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雁秋是個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女人。
容貌尋常,肌膚黑黑,身材一般,不大的眼睛始終眯着,透着一股令普通人畏懼的狠辣意味。她的資質不錯,但還嚇不着人,修爲不錯但也不算太高;其名字念起來頗有幾分豪邁,偏因是女兒身,於是不僅普通,還有不協。
當然這是按照十三郎的眼光衡量。縱觀天下,能入十三先生法眼的人能有幾個;對尋常修士而言,道院學子個個驚豔;比如關雁秋年不過七十許,修爲竟比黃渠還高出一籌,堪堪將至結丹後期。
敢用訓狗般的口吻與周、黃兩人說話,足可證明關師姐有着突出一面。十三郎半轉身,一眼看出其不凡:勤奮。
走過來的時候,關雁秋臉上寫着焦慮狐疑,手掌仍本能地捏出各種法決,腳下也不是直線,而是踩着某種陣法步點。
她在修煉,無時無刻不在修煉。
道法萬象,沒有誰可以窮盡奧妙,十三郎很快發現,正因爲那種步點法決,關雁秋才能在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情形下靠近,足以爲之自傲。當然這與十三郎心神旁騖有關,真要警惕起來,她便無所遁形。
“見過前輩。”
嘴裡說着話,關雁秋根本沒有看十三郎一眼,隔數百米朝黃、週二人叫道:“亂嚼舌頭,遲早被人賣掉。還不滾回來!”
這太失禮了,不,簡直是羞辱。即便不知道這是位“世外高人”,也不在乎靈脩是否一家,十三郎的修爲擺在眼前,關雁秋不應該這般放肆。
“戒心奇重的女人。”十三郎心裡這樣想着,打消主動開口說話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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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師姐她......”
周、黃二人尷尬自不必說,黃渠匆忙過去向關雁秋解釋,周星星搓着手想對十三郎告罪。奈何緊張之下笨嘴拙舌,半響沒尋到重點。
“沒什麼的。”
十三郎隨口寬慰着。指指被他捧在手心的厭靈蟻說道:“要捏死了。”
周星星“啊!”的一聲尖叫,頓時手忙腳亂。這邊十三郎收回目光,眺望着遠方潮生雲涌,心有所感露出幾分微笑,心裡卻忍不住輕輕嘆一口氣。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關雁秋喝叱周、黃,十三郎突然想起虎嫂。腦海中浮現出諸多與之有關的畫面,無一不如母獅一樣咆哮連連,不見半點溫柔氣。
落靈城的那幾年,虎嫂像門神守護着三元閣。其彪悍兇猛令人談之色變,幾無人敢面對;那時候的十三郎,就像生活在其羽翼下的小雞仔,度過此生最最平靜一段時光。每每想到這些,十三郎總忍不住要走神片刻。不肯讓一直清醒的頭腦繼續清醒。
與關雁秋一樣,虎嫂從不管面對的是誰,也不管自己的話可能帶來什麼後果。不同之處,虎嫂總把後背留給同伴,任何時候都會衝鋒在第一線;反之關雁秋護犢之心雖重但卻更謹慎。同時她顯得過於緊張了,隨時準備應付有可能、或根本沒可能爆發的衝突。
“不如虎嫂大氣。”
心裡這般比較,十三郎內心漸漸寧靜,神情有些滿足。
像虎嫂。
就憑這一點點念想,十三郎便不能責怪關雁秋無禮,包括原本盤算要利用一下三人的念頭也被打消,準備順其自然。
“前輩,前輩,前輩?”
三次呼喚將十三郎驚醒,回過頭,黃渠惴惴領着師姐上前,說道:“前輩,師姐帶來消息了。”
十三郎微愣,隨即意識到與傳送有關,目光爲之一亮。
“見過前輩。”
再度開口,關師姐疑惑未消,但已明顯真誠不少,或許還鬆了口氣。半施一禮,關雁秋臉上帶着冰釋“前嫌”的神情,直言開口道:“有幾名魔修找上門來,不知前輩的意思,可願意與之結伴。”
“魔修?”十三郎稍稍有些意外。
“是的,一支七人魔修隊伍。”
關雁秋說道:“帶隊之人爲魔王宮聖子,此前曾與靈脩多次打過交道,非那些草莽野修所能比。”
這番話,關雁秋與其說是解釋給十三郎,到不如說是安慰自己不要太擔心。靈魔間隙難消,傳到對面便需各奔東西,而在外域,因與滄浪隔絕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七人魔修隊伍,只要他們願意,有能力將關、黃、週三人連皮帶骨吞到肚子裡,渣都不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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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因爲四方聯盟就以爲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首先靈魔仇視萬年難消,其次外域形勢與當年完全不同,靈魔雙方由生死相托轉變爲競爭對手,上層或許不會明說,私下卻已經冷眼相向。再說外域本身就不是太平盛地,妖獸、妖靈、獵妖使乃至四族都有可能要人命,無端失蹤者年年月月皆有,誰都無法憑空指責對方。
這座跨界傳送陣的對面,靈魔雙方均修建了各自專用的傳送陣法,可將滄浪趕過去的修士直接送往各自中心駐地,之後“妥善”安置到四面八方;然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傳送陣作爲大殺器,絕不是隨便來個人都可以使用。別的不說,如關、周、黃這樣區區三名道院學子,肯定不夠資格開啓。魔修那邊情況類似,主要看帶隊之人分量是否足夠。
正因爲此,關雁秋所講“聖子帶隊比草莽魔族安全”這句話很在理;聖子不同於普通魔族,識大體顧忌多,輕易不會因私憤誤事。
“可以呀。”
明白關雁秋借己助勢,十三郎隨口問道:“聖子是哪個?”
關雁秋回答道:“魔魂族,牙木。”
十三郎不知說什麼好,心裡想真有這麼巧?那貨還真真是個勞碌命,來來回回地跑。
關雁秋疑惑說道:“前輩聽說過此人?”
十三郎平靜說道:“略知一二。”
關雁秋目光微閃,說道:“四方結盟,此人也有一份功勞,另外他與道院有......有些關聯;晚輩想。與之結伴應能無恙。”
十三郎輕輕點頭,說道:“他們有沒有說過,爲什麼會不夠數?”
牙木在魔族中的地位今非昔比。按理不會如關師姐等“被擠掉隊”;當然這要看情形,假如別的都是長老。牙木只好屈就。
關雁秋回答道:“起因同樣是兩支試煉隊伍匯合、導致人頭不整,牙木未講具體,晚輩不好多問。那幾人中有的帶着傷,或許是路上遇到了什麼事......”
十三郎微微皺眉,站起身說道:“去看看。對了,你們很急着過去?”
關雁秋不解說道:“前輩的意思是,他們不可靠?”
十三郎說道:“那倒沒有。我覺得。夜仙子他們多半不會原地等候,也就是說,你們過去後需在妖獵森林穿行百萬裡,不太安全。”
這話絕對沒有輕視的味道。十三郎儘量讓語氣聽來誠懇,放低身價說道:“如果不是太着急,不妨再等等。”
關雁秋神情轉冷,說道:“前輩好意,晚輩與師弟們心領了。此去不是遊山玩水。只要不被魔族陷害,經歷些兇險算什麼。”
旁邊黃渠悄悄用手捅捅周星星的腰;果然,周大眼耐不住失望,問道:“過去之後,前輩不與我們一起?”
“這個......”
“周師弟閉嘴。”
關雁秋天性多疑而且敏感。喝止後說道:“我等去後便離開,絕不給前輩帶來麻煩。”
麻煩二字落音格外重,關雁秋提醒十三郎、他纔是搭上順風車的人,又說道:“這隻飛蟻......”
“救活”的辦法尚未找到,厭靈蟻理當被收回;關雁秋雖不像周、黃二人那樣貪愛靈蟲,但能看出倆他們目光中蘊含的不捨,稍稍有些爲難。
“前輩可願意出售,晚輩可出高價......”
“留着吧,反正快死了。”十三郎淡淡說道。
與多年前相比,牙木明顯老了不少,眉間神情透着經年積勞纔會有的疲憊滄桑,精神卻越發顯得很健旺,甚至可說爲振奮。
“世外高人?呵呵。”
都想早點走,人頭都不夠,於是雙方一拍即合。談妥,通傳,獲准,魔魂聖子舉步走向傳送陣所在,目光自十三郎身上飄過。
“高人前輩應該去嶺南,跟在蕭兄身邊認真請教。本聖子保證,會比去外域收穫更多。”
這話明顯不懷好意。牙木時刻不忘在蕭十三郎與靈脩勢力間按刺,全不管此舉會不會給他那位蕭兄帶來麻煩;在他看來,蕭十三郎總有辦法應付危機,只要死不了,遲早返祖迴歸魔族。
“將來若有機會,一定按聖子說的辦。”
十三郎隨口應着,一面感慨牙木人老心不老,一面驚詫消息傳遞如此之快;嶺南發生的事情,這麼點時間就已傳之魔族,連魔宮都有所聽聞。有心傳音表露身份,然考慮此處距離中心已不算遠,靈魔組隊必定吸引諸多目光,十三郎擔心附近有八位大拿坐鎮,且不定存在多少監控陣法,最終沒有這樣做。
“那就走吧,正趕上天氣好。”
碰了軟釘子,牙木意識到此人不好惹,不在多說什麼。揮手示意身邊六人跟上,聖子一眼看見明顯稚嫩、此刻正好奇四處觀望的周星星,頓時來了興致。
“這位小兄弟是誰?”
“嗯......叫我?”周星星很緊張,眼睛瞪得溜圓。
“可不就是你了。”
牙木笑嘻嘻說道:“小兄弟面含寶象,目露神光,資質不凡修爲高深,道法神奇......”
周星星目瞪口呆。周圍魔修目光曖昧,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牙木和藹說道:“小兄弟是道院的人,應該知道蕭十三郎吧。”
周星星茫然點頭。
牙木繼續說道:“小兄弟此去,定能大展宏圖,一飛沖天。本聖子記得,當初蕭十三郎出外域時,修爲與小兄弟相當,智謀韜略遠遠不如。小兄弟許能如十三前輩一樣,建立不世功業呀!”
周星星張口結舌,半響才吭吭哧哧說道:“......前輩取笑了,我怎麼能蕭師兄相比,我......”
“蕭師兄?哈哈......”幾名魔族試煉者聲聲狂笑,恨不得在臉上寫出“這貨在那邊活不長”幾個字,神情別提多得意。
關雁秋判斷不錯,跟着牙木的魔修確不敢亂來,但不妨礙他們拿靈脩取樂;尤其聖子親自開口,旁人還有什麼顧忌。一時間,各種“讚譽”紛沓而來,均言十三郎出戰外域時修爲還不如當前眼前這幾位學子,此去征戰當懷雄志,不可妄自菲薄雲雲。
人多勢衆嘴叼毒,周大眼全無招架餘力,頭顱深埋恨不能挖條地縫鑽進去。旁邊關、黃二人有心幫腔,奈何人家說的都是好壞......總不能就這麼翻臉吧。
“小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牙木收斂神情,嚴肅說道:“非是本聖子小氣,小兄弟剛纔可不太對。本聖子喚蕭十三郎爲兄,你叫我前輩,又叫他師兄......據我所知,蕭兄如今已是大修將至化神,小兄弟身爲後輩學子,怎可如此失禮?”
旁邊關雁秋面色鐵青,冷聲說道:“前輩誤會了。”
牙木扭過頭,說道:“願請教......”
關雁秋說道:“正因爲道院尊師重禮,才以授業與否論高低。蕭師兄未脫學籍,按理還是學子身份,所以......”
“所以怎樣?所以就叫師兄?道院這樣教導學子......”
牙木冷笑譏諷,忽瞥見周大眼正準備收起的東西,目光陡然凝固。
“呃......那個,周,周師弟......”
“幹什麼?”周星星警惕倒退幾步,神情宛如面對遠古巨魔。
習慣了聖子沒大沒小,羣魔此時笑得前仰後合,準備欣賞接下來的精彩表演。
“給我閉嘴!”
牙目不知爲何滿臉大汗,回頭厲聲斷喝。
“都他媽過來,給周師弟......周師兄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