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了帖子一看,是請她後日去打馬球。背面寫一排秀氣小楷,是另外加上去的,大意是明儀要學馬球,央她作陪。
禾生有些驚訝,這是她第一次接到正式請帖。望京世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門戶之間,若要熟交,必須從下帖開始。後院女眷相交,也是如此。
高門大族,有身份的女主人抑或千金纔有下帖拿貼的資格,世族的姑娘們往往很看重自己受到的第一份帖子,這代表她們交際的□□。
□□越高,往後交往的人羣身份纔會越高貴,所以一般女孩兒們正式開始自己的閨閣生活時,總是會請族裡身份最高的女主人給予第一份請帖。
禾生看着手裡的請帖,豆綠色的蠟箋,鑲了金邊,帖頭一株金桂,意爲金貴,乃下帖中的最高規格。
景寧王妃是將她奉爲尊貴客人來待,禾生受寵若驚。
沈灝站她身旁,微微一瞄。他雖未有後院,但女眷們的那些規矩,多少也耳聞一二。
禾生不可能在王府後院藏一輩子,他的身份可保她衣食無憂,不用被任何人影響,但她總歸是要走出去,除了他,她也該有自己的生活。
景寧王妃此舉,雖不知用意,但對於禾生以後在世族間的行走往來,有益無害。
湊她耳邊,“景寧王妃與其他俗人不同,她既給你下帖,那便是喜歡你了,你若要去,我便派人準備好出行事宜。”
禾生點點頭,感激景寧王妃的心意,差人拿了梅箋寫回帖。親自蓋了紅蠟封帖口,當即遣人去景寧王府。
至約定之日,沈灝備下馬車,因隨從人員太多,禾生不想大張旗鼓惹人耳目,主動提出精簡,留了主行車,一輛從導車以及十位隨行帶刀侍衛。
先到景寧王府,而後與王妃隨行一起至馬場。繞過華西街,駛至伊奇門外,與金明池下車。金明池乃皇家專用馬場,場內養數百匹好馬,圍場畫廊處數十豪華帳篷以做休息,宮中樂坊三十來人,奏樂以助興。
每年秋分,聖人秋獮歸來,與金明池組織馬球匯演,分女隊與男隊,雖說是匯演,卻也設彩頭,宮中嬪妃也能參與。
今年新增稚童隊,明儀也想參加,這才求了景寧王妃教。隨行的數位嬤嬤是金明池內專門伺候馬球的宮女,跟在最前頭負責講解場內各項事宜,一般來的全是熟面,省下這項,今見禾生是生面孔,派了資格最老的宋嬤嬤好生伺候。
宋嬤嬤捧了衣裳,半弓着腰,碎步帶禾生去帳篷裡換馬球服。
馬球裝束特別,仿男子騎射之裝,衣長及膝,壓雞心領,腰佩華麗,腳上踏靴。髮髻盡散,摘去珠釵,綰髮束冠。禾生換好衣冠,旁邊宮人擡三尺高銅鏡,往裡一照,英氣十足。
走到帳篷外,景寧王妃與明儀也已換好裝束,明儀撒開手,朝禾生跑去,步子太疾,一下子撞到禾生腿上。她揉揉額間,擡頭,目光清澈透亮,奶聲奶氣地笑:“姐姐,若有男子長你這樣,我定要嫁他的。”
禾生蹲下身,摸她腦袋,“明儀比我好看,難不成要嫁自己麼?”
明儀捧着嘟嘟臉,笑得心花怒放,朝旁邊跟上來的景寧王妃道:“我要跟姐姐一隊。”
景寧佯裝傷心狀,“你不要孃親了麼?孃親也長得好看呀。”
明儀跑去安慰景寧,天真無邪地道:“孃親雖美,可天天看着,終是會膩的,偶爾換種別樣的美來看看,是很有必要的!”
景寧王妃捏她鼻子,“小淘氣,盡說些打擊你孃親的話語,你爹看我那麼多年,怎麼沒看膩,就你挑剔!”
母女倆相互打趣,你一句我一句,看着熱鬧。末了,宮人帶了明儀去選小馬駒,景寧親自帶禾生挑馬。
馬廄裡,馬匹雄駿,景寧問禾生:“喜烈馬,還是喜已馴之馬?”
禾生挑了匹鬃毛細軟的青馬。對於騎馬,略懂一二,從前在家時,姚爹爲了運貨,買了兩匹黑馬,不是上成,好在溫順,每日能行數百里。
景寧王妃特意選了匹未經完全馴化的銀鬃蒙古馬,御馬而行,馬蹄聲震天,她騎馬技術精湛,單繞馬場一圈,英姿颯爽,未用一炷香的時間,就已將馬訓得服服帖帖。
禾生看着羨慕,景寧雙腿夾着馬腿子,邀她同行。高高的馬背上,景寧在前,帶她馳騁。
跑了幾圈,曬得通紅,額頭髮跡間滿是汗珠,景寧王妃甩了馬鞭,接過水袋暢飲,問她:“你馬技生疏,過陣子秋獮,讓二殿下好好教教。他的馬背功夫,師從他十叔,當年我初學騎馬,也是他十叔教的。”
這個十叔,說的就是景寧王爺了。當今聖人龍潛時,排第四,景寧王爺乃他同胞兄弟,排行第十。
她說得懇切,禾生應下,並未因自己技不如人而感到尷尬。許久不曾玩得這般暢快,意猶未盡,瞧見明儀牽了馬出來,也要熱身。禾生帶了她,駕馬駛馳。
場內有專門伺候陪練的太監宮女,正式上場前,由這些太監宮女試場一局,樂隊奏鼓樂,而後主子們騎馬進場。
來之前,禾生已說明自己不會打馬球,明儀高興,正好有人陪她一起學,景寧一人教倆,起初並不設隊。
景寧打趣禾生:“我教你馬球,二殿下不介意麼,白佔了他府里人,想來他更願意自己親自教。”
禾生學她模樣揮鞠杖,笑:“方纔宋嬤嬤說了,王妃的馬球術在望京女眷中,數一數二,就連武將世家的徐淑妃也無法與您匹敵,往年匯演,王妃所在馬隊,皆是冠首,這樣的好師父,我到哪去尋?”
既捧了她,又未貶低老二,好一個口齒伶俐的姑娘。景寧揮杖,一擊將球打進球門,動作流暢漂亮。
“今日時間有限,馬球需多練,我先教你些皮毛功夫,你若還想學,派人到王府知會我一聲。”
“噯。”高興應下,轉頭景寧又問她:“你是哪裡人?”
禾生答:“我原籍望京,做姑娘時在蘇杭一帶養身子,後來隨了二殿下回京。”
景寧笑看她:“他倒對你一往情深。望京各家後院,論清淨之地,除卻景寧王府,就只平陵王府了。”
禾生知她說的是男子納妾之事。衆所周知,景寧王府,只王妃一人,子嗣有三人,大郡主明儀,世子明契,小郡主明桃,皆出自王妃之腹。
禾生答:“王爺與王妃,纔是伉儷情深。”
景寧王妃將球擊到明儀的小馬駒前,衝禾生道:“男人有本事,堅定有決心,比什麼都強。二殿下,性子比他十叔更倔。當年我尚能以罪臣之後的身份,登上一府王妃之位,今日換了你,也無需擔心。”
她毫不忌諱談論自己的往事,直白地點破禾生的心思,禾生髮愣,不知該如何回她。
明儀試着揮杖,無奈力道太小,只近了三分。景寧策馬,俯身仰擊,大有巾幗風範,一邊教明儀基本動作,一邊朝禾生眨眼:“今日我話多,你別往心裡去。自二殿下帶你回京,鬧得滿城風雨,我看到你,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不免生出同命相憐之意。”
她頓了頓,繼續道:“前路漫漫,你且行且珍惜。”
一番掏心掏肺的好意,禾生不勝感激,騎在馬背上,學景寧揮杆擊球,答:“不求王妃當年傳奇,只盼與二殿下平和相處。一如王妃對王爺的信任,我也相信二殿下。”
景寧勒馬笑,“你倒看得開。”
許是在風中縱馬而馳的爽快,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放眼望去,遠處碧藍天空與馬場外的平原相接,視野開闊,血液沸騰。
禾生甩鞭,心想蒙古草原,定比這裡遼闊千百倍,若能與他一同縱馬草原,定比現在更爲暢快。
不遠處明儀離了馬隊,嘗試一人挑杆點球,一路以杆做擋,帶球直奔球門。
她才學騎馬,不懂熟練御馬,這一番動作,壓得馬駒疲累,承受不住,往後踢蹄,明儀斜臥着,一下沒掛着,眼見就要被甩下馬。
禾生驚呼不好,她離得最近,策馬而去,拼盡全力撈住明儀,將她往馬背上帶,因馬匹衝勁太足,好不容易將明儀拋至馬背,自己卻因着力不足,摔了下去。
宮人圍上來,明儀嚇得大哭,景寧抱了明儀,趕忙查看禾生傷勢。
所幸趕上來的宮人即使勒住馬,並未造成進一步的傷害。馬場裡摔傷乃常事,一旁候着的太醫上前醫治。
衣襟磨破,手膀處有護臂,她摔下來的時候,壓着了手腕,此時擡不起手,一碰就疼。
太醫診斷,手摺了,所幸未傷着筋骨,靜養幾日,即能轉好。
明儀哭得傷心,“姐姐,都是我不好,非要逞強,害你傷成這樣,你打我吧。”
景寧在旁附和,“我背過身去,你懲戒她,我絕無二話。”景寧王府家規,犯錯就要接受懲罰,無論世子郡主,皆不包庇。
禾生哪能打,任醫女包紮,擡起另一隻未受傷的手,爲明儀擦眼淚,“你再哭,就要哭成個大花臉了!大花臉可不漂亮。”
明儀咬脣繼續嚎啕大哭。“姐姐,對不起,你罰我吧。”
瓷娃娃般的女娃,哭起來格外令人心疼,禾生開口道:“這樣,我看你翻花繩極爲漂亮,若能教我一二,我便心滿意足。”
明儀張着淚眼,一抽一抽地擤鼻,“那好,下次我來姐姐府上教你,定把姐姐教得和我一般好。”
她一副又悔又錯的模樣,偏生說出的話跟老師傅教導徒弟一般,看得人哭笑不得,禾生點頭:“好啊,什麼時候你有空了,我差人去接你。”
景寧回身,聽她這番話,圓得極好,知她不是個愛計較的人,一顆心放回肚子,滿臉歉意:“改日定當帶明儀上府賠罪。”
禾生笑:“方纔明儀不是說了麼,她要教我花繩,以示賠罪。”
朝明儀擠眉弄眼,明儀點頭,應得特別認真:“是的,我要好好教會姐姐花繩。”
衆人笑。事情就算這麼揭過去了。
包紮好了,場上的馬球無法再進行下去,景寧提出送她回府,禾生不想太過興師動衆,婉拒了。
臨別前,景寧與她細語:“今日謝謝你救明儀一命。”
禾生抿嘴笑,“王妃客氣。”
上了馬車,由原定路線回府,翠玉心疼得直嘆氣,眼淚都要掉下來,“姑娘也不珍重自己,萬一摔成個殘疾,可如何是好?二殿下要知道了,非得打死我們這些隨行的人。”
禾生知道她護主心切,答:“不叫他知道,不就行了嗎?”
若沈灝知曉,往後定不放她出府了。打馬球那般好玩,她還想多來幾次。且景寧王妃爲人親和,幼時聽聞她許多傳奇之事,現在人活生生地擺面前,生得一副親切模樣,自然要多多相處。
翠玉咬牙,抹眼淚:“二殿下那樣聰敏的人,姑娘傷成這樣,如何瞞得住。”
禾生央她:“好翠玉,方纔你也聽太醫說了,我這傷,用不了幾日便能好,這幾日我躲着不見他,他哪能瞧出我傷勢?”
正說着話,忽地前頭馬車猛然停住,幸好翠玉及時扶住,禾生才免於與馬車窗楹觸碰。
掀了簾子,翠玉問:“發生何事,爲何不繼續走?”
她們的馬車正好駛入華西街旁的小巷,道路窄小,又有曲斜彎道。隨行侍衛前來稟報:“剛出彎道,迎面與別的馬車相撞了。”
翠玉往前一探,回馬車道:“對方行車兇猛,我們的從導車被撞得七倒八歪。他們橫在前頭,不肯讓道。”
華蓋馬車裡,沈茂一臉不耐煩,衝隨從道:“到底是哪家的車隊,竟敢衝撞本殿下,傳話過去告訴他們,不想死的話,就趁早讓路,本殿下趕着回府辦事,沒時間跟他們耗!”
衛錦之揉太陽穴,閉眼緩緩道:“說過多少次,爲王風度,沉聲斂面,不露喜怒,好好說話,不要發脾氣。”
沈茂哽住,哼一聲。
前頭回話的小廝有些猶豫,開口答:“回殿下,前頭擋道的馬車,乃是二殿下府中車馬。”
沈茂“咦”一聲,問:“二哥在車內?”
小廝答:“二殿下並不在,好像是府裡的女眷出行。”
沈茂眼前一亮,一拍大腿,撩了袍子挑下馬車。早就聽聞平陵王府的姑娘,長得貌美如仙,今日正好一飽眼福。
到了跟前,亮出身份,隨行侍衛認出他來,下馬行禮。沈茂擡擡手,直勾勾地望着馬車,跨步朝前,大聲喊道:“今日撞了姑娘車馬,實在失禮,還請姑娘下車一見,受我賠罪之禮。”
禾生一驚,怎麼回事?
隨從向馬車裡稟話,說明沈茂身份。禾生與翠玉面面相覷,自是不能下車相見。
沈茂是個急性子,見沒人答話,上前就要掀簾子,旁人來擋,他便抽刀亮劍。
手已觸到簾角,往上一翻,便能見得車內佳人倩影,說時快那時慢,臂膀未來及使力,衣領被人一提,身後傳來衛錦之病怏怏的聲音:“殿下,適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