲動的看看。

周經理說完話,就出手將明成推出辦公室,態度異常粗暴。這一場景正好被經過走廊的一羣辦公室的女孩們驚訝地看到,女孩們走開後竊竊私語,明成火了。咦,這個投資不是周經理引入的嗎?不是周經理引誘他借錢投資的嗎?他酒後沒管住嘴,可他已經道歉了,難道周經理還不夠嗎?主要責任人還是周經理啊。可她還要落井下石,奪去他已經做了一半的兩個單子。

明成一怒之下,直接上樓,衝進總經理的辦公室。誰不會撕破臉皮啊,以爲他不敢?背後跟客戶集資的事不是上得了檯面的事,周經理不仁,他不義。

但是,出乎明成的意料,總經理沒有太多表態。但明成將事情始末向總經理倒出來,自己心裡痛快了。回來他的樓層,衝周經理的辦公室斜上一眼,哼了一聲。

可是回到辦公室坐下,再一細想,心中開始泛起恐懼。如果說他與周經理的矛盾原來還是普通恩怨的話,如今被捅到總經理那裡,那就成爲誓不兩立不共戴天了。再說,集資畢竟不是挖公司牆角的原則性問題,總經理豈會輕易對業務主力周經理下手。

明成傻了,剛纔還想着道歉呢,他怎麼就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以後怎麼辦?欠周經理的錢還還是不還?怎麼還?對啊,他衝進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憑周經理在本行做那麼多年的影響,她盛怒之下可以在本市本省範圍內造謠封殺他,讓他找不到生意做。即使他辭職換公司,周經理依然可以對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周經理手中還揣着他的借據,隨時可以依法逼他還錢。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極其渺小極其無力,第一次是在看守所。他只希望總經理能守口如瓶,當作沒聽見過他的告狀。

而朱麗的週一是幸運的。

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事務所,走進靜悄悄的大辦公室,正好遇見大老闆親自送客出來,客人正是明玉所在集團公司的財務總監老毛。老毛倒送上門,送來一單稅務諮詢業務,明裡暗裡指明要朱麗接手。而這單業務,也是事務所往後通向明玉所在集團公司的橋樑。因此大老闆一見朱麗主動回來,大喜,當即把任務交給朱麗。

回到離別不到半個月的辦公室,朱麗摸着以前經常厭憎的辦公桌感慨,這張桌子,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眼下正值她急需用錢的時候,沒想到明玉幫忙推了她一把,讓她輕易恢復工作。坐下來,第一件事是給明玉發一條短消息,她有點不敢直接跟明玉通話。“謝謝你,明玉,謝謝你幫我恢復工作。這回我會把事情做好。另,老闆想請你吃飯。”

沒想到明玉的電話卻立刻進來。“朱麗,這是我問老闆討得的機會,後面怎麼做靠你們自己。下午三點我來接你,最好請你們老闆一起過去,我引見,你們與我們財務總監談一下,順便請他吃飯。他有個很陽光的十幾歲男孩,你們考慮送一件價值不要太高的小禮物。我不參與晚飯,對不起,我已經有約。”

朱麗忙道:“我記下了,真謝謝你。明玉,我私下請你喝杯咖啡,可好?”

“不用謝我,扯平。”

“扯不平,我不能欠你。”朱麗不得不厚着臉皮賴上去,但說的似是很計較的話。

明玉不由“嘿”了一聲,面對朱麗有點耍賴的嬌聲軟語,她一時竟沒有了過去的厭惡,而是有些硬不下心來拒絕,只得乾咳一聲,想了半天,才道:“我最近很忙,有時間約你。”這話,都知道是拒絕。

朱麗也無可奈何。但對於明玉的大方,她心領了。

午休後,明成幾乎是踏着上班鈴聲進的辦公室,因爲想避免見到喜歡早到的周經理。但他在辦公桌前還沒坐穩,周經理立刻一個電話打來,讓他過去一趟。明成無奈,不去也得去。

周經理看到明成,便跳起身自己過去關上辦公室的門,站在明成後面直截了當地問:“準備怎麼還錢給我?”

明成也不客氣,道:“按借條上說的還。”

周經理抱着手,圍着明成繞着圈子,兩眼則是直勾勾地盯着明成,道:“我不擔心,你有家產。”

“請便吧。我奉陪。沒什麼事的話,我出去工作。”

周經理冷笑着緩緩點頭,打牙縫裡蹦岀聲音:“好,很好。走着瞧。都知道向總經理告狀了,很好,翅膀硬了。”

明成渾身一凜,心說果然不出所料,總經理不願得罪業務骨幹周經理,轉身就將他說的話轉告周經理了,真讓人寒心。大概,在他們眼裡,他根本算不了什麼。有一根涼涼的冰線急速從明成心口躥至腦袋,化作一腔寒氣冒出明成的嘴脣。“那麼,周經理,您也請走好。”明成冷笑一聲,打開門從周經理辦公室出來,大力將門摔上。

倒是把裡面的周經理震得愣了會兒。怎麼,這個小白臉會發狠了?周經理青着一張臉冷笑一聲,小東西,竟敢向總經理告狀,也不掂掂自己分量。她回到自己座位坐下,手寫幾份通知,分別交給財務儲運等部門。明確她部門的工作,如沒有她親筆簽字,請各有關部門全數不得配合。完成這些手腳,周經理心說,好樣的,竟然敢背後捅她刀子,無法無天了。她要是輕易放過蘇明成,以後還怎麼在業內混?搞不定這個小白臉,她不姓周。

明成回到自己位置上,心中的寒氣開始慢慢瀰漫全身。周經理跟他翻臉,總經理支持周經理,那麼,他還怎麼可能做得下去?他得開始留下後手。明成咬着嘴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坐在位置上,將所有手頭的工作一一列在紙上。

他後悔得要死,怎麼會如此衝動,竟然腦子發熱告到總經理那裡去。當時……當時要是有誰阻止一下就好了。

如果被周經理推出的當時氣憤地給朱麗打電話,那就沒事。可是,他也知道那不可能。當時正是他被周經理搶回兩單生意而沮喪生氣的時候,他怎麼有臉打電話給朱麗。他是在向總經理告狀而意氣風發之後纔會跟朱麗說的。他不敢再在朱麗面前失分,可是他卻是越失越多。

明成垂頭喪氣地下班回家,朱麗沒回,朱麗電話裡急匆匆說有個應酬,得晚點才能回家。明成真是又想朱麗,又不敢看見朱麗,怕朱麗敏銳的分析對比岀他的衝動無知,她不回來,明成反而有解脫的感覺。一個人在沙發上也不開燈坐了很久,纔下去吃晚飯,想想口袋裡的錢,昨天朱麗已經叮囑了得省着點花,所以難得地坐到小快餐店裡。天熱,快餐店直接將桌子擺到人行道上。明成佔一小桌,點了兩個菜,看別人要麼呼朋喚友,要麼一家三口,他心中怏怏地一個人坐着吃飯越發覺得淒涼,不由跟着呼五喝六的人叫了一瓶啤酒。

小店簡陋,沒想到啤酒倒是冰的。悶熱的夏夜喝一口冰鎮啤酒分外爽快。明成喜歡,難得還有這麼廉價的美好享受,他又叫了一瓶。吃飽喝足,他慢慢走回家,悶悶地坐在牀上看電視,心裡很多事情。他繼續強迫着給自己打氣鼓勵自己好好幹活,可是,周經理得罪了,路廠長不肯理他了,手頭沒業務了,他從何做起?明成越想越鬱悶,覺得做人了無生趣。

朱麗很疲倦地回家,已是十點多。看到主臥還開着燈,略爲寬慰,可是,打開主臥的門,一室酒臭。明成電視沒關,燈沒關,衣服沒換,估計澡也沒洗,一臉油光光地睡在牀上。朱麗無奈,只得打點精神幫明成把衣服脫了。受不了酒臭,她又睡到客臥。

疲累的朱麗心裡也累。本來,重新上崗,獲得明玉幫助而受大老闆器重,因此挑起大梁,那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可是這些愉快都不夠被明成攪和。

早上起來,當然是立即追着問明成,明成雖然實在沒臉說,可又不願騙朱麗,見瞞不下去,只好吞吞吐吐把昨天的遭遇都說了。說話時候他沒好意思擡頭看朱麗,支吾着伸手拿過果醬瓶,給麪包抹果醬。

朱麗看着明成不自在的舉動,再聽着明成明顯不自在的話,她與明成多年夫妻了,還能不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朱麗終於明白,他暫時無力對抗外界,只有將怨氣和着酒喝進肚子裡。他在媽媽去世後一直黴運,他需要發泄。可憐的人。朱麗告訴自己,明成在改了,最近也盡力了,只是禍不單行,他運氣暫時不好而已。他的怨氣……可以理解。朱麗再次體諒了明成。可是,面對明成一味只知道指責周經理,而沒好好反省自己,只連連說他最冤,朱麗只會一再嘆息,都不願再與之辯論。明成怎麼就沒想想,最冤的是她這個被欺瞞卻又要連坐承擔損失的太太。可她現在還得安撫瞞她的人。

朱麗又忽然想到,周經理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欺負明成,是不是平時工作中日積月累地已經看死了明成?否則,再不理智的女人,也得在與男人作對時候考慮考慮吃眼前虧的後果。周經理又不是一個蠻人,她何以敢如此吃定了明成?看着明成依然絮叨周經理的潑辣不講理,朱麗有些不認識似的看着明成,他的朝氣呢?他的男人氣呢?他的激動呢?他怎麼退得比她還快?換她,士可殺不可辱。

她還得安慰明成,要他不要着急,還有她在爲家裡賺錢呢。只是,朱麗覺得心裡有勁使不上來,憋得渾身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