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窟黑石陰風淒厲,兩側石壁堆滿刀斧砍削的痕跡,望之即覺得冷硬強橫。無水無花,無木無草,處處皆是打着旋的陰風呼嘯,吹來一股股呢喃耳邊迴盪。
“阿者言無,鼻者名間,爲無時間,爲無空間,爲無量受業報之界。”(注)
聲音是真冇實的,以股稱之是因爲發出聲音的“嘴”太多,多到數也數不清;這麼多夢囈般的聲音彙集但成不了片,因爲那些風太過冷漠而且霸道,生生將其切割成片,再扭聚成一條條絲索朝腦海裡鑽。
聲音也能被切開?
答案是:這裡的風可以。
往遠了看,四周其實極爲空曠,但因視線被陰風斬得七零八落,看不清具體景緻;模糊中只見影影憧憧,大的小的鬼的怪的諸多形體搖晃,似山像霧又彷彿一個個人影,總之不曉得具體。耳邊呢喃之聲不停,間或聽到一兩聲嘶吼厲嘯,如有小鬼在腦海中嬉戲。
置身於這樣的環境裡,很難生出第二種感受,除了冷。臉冷手冷全身都冷,眼冷心冷冷入靈魂,偏不肯把人凍死。
凍不死的冷,所以要一直體味下去
“外面太冷了。”
與小不點親暱一陣,十三郎將她放下來,拉着手走向洞府深處,嘴裡說着每天都要說的話:“下次不要洞口等我,爹爹沒事。”
“可是爹爹說,小不點就像太陽,看到就不冷了。”
小不點嘻嘻笑,說着每天都要重複的內容。她的習慣至今都沒有改過來,小小的身子半側着,腳尖點地一跳一跳的走,時而用兩隻手攀住爹爹的胳膊吊一會兒,樂一樂,吐吐舌。之後心滿意足。
“是啊,可不用出來這麼早。”
自作孽不可活,女兒像太陽這句話是自己說的,十三郎皮hòu但不好意思在孩子面前反悔,只好退而求其次。
“爹爹是個準時的人,到點再出來也一樣。”
洞口粗陋而且狹小,僅供兩人貼身而行;好在十三郎不算壯碩。小不點更像粘在其身上,行走起來倒不顯得窄。越往深處,那種讓人心煩意亂的呢喃聲漸漸消去,頭頂月石灑下的光柔和而精緻,十三郎也像從泥沼中爬出來一樣逐漸輕鬆,心境越發開朗。
“叔叔伯伯們怎麼樣?”
“老樣子喔。”
小不點的聲音清脆透着幾分不滿。說道:“槍叔叔出來過一次,拿了點東西回去打鐵;藍伯伯偷磁石被我抓到”
“不能說偷。”十三郎嚴肅說道。
“喔。”小不點撇嘴,心裡想那老頭明明用不完還要拿,分明就是偷。
“伏叔叔還在抱怨,話太多被花姑姑趕走;古鳴約”
“要叫叔叔。”十三郎再次糾正,時刻不忘提醒囡囡要淑女。
“古鳴叔叔又在發愁,前兩天說他的鞭子恢復有望。今兒不冇知咋的了,反正臉色不好看。還是蔣叔叔好,講故事很有意思,暖呼呼的。”
“小心他給你種道。”十三郎笑着說。
講故事是假的,種道之法並非只能害人,還可以用來安撫神魂,並可以灌輸的方式輸送一些基本領悟,對於從未正統修煉過的小不點來說。意義不可估量。
“他敢!”小不點彎彎的眉毛突然變成一兩小劍,順手一拉扯出一小段黑絲,說道:“爹爹你看,進步很多了對不?”
幾條岔路出現在眼前,通往各自修行密室。小不點輕車熟路選了一條,粉嫩玉指在石壁上抹過;法寶劈砍都覺不易的堅石變成豆腐,出現一條彎彎曲曲、且深淺不一的縫。同樣是空間之力。小不點以往最大的問題是無法控制其度;如今明擺着大有長進,遂趕緊拿出來賣弄。
出手即是全力肯定不行,只會一條直線當然不夠巧妙,凡事喜歡做精做絕的十三郎因而取消小不點的戰鬥資格。嚴令其耐心研究神通。
“還好,但是還不夠,遠遠不夠。”
涉及修煉,十三先生由慈父變成嚴師,苛責的意味遠遠大過稱讚,甚至不惜親自示範。伸出一根手指,十三郎隨意在牆壁上畫了畫,轉瞬間寫出一排筆骨嶙峋的字,旁邊卻畫了一朵柔柔弱弱的蘭花。
“兩者任做其一,就算出師。”
這個要求真的有點高,不說法術與法力控制,單說那份筆力與畫功,哪裡是一個從來不知道字爲何物的孩子所能掌握。小不點嘟起紅脣,大約是埋怨爹爹不講理,但很快又高興起來,叫嚷道:“爹爹耍賴,你又沒用法力。”
“殊途同歸,差不多的道理。”十三郎嘴硬,倒不是他用法力做不到這樣,而是此刻的他根本一絲法力都沒有,徹底成了空殼。
蹲下冇身子,十三郎指指那一排字,又指指那朵花,滿懷期待說道:“喜歡哪個?”
狡詐的父親計謀得逞,小不點忘了糾結法力還是體力,毫不猶豫說道:“寫字!”
女孩家寫字雖然好,總比不了花花草草更適合健康成長,十三郎微微皺眉,說道:“爲什麼不喜歡花兒?多漂亮。”
小不點不想到這個,見問才認真思索,稍後回答道:“爹爹寫的字,姑姑總是誇獎,說它們好有勁兒!”
女漢子?十三郎不喜說道:“百花也真是,這都好幾年了,也不知道教點女孩子的東西。”
小不點纖眉彎彎擰成了團,不滿說道:“爹爹不公平,還撒謊。我聽槍叔叔說,爹爹以前有個女學生,字寫得老好老好。”
十三郎失笑,揉揉女兒的頭說道:“爹爹的意思是說,寫字可以是技藝,畫畫應該是愛好;你瞧花姑姑畫的畫多好,人也溫柔,人人都喜歡她。”
這是實話,百花仙子以畫入道,首先考校的不是神通強大。而是筆鋒如何細膩。數百上千年苦修,花仙子隨手勾勒幾筆都是絕品,放到凡間定能拍出天價。
技藝與愛好哪個更重要,小不點實在難以分辨,但她知道喜歡很重要,於是說道:“爹爹也喜歡?”
十三郎站起身,一邊肯定回答道:“當然。”
小不點眼睛眨了眨。說道:“姑姑也喜歡爹爹。”
十三郎拉其她的手往前走,得意應道:“爹爹這麼厲害,喜歡是應該的。”
小不點的眼睛眨得更急,說道:“姑姑今天給我做了新衣服,好漂亮。”
十三郎一愣,忽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自打來到這個鬼地方。不,應該說自打得了女兒之後,除其以神通幻化出來的碎花裙子外,自己竟一件衣服都沒有爲其做過。當然這裡有很多客觀因素,比如缺少材料,比如太忙遇到的危險太多等等,然可肯定的是。這方面男人永遠無法與女人相比。百花仙子想到這些,起碼算得上有心。
神情稍有些尷尬,十三郎祭出轉身**,說道:“在哪兒呢?怎麼沒穿出來讓爹爹看?”
小不點得意說道:“還沒好呢,一會兒就可以。”
“那我們快點,爹爹等不及。”十三郎趕緊催促,一手“擰”起小不點的身子朝前跑。
“咯咯”快樂的笑聲在通道內迴盪,小不點忽又想起什麼。建議道:“爹爹,咱們不會分開的吧?”
“那必須冇的。”十三郎輕笑着回答,語氣比刀劈更鋒利,聲音比斧剁更堅決。
“還有花姑姑?”小不點說道。
“這個”
“怎麼了?”
“沒什麼。嗯,知道姑姑是什麼嗎?”
“是一家人。”小不點大聲迴應。
“對,對對對,可姑姑是要嫁人的。將來會有另一個家。”
“啊爲什麼呀?”小不點大驚失色。
“這個不爲什麼,女人麼,遲早得嫁人。”
“我就不嫁。”小不點斬釘截鐵。
“咳咳,你還早得很。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喔好吧。姑姑一定會嫁人?”小不點又問。
“那必須的。”十三郎嚴肅回答。
“讓她嫁給爹爹。”小不點提出建議,眼眉都因此舒展開。
“不行!”
“爲什麼?”
聲音太多嚴厲,小不點受到驚嚇,眼中漸有溼意。十三郎望着一陣心疼,忙說道:“因爲爹爹不想,姑姑也不會開心。”
小不點疑惑不解,追問道:“纔不會,我看姑姑蠻開心的。爹爹爲什麼不想?”
十三郎無奈說道:“不爲什麼好吧,忘了爹爹給你講的麼,姑姑是什麼身冇份?”
小不點努力回憶,半響後焉下腦袋說道:“是爹爹的姐姐和妹妹。”
十三郎諄諄教誨說道:“這不就對了嗎。爹爹和姑姑絕對不可以的,知道了吧。”
小不點悶着頭,腳步不如剛纔那樣輕快。
“走,爹爹給你講捉鬼的故事。”十三郎長吁一口氣,心裡默默想道:“難怪說養女兒比崽兒早熟。這年頭,真真是豈有此理。”
兩人消失在遠處,適才停留的地方卻多出一條柔柔弱弱的聲音,注目凝望着牆壁上的字跡,沉默中呢喃不已。
“六道三生縱橫,鬼域幽冥直闖;路起腳下走,莫回眸,我自橫刀對天笑”
稍後,洞府深處一間稱得上溫馨的“小屋”內,十三郎正與小不點講述今日捉鬼經歷,百花仙子手裡託着一件嶄新紗裙與一件白袍從外間走進來,面帶寒霜說道:“妞妞,功課還沒完成就朝外跑,過來跟阿姨學寫字。”
阿姨?一大一小兩個人均爲之愣住,小不點本能地接了句:“寫什麼?”
百花仙子早有準備,隨手將裙子扔到十三郎頭上,說了句“女兒的衣服你的衣服。”之後輕點案板。
“今天寫: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