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響,夜蓮轉身望着十三郎,說道:“你什麼意思。”
十三郎聳肩攤開手,問道:“我什麼意思?”
夜蓮死死攥住那張畫,微微顫抖的聲音說道:“你要給我畫像,什麼意思?”
十三郎說道:“不是給你畫,而是......你是她的血脈,難道不想知道她長什麼樣?”
夜蓮說道:“就這樣?”
十三郎疑惑說道:“不這樣,還能怎樣?”
夜蓮咬緊牙關,一字字說道:“你說的是九子。”
十三郎平靜回答道:“九子就是山君九子,她是上一代山君九子。”
夜蓮快要遏制不住出手慾望,沉聲道:“你能不能說句實話,到底是何用意!”
“用意......還真有一點。”
十三郎溫和說道:“我覺得你有資格知道其身份,又不確定你能否查到這一點,所以說出來。”
“就這樣?”
“不這樣,還能怎樣?”
“你......”
對着那張無辜的臉,萬世之花覺得周圍似有無數毒蛇快要舔到自己臉上,冰冷溼粘的感覺如此清晰,令她周身上下傳來陣陣痙攣般的衝動。
終於。
“你是試探!你想試探我的反應,你想知道我與山君弟子有無關聯,你想問我是不是山君九子!”
再強大的人也有極限,正如前半夜十三郎因爲難以接受“事實”而失態那樣。萬世之花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情緒崩潰的滋味,怒嚎失聲。
“嶺南之變世人皆知。你發誓誅殺山君滿門,但又找不到餘下的幾個,所以用盡這種卑劣手段試探我,對不對!對不對!”
聖潔不再,驕傲無存,萬世之花像個瘋子一樣衝到十三郎面前,揮舞着樓蘭畫軸大喊道:“是不是這樣,回答我!”
十三郎平靜說道:“如果要試探。至少要先有一點懷疑。你能不能說一下,我爲什麼要懷疑你?”
“因爲我是女人!因爲我有這個資本!”
夜蓮臉上掛着淚痕,大喊道:“九子顛覆陰陽,上代九子也是女人,你就是根據這一點懷疑我。你一向都是這樣,任何蛛絲馬跡都不會放過,不是嗎?”
十三郎依然平靜。說道:“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夜蓮呆了一下,瘋狂笑着說道:“現在我更像九子了,是不是?”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的確有點像。”
“那你還等什麼?還不動手殺我!”
“......沒見過這樣的。”
十三郎後退半步、以躲避快要貼到身上的夜蓮,說道:“你又不是說殺就能殺,我狀態不好,未必打得過你。”
夜蓮居然不依不饒。追上去叫道:“現在我不還手,殺吧。”
十三郎連連倒退,想解釋,但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瘋了?能不能別這樣?”
“殺了我,或者把我打出獸形。證明你的猜測又一次正確!”
“人死不能復生,殺錯了怎麼辦。”
“你會在乎?”
“我在乎叮噹。”
“呵呵。是啊,就算你能禁錮我的元神,也沒辦法保留到戰勝真靈的那一天,所以你不敢殺我。”
“所以,現在你可以停下了......哎,怎麼還來!”
“既然不敢殺我,乾脆讓我殺掉你吧。”
“......混賬話,那怎麼行!”
“爲什麼不行?”
“剛剛還說報答救命之恩,你怎麼可以殺我。”
“大不了,我再把命還給你。”
“瘋婆子,神經病......夠了!”
一追一退,兩人速度均在加快;漸漸地,周圍神輝之光開始,白蓮浮於夜蓮腳下,眼看她真的要動手,十三郎無法再這樣忍下去,開聲斷喝。
“我肯定你不是山君門下。”
萬世之花身軀陡然僵硬,高昂的頭捏出的半個印決隨風而逝,閃爍出幾點黯然光花。
好半響,夜蓮慢慢平靜下來,望着十三郎說道:“你肯定。”
十三郎默默點頭,誠懇說道:“我肯定。”
夜蓮疑惑嘲諷道:“你爲什麼肯定?你有什麼本事肯定?”
“我沒本事肯定。你先不要急......”
十三郎伸手虛攔,說道:“我相信那隻老鳥,它有本事、且絕對不會選擇山君門下。”
夜蓮的身體再度僵硬,半響才喃喃說道:“有道理。”
當然有道理。金烏與山君爲死仇,怎麼會收下山君弟子?假如連夜蓮都看不穿,假如連這點氣節都沒有,金烏有何面目苟活下去,有什麼資格與真靈並立。
發覺自己犯了一個天大錯誤、不,是鬧了一場天大笑話,夜蓮面色鐵青透着濃濃失望,呆呆自語。
“這麼簡單的道理,爲什麼我會想不到?”
“因爲燈下黑,因爲你的壓力太大,還因爲......你與山君門下確有關聯。”
“你......”
短短片刻,萬世之花表情第三次凝固。
“你說的對,之前我的確是在試探。”
十三郎道出實情,之後笑着伸出手,大模大樣捏捏夜蓮的臉。
“放心,我不會再提這件事,絕不。”
“關於老師,之前沒對你認真說過。”
長夜漫漫,停止追逐的兩人再次坐下來商量事情,與之前那種脣槍舌劍、互有攻守不同,萬世之花木然坐着。聽着,很少再開口。
十三郎說道:“老師已經下葬。只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不想打擾其安眠。所以我讓童埀研究毒藥,試圖還原病症,先找出老師中的是什麼毒。如能成功,再順着這條線查下去,事半功倍,還可避免傷及無辜。”
“童埀做了很多,還特意請教了丹樓莫師。雖得到不少思路線頭,結果卻始終不能讓人滿意。”
複製八十年前的事,本身艱難自不必說,考慮到大先生的修爲與周圍的環境,十三郎讓童埀所做的事情,不亞於大海撈針。
十三郎說道:“所以我隱匿身份來到外域,準備暗中查訪當年的人和事。用最直接的法子審出真相。”
直接的法子審出真相,這句話如果演變成現實,不知會沾上多少人的血。夜蓮感受到十三郎查明事實的強大決心,木然面孔微微動容。
“老師有靈,我遇到周星星他們,來到斜谷就發現了二葉草。而且......恰好趕上你們出事。”
沉默半響,十三郎說道:“或許這就是天意。”
聽到這裡,夜蓮忍不住警告:“周星星尚未有成功,現在談天意還太早。”
十三郎搖了搖頭,說道:“當然還要用人做試驗。但已有了眉目......關鍵在於我在亮明身份與態度之後的這段時間,漸漸看明白一些事。”
夜蓮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十三郎說道:“當初金山之戰後。出於戰略部署考慮,四方聯盟開始尋找適合安置傳送陣的地點,進而發現斜谷。不久,各方發現了二葉草的秘密,進而開始研究,尋找加以利用之法。”
“不久,老師大戰身受重傷,丹樓、還有別的很多人用了很多法子,皆不能根治。從時間判斷,彼時二葉草研究應該有成果,至少到了某個階段。我猜想,這是下毒的最好時機。”
丹石之術療傷,藥性失之毫釐、結果可能相差千里;二葉草既可爲毒也能用藥,這是周星星得出的結論;他能做到的事,道院與其它各方沒理由做不到。下毒者如用偷樑換柱的手法給劍尊施毒,確乎最可能、也是最合乎情理的途徑。
夜蓮神情漸漸專注,說道:“按照這樣的思路,結果可能是誤傷。”
十三郎默默說道:“誤傷是最好的結果,對誰都是。”
這句話有多重含義。劍尊身邊高人無算,“下毒”不僅難度大,且事後無法收場。假如做成“誤傷”,一來不容易追責確認,二來道院以及各方的面子也都過得去,不至於引來太大風暴。
“有沒有別的線索?”
“當然有,但比較微妙。”
似乎覺得礙眼,十三郎踢飛腳邊的一塊石頭,說道:“之前說過了,我要查案的消息送出去這麼久,各方、各種相關的人有足夠時間思考並做出反應。”
夜蓮沉吟說道:“你想打草驚蛇。”
十三郎默認這句話。
夜蓮說道:“目前而言,這個打算沒能成功。”
打草驚蛇,毒蛇要麼逃逸,要麼反噬打草的人,要麼乾脆撞牆自殺,都可算反應。具體到這件事,當初與大先生有過接觸的人早已列出清單,已死的不算,只看那些還活着的人有沒有變化,都能帶來某些提示。
現實情況是,距離十三郎高調宣佈查案几年,四方一點動靜都沒有。
十三郎不同意這點。
“的確不算成功,但非毫無收穫。”
“怎麼講?”
“因爲太平靜,太冷漠。”
十三郎神情比他的話更冷,淡淡說道:“我要查案,不管出於什麼理由,道院都不應該無人過問;支持或者反對,憤怒或者同情,嘲笑或者關心,哪怕裝模作樣問問情況,總不至完全無動於衷。”
夜蓮微微色變,說道:“道院?”
十三郎說道:“道院。”
夜蓮說道:“或者是爲了避嫌。”
十三郎堅決說道:“別人如此可以理解,道院不應該如此。”
夜蓮略有猶豫,說道:“需要確鑿證據。”
十三郎沒有直接回應,說道:“世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完全沒有作用的廢物,似二葉草這樣的材料,任何藥師都明白其重要,道院卻將研究間斷,你不覺得奇怪?”
夜蓮重新說道:“需要證據。”
十三郎默默說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證據也可以做。”
夜蓮神情微變。
十三郎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會努力尋找證據,包括活體實驗正在準備,結果不用等太久。”
“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之後就是將結果與老師對照,需要你幫忙。”
十三郎擡頭望着夜蓮,誠懇說道:“開棺驗屍,勢在必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