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充滿意外,每個意外都是對自以爲是的嘲諷。聽到那個名字看到那支箭,死亡感覺如此清晰地顯現在腦中時,十三郎對這句話的理解尤爲深刻。
向依白,誰還記得這個名字?走到今天這一步,曾經的柔弱少年早已茁壯,哪能記得當年的每件小事,以及那些小事裡的每一個人?
從費盡心機才能在聖子中光環下掙得一條生路,到今天面對大修遊刃有餘,舉手便有擊殺元嬰之力,八指先生的一切不是僥倖得來,所做所思如履薄冰,從不輕視任何對手。
但對如今的他來講,向依白算得上對手?假如連那種層次的人也要小心防範,一個腦袋恐怕不夠用,需要增加容量才行。
剛剛說過因果有報,此刻便來了復仇殺神,十三郎首次體會到毒舌作用自身的威力與苦澀;然而報仇不是誰誰誰的特權,向依白死了,於是便有了那支箭,那支遠來百里外,但不容躲避的箭。
他在瞬間就明白了一切,想通諸多因果;似乎報仇之人也希望他明白,如此才能讓復仇更快意,這才發出那聲有提醒作用的厲吼。
“殺人的又不是我。”目睹飛矢自天外來,十三郎不無哀怨地想。
箭似流光,箭是流光,銀白中透着晶瑩剔透的感覺,彷彿那是一顆拉長的淚。
發箭的是女人,且多半是一名年輕女子。吼聲及吼聲中透出的意味暗示了其與向依白的關係:情人!
爲情復仇,天公地道。沒什麼好埋怨,也沒時間叫屈。箭出百里或則更遠,時間不過片刻,十三郎對它的第一感覺是躲不過,也不敢躲。
那是傷心的力量,越躲其勢越盛,越躲威力越強,越躲便越要殺人。
箭破長空。刺破白雲,將凜風拋在身後,如同跨越星空的隕石,不可擋。
不可擋也要擋,首先試圖阻擋的同樣是箭,三支神箭!
破城第一戰,十三郎存心要在所有勢力眼前立威。雖因對手太多無法將所有力量留在身邊,卻極爲幸運的藏有一枚暗子:卡門。
遠攻最強,獨眼箭神原本準備發生混戰時襲殺土蚌長老;沒想到一場賭約讓這場示威之戰變了模樣,預備手段失了用武之地。
作爲一名射手,卡氏小三對箭有着常人無法想象的敏銳,復仇之人的怒吼只有十三郎可以聽到。發出的箭並沒有呼嘯如雷的聲響,但不能妨礙卡門及時嗅到那一聲輕鳴中包含的巨大恐怖,第一個做出反應。
不看不聽不動,隱藏在人羣裡的獨眼龍揮刀猛砍,心有所感的同時便已持弓在手。身體倒仰順勢扣弦而發,射出第一支箭。
刀箭!
橫刀霹靂。劃破長空帶出的光華看起來比那支箭矢還要亮麗,以無法想象的精準攔截在其行進的道路上,然後
沒有然後,或者說,然後沒有了。
沒有碰撞,沒有聲音,沒有爆裂的光華;一如剛纔面對紫色雷霆的土蚌長老,長達七尺重達數百斤的橫刀就像一口被吹散的氣,在衆人的目光注視下憑空消散。
“吼!”
卡門咆哮,後仰的身體幾乎平躺,拉弓連扣,再發三段血。
神級射手不需要看,不需要聽,僅憑時間流逝便能判斷髮生了什麼;七尺長刀無聲無息化作虛無,卡門知道對方的強大遠超想象;多施一分力,主尊活下去的希望便大上一分。
三箭帶血,三道指箭銜尾射出。卡門不是修士,要讓那張本爲上品法寶的巨弓發揮最強,便只能割斷自己的手指,以指爲箭。
射手斷指,意味着什麼?卡門不願意去想。假如時間來得及,假如能夠做到,他會毫不猶豫把自己當成箭射出去,無論如何要擋住那支箭,那道光
哪怕只有一瞬!
武靈的鮮血何等珍貴,法寶亦不能不爲之動容。指箭比鐵矢更堅硬,血紅箭芒愈出愈盛,如三團火焰撲向虛空。
銀光絲毫不爲所動,冷漠清寒中透着幾分不屑疾穿而過,依次與三團火焰發生觸碰。
觸碰,意思是挨一下,親一口,然後將其撞散。以三指爲代價的亡命阻隔收到效果,耳邊似聞噗的一聲響
沒有了,銀芒光澤如舊,前進速度絲毫沒有減慢,唯其長度縮短了一截。
一次觸碰,一聲輕響,一截流矢,這就是端指得到的全部,是銀芒向值得尊敬的對手給予的恩賜,是榮耀。
前方就是蕭八指,那就是目標,是這一箭要殺死的人。
“你,去,死,吧!”發箭之人低吼。
“完了。”藍瓶兒在遠處自語,心裡不知爲何空蕩蕩的,很不舒服。
“完了,我的碟啊!”美帥飛馳中停頓下來,神情有些落寞。之前的一幕盡收眼底,誰還能不明白那支箭中蘊含着怎樣的恐怖;十三郎底牌亮盡,沒有那道無匹雷霆,拿什麼阻擋這支箭。
“幻矛!”
與想象中的摸樣不同,十三郎的平靜不像假裝,而是帶着一種頓悟後纔有的感慨;看到其表情的那個瞬間,發箭之人明明肯定他正處在最虛弱的時候,偏偏生出一種“比剛纔強大”的感覺。
戰鬥中頓悟,這種事情對修士一點都不稀奇,區別僅在於程度深淺,與能否有機會將其轉化爲實力罷了。比如十三郎,剛纔一擊威力無儔,但卻耗盡了他的全部雷霆,還有絕大部分法力。此時的他就是個空殼,爲什麼會顯得強大?
還有,幻矛是什麼?
幻矛是矛,黑黝中透出銀光閃爍、會不斷延伸加長的矛。
一團黑霧憑空出現,點點銀光彷彿羣星眨眼,空中瀰漫着一股常人難以察覺的波動,編織着一顆顆黑點聚集成槍尾、槍身、槍尖,以挫鋒之勢筆直延伸,迎向那條長僅一尺的晶芒。
唯一認主的妖獸,蟻后遠超修士的神念波動如此強橫,如此焦灼,如此迫不得已。千萬只飛蟻牢牢抱在一起,讓那支長槍以儘可能快的速度加長,直達數十米。
假如來得及,蟻后寧願一次將所有子孫全部捨棄;那支箭矢給它的感覺不像是箭,而是天威,是連山嶽都能穿透的破空之龍。
爲擋這一箭,所有人都要用盡全力。
時間終究有限,數千飛蟻化成的長槍與流光發生觸碰,縮短消失,化灰成虛,漸有聲音發出。
數十米長槍與一尺飛箭相撞,勝負爲何?
噼噼啪啪密集如爆豆般的聲音,彷彿巨人從天而降,雙腳同時踩在無數充滿氣的球上,爆裂不絕於耳。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真正的螞蟻搬山,每一隻飛蟻死去,流光終不禁要被減弱一絲,就像卡門的那四支箭一樣,無論如何都會發揮一些作用。
聲音發出是明證,流光和蟻槍一樣在縮短,一分分一寸寸,直至小削減爲四寸。
短箭銀矢,色澤略顯暗淡,氣勢衰減,威力不及全盛三分,其內包含的怨憤卻比開始更強。發箭之人與此箭似有連接,苦忍至今本以爲萬無一失,卻仍遭遇數重阻截,焉能不爲之怒。
“你,去,死吧!”發箭之人再次低吼,聲音中透出疲憊與衰弱,還有大海都無法淹沒的瘋狂。
“有門兒,爭口氣!”美帥也在吼。
“行嗎?我肯定不行。”藍瓶兒默默對比。
所有人都在看,所有人都在等待結果,包括亂舞城。八指先生若死,之前一切毫無意義,亂舞城還是那個羣魔亂舞地,甚至更過。
“見我身者發菩提心,”
“聞我名者斷惡修善,”
“聞我說者得大智慧,”
“知我心者即身成佛。”
右手豎指成劍,左手虛扣若鷹爪,白衣書生空中盤膝,雙眉上下有別,面有忿相,姿態怪異但讓人無法生出怪異,反從內心感受到一股飽含仁憫的冥冥威赫。
“曩莫三滿多縛日?喃憾。”
“囊摩悉底,悉底,蘇悉底,悉底伽羅,羅耶俱琰,參摩摩悉利,阿昝聰さ祖鍍炮?!?br/
頭頂氤氳之光,膝下五色雲彩,胸懷赤煞之芒,口誦呢喃之音,八指先生神態不見如何虔誠,但有一股讓人無法不信服的誠懇。
誠懇不是虔誠,一字之差,蘊意相差千萬裡。
耳邊似有迴音響起,彷彿有千萬人誦經理禪,但卻聽不到任何聲音。亂舞城就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忽聞禪念透入心魂,忍不住打聲呼嚕。
“咦!這是”美帥面色大變,充滿間連施數道法術,將氣息深深掩埋起來,似生怕被什麼東西發現。
一座破舊不堪的祠堂前,苦面龐大老僧面帶驚異,左手扔掉一隻雞腿,右手掐破一角僧袍。城南一座竹林內,垂釣蓑翁陡然站起,身側露出翩飛之紅。
“我一直沒把你、和與你類似的那些存在當回事,今天不知怎地有所明悟,臨時借用一下。”
十三郎神情莊穆,雙手合十如佛前童子,折身微傾,合掌迎向那道致命流光。
“先說好喔,我不成佛,拜的也不是你,而是你講的這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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