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九千九百年春,紫雲大比前,道院隱藏最深的大長老歸天,披麻三日。
生靈世界,新生與死亡是很尋常的事,生者未必歡愉,死者未必痛苦,身如此,心亦如此。以童老爲例,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一生卻沒有做過什麼事;名義上鎮守內院監視須彌,然而內院何須鎮守,須彌又哪裡是人修所能監督,不過是個虛職罷了。
修行修行再修行,活着活着繼續活着,這樣的生活有無意義各人自有判斷,但肯定沒什麼趣味。
活着、活出滋味、活出自我,三個層次的活,應該是每個人的渴望;說與不說,認與不認,它都藏在心中,不容更改、質疑。普通人尚且如此,遑論誓與天斗的修士;童老一生平淡乏味,假如一直持續到死,不知臨終時能否閉眼。
完成使命固然神聖,一身修爲空奉黃土終究悲涼,幸運的是,堪堪走到人生終點,他終於等到機會,掙得獨屬於自己的那份榮耀,自此不滅。
清河一戰有始無終,但對人間而言,這是萬年來化神與超越化神的第一戰,註定銘刻在道院歷史豐碑的一戰。此次戰鬥,童子力壓雙修,破“神域”斷雙膝,演繹出一段不夠長、但已足夠精彩的神話。兩千多年積累的修爲片刻間釋放,其光華之猛烈、明亮、純淨,非任何言辭可以形容。
一戰告慰平生,有此幸運的修士並不多,欣慰之餘,童子不禁貪心起來,嘗試完成另外一件事。
老人深知且深信,如能做成這件事情,意義比這場戰鬥大得多,真正稱得上福澤千年。
或許是因爲藥力,又或者憑着一股不甘意志,童子懷着希望與期待等候着,一直到死。
天不常美,日月有缺,老人沒能等到想要的結果,神情卻很平靜,還有欣慰。這樣的表情顯示出,他或許沒聽到那些話,臨行仍在滿心憧憬中等待。
再或者他聽到了那些話,但也聽出另外一重意味:不論離開的兩人誰勝誰負,都會履行諾言,誓把道院變得更好。
毫無疑問,兩人都有這種能力,合二爲一固然好,但若實在做不到,大概也沒關係。
足矣!
三月,紫雲島山門大開,來自各地的修士、散修、奇士,德者、僧道紛紛涌來,持續至大比日方止。
來者包括戰道雙盟,世外之地,仙靈殿,魔王宮,妖靈四族,天外二星,還有多達八十幾家宗門,最終統計出的人數爲,一萬三千六百七十七人。
四月初,梨花正豔,清河岸邊一場短促戰鬥,紫雲大長老身亡,整個紫雲島一片素白,與梨花爭豔。
月中,大長老祭奠初禮結束,各地趕來的修士見少,戰鬥氣息慢慢高漲,來自四面八方的修士們開始討論,話題集中在兩件事。首先,此次大比會有哪些學子嶄露頭角,能否涌現出足以改變歷史走向的良才。然後,奪院之爭會不會再度夭折,偃旗息鼓。
兩樁都與百年前有關,對比起來,當時因夜蓮未能奪魁,大比最終進行到一半,令無數人抱憾。時間之輪轉到百年後,形勢比當初更加明朗......能產生影響的因素更多。
對比一下,百年前的那一次,最大懸念在於雷尊能夠戰勝自己的老師;百年之後,雷尊戰勝現任院長已成爲衆人心中的事實,問題只剩下一個,他還打不打。
或應該換個說法,他還敢不敢打。
事情到了這一步,最單純的人也能看清局勢,蕭十三郎重操舊業,再度成爲干涉大比的關鍵人物。區別在於上次他憑的是力,雷尊受制於道院規矩,不得不取消既定挑戰;如今情況有所不同,學子比鬥對奪院沒了影響,十三郎再想攪局,只能威懾。
很奇妙的變化,百年前的十三郎何其弱小,僅僅因爲在學子中稱雄,便將一場可改變人間局勢的變革扼殺;如今的他強大千百倍,卻要藉助外勢。
大比還沒開始,人們只能揣着各樣心思亂猜,談論間難免會把可能存在的候選做對比,倒也進行得興高采烈,熱情日益高漲。
眉師?人美,心善,性子柔中帶剛,很好的人選。
雷尊?威嚴,強大,天生的領袖,當然也很好。
只能選一個,哪個更好?
“真麻煩啊!”
這就是人心了。院長大位,對道院而言生死攸關,然而對那些多數抱着觀望的看客而言,說到底只是一場熱鬧,一場可供愉悅的戲;揣着這樣的心態做選擇,真的很難。
爭論熱烈甚至激烈,人們有些驚奇地發現,一些變化在不知不覺中發生,原本大佔優勢的雷尊開始衰落,雙方漸漸拉平。
造成這種結果的因素很多,比如六方會談之後,大戰已熄,雷尊在戰爭積累的功勳慢慢褪色,日益變得平淡。戰後人心思安,不管是凡間還是修真世界,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律。和平時期,雷尊奉行的鐵腕手段不被人喜,很尋常的事。
再比如,安葬童老後,眉師宣佈一系列革新措施,內容繁雜,多數與修士入院求學有關,且會帶來便利。
這種時候這種舉措,招攬人心的意圖很明顯,效果也很明顯。說到底人是自私的生物,但凡遇到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的事情,當然會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眉師改動的第一個規則就是渡河,紅番魔的建議居然被採納,日後遇到類似情形的時候,會允許修士飛渡清河。這條改動給人留下“道院寬宏大度”的印象,再次爲眉師爭取到不少支持者。比如那位惹出是非的紅番魔,原本不知爲何而來,現今卻已變成眉院的堅定擁泵,因其脾氣火爆,幾次險與雷尊擁泵起衝突。
最後一條最大、也最有意思,據說在那位十三先生的建議下,經過友好磋商,紫雲道院與亂舞學院“正式建交”,今後將會組織互訪;魔宮掌座親女將會留在道院修行,道院也會派出隊伍,由留在域未歸的蠻尊領導,長駐亂舞。
不僅如此,道院還會效仿亂舞所爲,定期講法。
必須承認,剛剛聽到這條消息的時候,衆多靈脩第一印象是羞辱,但是很快爲之轉換,變得喜氣洋洋起來。
覺得羞辱很正常,道院正統,怎會淪落到向學習魔修?然而人們很快意識到,亂舞學院並非純粹的魔修學府,其創建者正是道院走出去的學子,如今被豎像與大門前,舉世公知。
很快,進一步的消息傳出,蕭十三郎當着無數人的面宣告,出自道院修自道院,此生此世無論他走到哪裡、無論修至哪一步,將永遠銘記着這一點,把自己當成一名普通學子,至死不渝。
還說什麼呢?
心理上的打擊因此平復,人們回頭考慮利弊,自然能夠看出這項舉措帶來的巨大好處,不能不爲之興奮。
亂舞學院起步艱難,因爲首任院長堅持並得魔宮掌座認可,這座新生學院堅持獨立發展,不受魔宮挾制。除去十三郎,如今學院內修爲最高的不過大修,且有種族所限。這種情形,學院講法不過小打小鬧,受慧者多爲結丹以下,影響實實有限。
道院就不同了,精修大拿不計其數,數千年涌現無數傑出之士,積累起來的精彩何止千萬。按照公佈出來的初案,講法會分三個層次,上到化神,下至築基,人人都有機會尋找自己的那份機緣。
看起來道院吃了虧,然而人們很快被下面一條所吸引,魔域將把各族與血脈有關的秘法逐步推出,供靈脩精研。
還有什麼可講,那是人家的命根子!
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後,蕭十三郎很快做出進一步宣告,他已找到突破化神進入上境的真正契機,此時已交由道院各位長老精研,日後也會加入到教學、乃至講法之中。
燕山老祖、咔吧神師、落日活佛、魔宮掌座、戰盟逍遙王,來自兩地八方的各位大佬,集體爲十三郎做證,宣告他們已經見過那種“契機”,真實可信。換言之,困擾人間萬年的難題有可能被突破,人修將有機會直上九霄,看到下一重天空。
消息一出,整個紫雲爲之譁然,片刻間不知飛出多少傳訊靈符,以最快的速度傳遍靈域、乃至人間;整座紫雲島,所有有望、或已經進入化神的修士徹底瘋狂,假如不是此刻道院彙集了幾乎整個人間的巔峰力量,恐會因此爆發大亂,血戰一場不可。
人們至此才相信,清河岸邊十三郎所說的那番話是真的,而不是爲了純粹打擊天地二老的心志。
“天啊!”
奔走相告,歡呼喝彩,痛哭嚎啕,紫雲島亂成一鍋粥;可以想象,當這條消息傳遍四方,不知會有多少人頓足,懊悔於一時懶惰,沒能親眼目睹。
如此大事,作爲當事者,真真是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一時間,蕭十三郎聲望達到頂峰,連帶眉院水漲船高,雖有些“借取”嫌疑,然而大勢已成,再難被撼動。
月餘時光,眉院一方接連出手,每次必有所得;相比之下,雷尊顯得異常沉默,連帶擁護他的人也變得落寞,人心浮動。
時間緩慢而堅定的向前,過四入五,初夏之陽展現熾烈的那一天......
百年大比,正式宣告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