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交給我,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統領明白十三郎的意思,但不敢相信。
攻山之戰,距離是關鍵;三千名雪盜若一起殺上來,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抵擋。十三郎是在告訴統領,他負責將雪盜衝鋒的勢頭截斷,至於已快要撲到眼前的那兩百多盜匪與雪狼,自然要由親衛負責。
這是戰術嗎?當然是!不僅是,而且極好。
截斷其後援,將親衛個人戰力充分發揮出來,人人皆可出力,對雪盜的殺傷無疑最強。
前提是,十三郎要能封得住。
現在的親衛被分成三批,一撥負責遠攻,射不了獸便射人,射不死便射傷,總歸可以發揮些作用。一批負責近身搏殺,等若掩護弓手不斷髮矢,給予對手持續攻擊。還有一批守衛着林如海一家,以防不測。
假如按照十三郎所講的做,親衛全部投入搏殺,遠攻能力便等於零;一旦他攔截不住,對方就會如潮水一樣涌上來,後果不堪設想。
好處是明顯的,親衛們全部投入肉搏的話,人數基本不落下風,很有可能以極小代價全殲對手,體力精神的消耗也會大減,有利於持久。
壞處
不用想了,因爲攔不住便意味着戰鬥結束,還因爲雪盜已撲到眼前,由不得統領再權衡。
“嗖嗖嗖!”
又是三箭,又是三名雪狼倒翻,當箭矢以巨錘才能包含的力量迎面而來,強悍的雪狼沒有任何驕傲的資格,唯有翻身。倒卷,哀鳴中死去。同樣的一幕在身邊出現,雪盜的衝鋒陣型開始紊亂,如一顆顆石頭激發的漣漪,漸漸成勢。
說出那句話後。十三郎沒有催促統領做決定,甚至沒有理會的意思。他已視周圍如無物,身心都投入到手中的箭矢上,左手根本沒有彎曲的動作,只管稍稍偏移方向;右手不停取箭、搭弦、引弓,開!
五尺強弓就像一座固定可變換攻擊方向的堡壘。不停地發射,發射,發射
弓射之道,所涉依舊那幾樣:眼準,手穩,心定。力大。一錘一錘敲打三年才修完九鍛之法,十三郎的手穩得不能再穩;禁樓前數月觀察,連修家禁制最細微的變化都瞞不過他的眼睛;至於力量和心境,雖不敢說天下無敵,至少這裡的人遠遠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做神射需要天賦,十三郎顯然不具備卡門那樣天生的直覺,他也不需要。
準頭不夠?沒關係。即便偶有射空,箭矢依舊能偶擊中目標。它的飛行距離如此之遠,力道如此強勁,彷彿光線一樣筆直向前,總有碰到人的時候。
千百人衝擊的戰場上,粗暴纔是主色調,蠻橫比精細更有效,更能震撼人心。
統領的目光凝固了,嘴巴咧開快要到耳根,怎麼都合不到一處。自己的弓有多強。他心裡最清楚不過,像這樣次次滿弦,不歇氣的話,最多十矢變要力竭。按理說足夠了,除了守城。野外戰鬥的時候,對手哪會給你連發十箭以上的機會,那不是成了靶子。
在一些過於慘烈的戰鬥中,弓手看似清閒,實則承擔着極大風險;不少人力量耗盡仍強行開弓,有可能被弓弦蹦傷,甚至將手指生生割斷。強弓手一般都配有扳指便是這個道理,然而對那些真正優秀的射手來說,手指上多出哪怕一層布都覺得礙事,何況硬邦邦的扳指。
十三郎也不需要,他的動作不像是拉強弓,而是拿着一支刻刀雕琢壁畫;一刀一刀,一次一次,精準,冷漠,與平靜。
輕鬆,看了卻讓人心寒的感覺。
看十三郎發箭,望着那張弓弦一次次彈開,聽着那道熟悉而又極其陌生的歡鳴,統領忽然生出感覺,這張弓在自己手裡根本就是暴殄天物,根本無法盡興。
誰說兵器無靈性!
生來的使命就是戰鬥,若不能嗜血凌風於戰場,神兵利器束之高閣,何嘗不是一種悲哀。那張弓當然算不得神兵,然而此時此刻,它所發揮出的威力,所產生的作用,又何嘗輸給神兵。它就像一頭落魄千年才被識破的千里馬,在十三郎的手裡沒有半點傲性矜持,以受寵若驚的姿態不停開合,彷彿沒有盡頭。
強弓?彈弓吧!
嗖嗖嗖嗖!
十三郎的速度越來越快,姿態越來越熟,右手一次取箭四支,一扣一發毫不停歇;望着那道漸漸已分不出開合的弓弦,久經沙場的統領竟然在戰場上失神,生出如此荒謬的幻想。
“大人!”耳邊呼喚焦灼,統領激靈一下從失神中驚醒,操劍怒吼。
“你你你,負責給先生運箭;你你你,持雙盾爲先生守護。”
一口氣做好安排,統領再不猶豫,揮劍狂嚎:“全體血衛,跟着老子殺!”
“殺!”呼喝如雷,兩百多名親衛躍出陣外,迎向他們的對手。
迎向兩百頭狼,兩百頭魔獸雪狼。
闊劍起自身後,劃出一片比雪花更亮的銀芒,迎面與橫衝上來的雪狼撞在一起,血花爆射,骨裂聲將慘嚎砸進咽喉,再生生劈成兩半。
以遠超殺死對手所需要的力量,疤面統領似要將骨髓裡的力量也壓榨出來,一劍劈開了當先撲過來的雪狼的頭;鮮血延着劍鋒光潔的表面滑行往上,好似一條血龍升空,彪射出幾多悍勇,噴灑出多少蠻狂。
“殺!”
喝彩聲與怒吼聲交雜在一起,兩百多親衛的身體在空中劃過,捲起重重刀形劍影。
“狗日的,不過如此!”
首戰立威,首劍立威,多用些力氣算什麼。這一劍,統領一面是爲了提振手下士氣,另一重也是爲了提振自己的氣。之前一直看着十三郎發箭,雖然是己方,仍給他一種被壓迫喘不過氣的感覺。若再不能有所發泄,統領覺得自己快要失去揮劍的勇氣,沒法再戰鬥一樣。
那不是自己的戰友,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隱藏着巨大威脅的人。統領時刻提醒自己,此戰若有幸活下來,自己極有可能馬上就要面對來自十三郎的壓力,比致命更讓人難受的壓力。
一劍破敵,疤面統領的心定了下來,血液中固有的悍勇隨着噴灑的鮮血得到釋放,怪叫一聲跳步上前,揮劍橫斬。那名雪盜揮刀迎上,長刀與闊劍正面相遇,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火光迸射,血光再起,雪盜連同胯下巨狼一起,身形猛的一頓,彷彿被凝固在空中一樣,再轟然倒卷,身體卻變成兩截。普通長刀哪能與疤臉的闊劍相比,連刀帶人被砍成兩片;鮮血和着內臟滾滾而落,雪狼瞬間便成血狼,卻連哀嚎都發不出。
它已經聾了,也啞了,疤臉揮劍的同時踹出一腳,活活蹬爛了它的內腑。
硬碰硬!放棄取巧的親衛爆發出百分之兩百的戰力,以壓倒性的優勢碾碎自己的對手,橫衝直撞。
揮劍,砍翻對手,奔向下一個對手,砍翻,或者倒下
血在飛,命在舞,死神在某個角落狂笑,戰場一片沸騰。第一名親衛死與狼爪,身後一刀剁下那根爪子,隨後又被一把彎刀卸下臂膀,不斷重複
這是戰士的舞臺,勇者的樂園,不像修士鬥法那樣絢麗,卻更加直接,更加豪放,更能讓人瘋狂。
“就這!”
又一頭巨狼倒在腳下,疤臉揮手在臉上抹一把,揉一揉被巨狼噴吐的寒氣凝固住的皮膚,搓出一片血,一片肉,張嘴吐出一口血沫,放聲狂笑。
“我呸!”
他終於笑了,放心的笑,放聲的笑。身邊只有自己的人,腳下全是對方的屍體,而在自己的前方,幾百名雪狼翻滾在地上,依舊不能衝上斜坡。
不能越雷池一步!
“那是誰?”
戰場外,五百頭格外強壯的雪狼團簇周圍,中間一名虯髯壯漢,寒天雪地居然精赤着上身,僅在背後飄揚一面血紅披風。
一陣風首領,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綽號叫血狼。那面披風是整個一陣風隊伍裡僅有的異色,鮮豔,奪目,強橫且驕傲。
此時,虯髯壯漢擡頭望着遠方的戰場,瞳孔忽然收縮,射出針一樣的光。
他問的是身邊人,身上穿着雪盜截然不同的黑袍,周圍一片雪白,就像羣狼力的一抹幽靈,給人飄忽不定的感覺。
“不知道,情報上沒有這個人。”
黑袍的聲音像他的人一樣飄忽,回答地異常乾脆。黑袍知道血狼問的是哪個,事實上,沒有人能不被那一幕所吸引,哪怕山頂廝殺成團血肉橫飛的戰場也不能。
單弓飛箭,生生攔截千百大軍不能前進,落魄書生在戰場上顯得如此醒目,彷彿一面驕陽懸在眼前,逼人幾不可視。
聽了黑袍的回答,血狼不滿冷哼一聲,說道:“情報有誤,此戰需要加價。”
“噗!”
黑袍中泛起一聲嬌笑,清脆如鈴的聲音滿是嘲諷與不屑,好似聽到一頭豬在夢裡唱歌。
“不知死活的東西,你到底明不明白狀況,知不知道在和誰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