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的音色渾厚,字正腔圓,音調不高,卻極富穿透力,聽着像是個常常發號施令的人。

禾生不準備聽他的,拔腳就走。無非又要說那些不着調的話,聽了還不如不聽,省得心亂。

沈灝看她動作,知道要走,也不攔她,太陽穴突突地跳。這些年,習慣了衆人的恭順屈卑,倒真沒人像她這般,明知道他的心意,卻恍若不見。

他性子悶,從小秉承皇子教育追究實事求是,除政務外,講究順其自然,從不強求,而今碰着她,只覺得萬分棘手。

放着不是,不放也不是,總以爲她會願意,頂多等到三個月盛湖事務一處理完,便能帶着她一起回京,而今日子過了大半,卻是毫無進展。

蹙緊了眉,關切問候的話到了嘴邊,又換了番說辭。“你這般性子,以後如果打理自家事務?偌大的府邸交到你手上,還不得鬧翻了天?”

明明已經走下石階的人兒,身影一頓,回過頭答:“我沒那福氣,不勞您操心。”

她咬文嚼字,一聲“您”尾音拖得長,沈灝聽她這拒人千里之外的語調慣了,反倒覺得聽出了韻味。

沈灝上前,與她靠得近些。“你一姑娘家,遲早要嫁,難不成在別人家住一輩子?”

禾生愣住,被人戳着了心窩子,面容黯淡,瞪眼瞧他,他面上半點神情都沒有。

果真是個面癱心冷的。

沈灝瞅眼裴良,裴良伺候了這麼多年,基本的眼力勁還是有的,當即牽着馬出了府去前街等。

禾生抿了嘴,“與你何干。”

沈灝收了扇子別在腰間,緩緩踱步,聲音壓低,“你到底哪點不滿意,何苦見了我跟見了仇人似的。”他停下腳步,擡眼望她,像是下了決心一般,語氣從未有過的柔和:“只要你想,只要我有,說出來,我自會辦到,可好?”

這是在給她誘餌了。禾生怔忡半秒,脫口而出的“可惜你辦不到”才說了“可惜”兩字,硬生生嚥下去,改口:“可惜我確實不喜歡你,不要白費心思了,找其他人吧。”

這樣一來一回的戲碼,沈灝忽然覺得有點煩了。撇開話題,問:“方纔她弄你哪了?疼不疼?”

禾生捋了捋頭髮,“她就扯了下頭髮,已經不疼。”

她的一頭青絲長得極好,烏黑如瀑,披落腰間,似黑色錦緞,光滑柔軟。沈灝站在她側邊,見她低頭,露出一截藕白的脖頸,細細白白的。

“你不樂意,何必跟她拉扯,叫丫頭堵了她,一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連裙帶邊都沾不上,怕她作甚?你現在既有了鋪子,每月悉數往那家交了寄住銀子,誰敢說你不是?”

他很少管後宅的事,自己沒有娶親,府裡清淨,偶爾見別的親王侯爵處理後宅事宜,倒也不麻煩。現如今耐着性子與她說,一字一句,斟酌醞釀,唯恐哪句不對,叫她受了別人欺負。

他說的懇切,禾生反倒不好意思,低了頭,“知道了。”

沈灝繼續說,“平素極少見你出府,整日悶着後宅,人落得沒精神氣,有空多去鋪子看看,你放心,我不與你碰面,但凡遇到躲開便是。”

禾生望着地上,他換了雙新鞋,不沾一點灰塵,刺繡清晰秀麗,仔細看,和那日她踩他的靴子樣式一模一樣,卻又不是那雙。

“嗯。”輕輕一聲,又軟又糯。

沈灝沒了話,邁步子朝前街走。禾生看他背影,腿長腰線高的身板,一身松柏綠的蘇鍛袍子,手負在身後,天生的龍門架。

倘若自己還是那個未出閣的姚家禾生,遇到這樣的男子,說不定也會多看幾眼。

天空澈藍,明明晃晃的光潑下來,攪不開空氣裡厚重的熱氣。

禾生嘆了口氣,搖搖頭,朝衛府去。

晚上吃飯時,李清不聲不響的,倒沒有跟禾生鬧,坐在桌子對面,盯了禾生許久,也不說話。

禾生吃得香,一副“你隨便看”的態度。她不鬧正好,省得一番口舌解釋了,願意瞅就瞅吧,反正臉上已經沒了紅印子,不怕人瞧。

衛老太今日與人嘮家常,提及別人家誰嫁了誰娶了,想到自家的姑娘們,是時候未雨綢繆了。交待大奶奶:“西街的胡大娘不錯,改天你上門探探。衛林性子野,選個適合的得多瞧瞧,衛喜比衛林大一歲,肯定是要先出嫁的,李清呢,在我們家住了這麼久,也要選個合適的。”

她雖說讓大奶奶去找媒婆,但話卻是說給二奶奶聽的。衛家人緣好,不用媒婆牽線,自有好幾家等着,但李清不一樣,她又不姓衛,自己家的資源,衛老太捨不得給她。

大奶奶聽出話裡的意味,朝二奶奶那邊瞅一眼。自家婆婆雖蠻橫了點,關鍵時候,腦子還是清醒得很。二奶奶常年將自家親戚帶到府上住,接濟的銀子大把大把往外散,這些她也就忍了,總歸是親妯娌,老爺願意給,也就得了。接了自己侄女來住,二奶奶打得什麼主意,她再清楚不過。

衛林的親事,二房若想搶,她第一個不答應。

二奶奶臉色發苦,眼一蔫,沒了聲響。

衛喜和李清各自有着打算,將衛老太的話當成耳邊風,聽聽也就散了。 衛林吐舌扮了個鬼臉,正好被禾生看見。兩人擠擠眉,各自扒飯。

衛老太的視線探到禾生身上,思忖幾秒,問:“你是哪年生的?”

禾生答:“玄明十二年戌月。”

衛老太一算,“那你屬羊,該配個屬馬的。”看向大奶奶,開口讓她也幫着看看。

大奶奶嘴角一抽,剛還覺得衛老太想事清明,才一會子的功夫,又犯糊塗了。禾生是望京大府的姑娘,她的親事橫豎由大府奶奶們操心,輪不到她們做主。

想到這,大奶奶問禾生:“下月大老爺要去望京,你有什麼要捎給你大府奶奶們,讓他帶去便是。”

一提到望京,禾生有些緊張,點頭應下。悶着吃了飯,話也沒說幾句,回院子便躺下了。

翠玉放下帳子,長長的穗子勾在帳上,風一處,晃來晃去,看得暈腦袋。

禾生起身去扯,打了個死結,回過身問翠玉:“你說我們還能回去嗎?”

翠玉愣了會,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回望京。“不能了吧。”

禾生一拉被子,整個人埋進去,縮成一團,半晌細小的聲音隔着錦被傳來:“我想家了——”

翠玉張嘴欲言,不知該如何安慰。“我也是。”

她想家了,尚且可以與家人書信往來,二娘子想家了,卻連與家裡通個信兒都不行。也是可憐。

翠玉挨着牀邊坐下,溫柔地撫拍着,看她窩在被窩裡,身體一陣陣地抖。興許在哭,翠玉猜想,背過頭,徹底沉默。

哭出來也好,悶得久了,難保不悶出個病。這日子還長,不知何時纔是頭。

宋瑤聽說衛家姐妹要說親,約了衛林到府上玩。衛林怕熱,宋瑤命好幾個丫頭拿着蒲扇東南西北地各站一個,圍着給她扇風,遞了新鮮運來的荔枝,親自剝了喂她嘴裡。

衛林大爺似地睨她一眼,“今日對我這麼好,肯定有事。”

修剪得整齊不過的指甲剃進殼裡,沾了汁水,黏糊糊的。宋瑤斂眉,交給丫頭剝,拿了帕巾擦手,“我什麼時候對你不好了?瞧你這說的什麼話,都快出嫁的人了,以後見了夫君可不能這麼說話喲!”

衛林撓她,“誰快出嫁了?小心我撕了你這張嘴,看你還敢不敢亂說話。”

宋瑤笑得前俯後仰,求饒:“好好好,我知道,您衛大姑娘的脾氣,哪能屈就吶,定是要你自己看上的人,才肯嫁,你爹寵你,也不知道挑來挑去,會不會成了個老姑娘!”

衛林撅嘴,“我要是成了老姑娘,橫豎得和你湊一塊,待你日後有了夫君孩子,我就去給你孩子做乾孃,天天賴着你!”

宋瑤笑得更厲害。一籃荔枝吃得乾乾淨淨,宋瑤打發人下去拿,順便把身邊的丫頭全退了下去,湊到衛林耳旁,“今日叫你來,是有件大事要求你。我哥這月過了生辰便二十二,親事該定下來了。”

衛林眨忽雙眼:“看上哪家姑娘了?”

宋瑤抿嘴一笑,指着衛林道:“你家的!”

衛林捂着胸口,表情誇張,“哎呦,你哥不會瞧上我了吧!他雖生得不差,但不符合我的品味,與他說說,死了這條心。”

宋瑤捏她一把,“小妮子,要真看上你,我早喊你嫂子了,何必等到今日,瞧你這自作多情的小樣!”

衛林聳聳肩,忽然想到什麼,神情變得可怖,“不會……是衛喜……”話沒說完,宋瑤皺眉,往她額頭上一個爆慄。

“瞎想什麼,是禾生,我哥看上禾生了!”

作者有話要說:沈灝:我屬馬,請看到我,謝謝。

虐到自己親女兒了,心疼。每章都感覺不夠寫啊,明天繼續~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