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舞就這麼死了?”
直到琴音徹底消散,衆人眼中仍殘留着那兩個莫分彼此的身影。
脣齒喉間滿是酸澀的味道,彷彿一口氣吞下滿嘴的梅。周圍天、地、海均被狂暴的聲音所充斥,最不該纏綿的空氣裡塞滿了空蕩蕩的感覺,讓人的心找不到落處。
“死了,也好。”
槍王的身形有些蕭瑟,稍稍低頭前傾,單手解下披風遞到十三郎手上,說道:“不留了,給你保管吧。”
十三郎不推辭,接過披風冷笑道:“幹什麼?害怕連他都不如,死前連句話都留不下?”
槍王只是笑了笑,沒有因爲這句話而生氣。
藍山清咳兩點殷虹紅,上前一步柔聲道:“血道友求仁得仁,先生不要因此掛懷”
蒼老黯淡的目光看了看十三郎的神色,他說道:“或是自責。”
十三郎表情淡漠,未就此做何迴應。
自責?當然不會。哪怕普通尋寶探險,修士出現生死也是常有的事;血域這種地方兇險超乎想象,遑論還要對付神秘莫測的山君弟子、甚至是涅祖。功利點考慮,假如不是十三郎,眼前這些僥倖活下來的人或許早就死了,其中也包括血舞本人。
事情演變成現在這樣,十三郎沒理由、也沒有義務責備自己,只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就只能問,十三郎眨着眼,皺着眉。擡起頭,問大家。
“爲什麼人會想死呢?活着多好呀!”
衆人面面相覷。待看清十三郎不像是開玩笑之後,神情紛紛發生變化。狐疑驚慌,直至無所適從。
“糟了,心魔劫!”
修家道途險惡且多磨難,磨難就是劫;不帶個人傾向去看的話,修道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經歷一重重劫難,求那破劫重生之後的圓滿。
劫分三種,天、人、心各行其道,時間上或有交集,但不能因此而混淆。
天劫最強但又最簡單。比如災害,比如環境,比如資源資質等都可列爲這個範疇之內;最可用來作證的就是破鏡雷劫,不是每個境界都會有,但只要一步步走下去,遲早都會面臨其考量,遇到便定生死。因此天劫被修家成爲最可怕的劫難,無數年來與之爭鬥,且會一直延續。
人劫亦稱人禍。因慾望而生,隨牽絆所連,或許還參雜着一些人性方面的東西,總之與人有關。但凡修道長久的人。無論讓哪個來講,都會認定人劫比天劫更莫測更難以猜度,其考校的不是力。而是偏向與智,還有志。
何爲心劫?
回答這個問題即易又難。容易是因爲它的本質僅兩個字:解惑。
惑由心生,因事起。極大極小,極嚴極鬆,極寬又極窄,極厚又異常的薄。一字不解可稱爲惑,一器不成可爲惑,一路不知可爲惑,一木之死、一眼之盲、一葉之落一天之沉凡是想不明白的事情,通通可稱之爲惑。這個角度講,無論修士還是凡人,事實上無時無刻不在與心劫打交道,且後果有所區別。
凡人生惑無可解,大可將其拋於腦後;非但減少許多煩惱,對延生養性也大有好處。世間長壽之人十有八九心性豁達,所謂豁達,說白了就是放得下、想得開、扔得掉,同樣是一種修行。
修士不能這樣。
修士修煉,一路之上的疑惑比凡人多出千萬倍,有些可以求教、有些可以查閱驗證、還有些可以通過切磋鑽研自行解決,實在解決不了可暫時放一放,留待將來修爲精深後繼續。然而可肯定的是,無論哪種疑惑,解決不了便會留下一個坎、存了一點難、結了一個難以平復的疤,對道途延續或多或少會產生影響,直至將其停滯。
無疑之修,道途必然暢通無阻。這是常理,只是從未有人做到罷了。
最簡單的例子,修煉神通的時候有惑則神通不成,煉器的時候生惑則法寶不強,佈陣的布不了陣,畫符的成不了符累累相加起來,還修個什麼道。
神通不明,寶物不成,這些因不能解惑生出的問題很嚴重,但還算不上太嚴重。真正讓修士們談之色變的是另一種:心惑。
“惑不除則意不清,心境難臻通達,必成癡癲。”
修道的人都知道這句話,簡單的字句包含着無盡心酸與無奈,乃數萬萬年來無數修士與心惑鏖戰、經歷無數次失敗折損無數天驕性命後的唯一收穫,併爲之取了名。
心魔劫!
如此多難,這般可怕,心惑、或者說心魔劫到底是什麼?因何會產生?
答案很簡單:當有人非要糾結於那些根本回答不了的問題,就是心魔劫。
十三郎所糾結的問題就屬於這一類:誰都明白活着好,可爲什麼有人願意去死?
誰能回答?
或許該換個說法:這個問題可以有千萬種答案,最蠢的人、最聰明的人都能給出自己的解釋,問題的關鍵在於,怎麼才能說服十三郎相信?
天光浩蕩,幾顆星辰輝光迷離,漸成磅礴之勢。孤島正上方的天空,黃沙四方翻涌,當中露出一塊千丈大小的明朗天。
合一後的血鼎徐徐升空,符文四射展開,圍繞着鼎身極速流轉。符文射出金燦燦但透着濃重血腥氣息的光,光與光相疊,構成一個鏈接上下的龐大通道。外圍看去,星輝射入符文,符文吸收並吸扯着星輝,彷彿以它們做線,要將星辰自當空摘下。
八子魂葬,三子已滅,餘下兩名殘修的精魂自動轉入合一後的血鼎內;與他們兩人一起。槍王等四名大修恢復了對血鼎的感應,均能從那種旋轉與鏈接中感受到浩蕩與威嚴。並有一股毀天滅地般的吸附之力。與那股力量相比,大修引以爲傲的修爲如孩子一樣可笑。嬰兒般脆弱,沒有資格對抗,唯有臣服其腳下。
血鼎正下方,被山君門下稱爲星臺的孤島徹底消失,原地留下一個數百丈的窟窿,滴水不進!
何謂滴水不進?
海面上憑空開出一隻圓形的口,或者是一口井,深達無盡目及九幽。井下如有千萬顆寶石閃爍,共同匯聚成一道洪流般的光華。以旋轉的方式沖天而上,目標正是天空等待的那隻鼎。
光擋住水,不,應該說水害怕那道旋轉的光,宛如面對天威、仰首星空與蒼穹,跪拜衆生之主時纔會有的畏怯,絲毫不敢褻瀆,唯以八方咆哮聲壯其威。
光在轉,柱在升。天災動,海在搖;滿滿不過三千丈距離,原本可瞬間往來千萬次的光走得極爲吃力,如老牛拉車。似兇獸自冥界之門縫鑽出,更像大軍開始奔動。
每上升一尺,鼎內傳來的吸扯之力便強上一分;每擡高一寸。幾名重傷修士所承受的壓力便大上一籌;然令人驚訝的是,當這個過程不斷持續。衆人感受到威嚴畏懼的同時體會到一股暖意在心頭滋生,自動流轉全身經脈。彷彿滋養。
傷勢在好轉!
不是假象,而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得到的實實在在的好處;幾名修士彼此對望,均能從對放的眼神中讀出驚喜,當然還有疑惑。
斷損的經脈開始癒合,殘破的身軀逐漸恢復,精神變得健旺,氣力在增加,血域特有的壓制完全消失,且似有相輔助之兆;所有的跡象都可以證明,除了不能增加修爲不能恢復法力外,連自己的資質都在提高!
天恩!絕對是天才能夠賜於衆生的恩惠!
修爲到了他們這一步,可說能夠挖掘的潛力都已經挖盡,能做的就是苦苦修煉加上感悟,餘下的便只能靠運氣。
改變資質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將基礎重新構築,擡高,並且夯得更實!這就好比建一座樓,從地基打好的那一刻起,其最大高度便已基本確定;如今的情形,雖不能將樓層拔高,但在原有的地基下再鑄一層鋼鐵平臺,意義誰人能不知曉。
簡單打個比方,假如這個過程順利完成,幾名大修就此返回魔域,此行經歷的一切風險、付出的全部代價,都已遠遠物超所值。
“難道,真,真真真真的要飛昇上界?”古鳴約的聲音打着顫,舌頭彷彿粘在牙齒上,說出的話含糊不清,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說的話。
“本王還不想死。”槍王毫不客氣打碎其夢想,聲音略有些譏諷。
的確,無論什麼樣的飛昇方式,改換界面必定要承受界律法則的宣判;休說幾人現在的狀態,哪怕完好無損且再提高十倍修爲,也只有灰飛煙滅一途。
“別多想了,靜靜體會吧。”百花仙子第一個提出建議,也是大家此時唯一的選擇。這樣的機緣若是錯過,三世三生怕恐都難以瞑目。哪怕明知道結局是死,衆人也要試一試,搶一搶。
沒有多少猶豫,幾名大修不約而同盤起身形,靜靜體會着那種吸扯之力,同時與之對抗。
結果讓人失望,那股滋養的力量雖然存在,六名大修卻完全找不出其出處源頭,更別提領會其中真諦。或許乾脆點說,他們根本不知其如何發揮作用,連一點影子都摸不着。且衆人很快發現,地下那道光柱上升的勢頭雖說不算快,但與血鼎之間距離不遠,頂多盞茶便可觸及。
傻子也明白那就是終結,這麼點時間用來感受完全感受不到的東西,還不如籌謀如何應變,至少將狀態調整到好一些。
很快,幾人先後睜開眼,目光依舊只能落在十三郎身上,表情都有些愁苦。
十三郎還在沉思,未來如何仍無定論,大家不知道劇變後到底會發生什麼;換言之,此時仍保留絕大部分戰力的十三郎是他們唯一的籌碼,絕對不能再這樣迷糊下去。
退一步講,十三郎是持鼎人,假如沒有他站出來主持,原本只有三分風險,怕也會立即擡高到八成。
“怎麼辦?”伏波修士喜歡多嘴,第一個問出來。
“沉心於劫只有一個辦法,得講清道理。”藍山捻鬚做神仙狀,說的是最沒用的廢話。
“說服沒指望,乾脆騙騙他?”百花仙子心思靈動,提出一條看似荒謬的建議。
“得了吧,能騙得了他的人,恐怕還沒生出來。”蔣凡也是新人,不知爲何對十三郎的信心最足,當然這時候不是好事。
“總得試試吧?”伏波修士多少還有些不服,心裡想本座很能說的,你們都不知道。
“就這麼幹!”槍王惡狠狠咬牙,說出大家都想說、但都不敢說的話。
“不行就揍他,揍到他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