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驕陽只淺勾着脣,嘴角撐開的弧度仿似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泰然而平靜的看着朱崇,那一眼,卻又潛藏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崇的心,在莫驕陽泰然的目光下,漸漸的平靜下來,甚至連剛剛凜起來的神色,都落了下去,只是眉頭將將舒展到眉尾,還未來得及全部散開的時候,突然間又想到自己碰到樑江的地方,狐疑的目光打量着莫驕陽,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知道我是在誰的家裡見到他的?”
那語氣,分明帶着不可置信的疑惑。
莫驕陽隨意的拿了一隻紅酒杯在手裡把玩,吧檯的燈光很曖,折射在人工吹制的高檔紅酒杯淨可反光的水晶面上,讓人看了不禁有了目炫之感,這種高端產品無疑爲杯中之物添加了一份高雅與自豪,若是這會兒杯子裡有酒的話,想來,那酒,就會在燈光中盡顯無限魅力,引誘着你不得不去品嚐。
只是他今天晚上不想喝酒。
杯子隨意的放到了吧檯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那一聲像是一個提醒,也像是一個信號,隨之而來的,就是與這聲清脆恰恰相反的沉斂之聲,而這個聲音發出的主人,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食指已動,“不如我寫給你。”
朱崇的目光緊緊的盯着莫驕陽行走在吧檯上的指尖,那每一下描繪出來的筆劃都在他的心裡劃上了一道痕跡,以至於在這個夜晚,讓他再一次對這個男人刮目相看,甚至於他在心裡已經暗暗做了個決定,只是這個決定,他不會輕易出口,必是要等到能達到目標的時候,纔會把這個態度表出來。
目光不敢緊張而專注的看着莫驕陽在那個未成形的字上劃下了最後一筆,其實他在看到莫驕陽起筆的時候就該猜到結局的,卻偏偏執着的等待那最後一筆的落成,心裡隱隱期待着期間發生意外而改變這個字的走向,只可惜,這種期待在莫驕陽雲淡風輕的目光下,一點點化成流沙,飛逝於指縫間。
眸中的驚訝之色未曾掩去,擡眸與莫驕陽對視時,難得一見的,捕捉到了他從未在莫驕陽身上看到過的淺邪。
這個男人雖然冷傲,可背脊挺直的時候,往往又給人一種一身正氣的感覺,這種淺淺的邪佞之氣,是他從未見過的,可是即便再邪佞,也難掩他身上那股子濃重的強勢凌人。
朱崇自認,能在他面前把這股子強勢展現的這般狂妄乖張,又能讓他信服的,舉國上下,寥寥可數,可是當這種氣勢由莫驕陽演繹而來的時候,每次,又都足以帶給他撼動不了的信服,或許,這就是他在初初與他打交道時,便在暗中締結了友誼的原因吧。
此時,此刻,朱崇隱有慶幸之感。
“驕陽,我竟不知,你的耳目如此的廣。”
或者說,莫家的耳目,竟然能達到手眼通天的地步。
那不是別人,是這個國家坐在金字塔上第三把交椅的人,而且,還是與馮家不對盤,向來把楚河漢界擺的涇渭分明的人。
誰都知道莫家站在馮家那一邊,這些年若不是莫家不在b市,想來,這明裡暗裡的爭鋒已經不下少數了。
這樣的人,身前身後的保全措施可想而知,就算是朱家跟他來往甚密,要說了解什麼行蹤,還摸不出個定數呢,莫家,莫家……
朱崇在心裡默默的算計着,腦子裡有根弦似乎在提醒着他,此時此刻還能與他坐在這共飲的人,或許在幾年,十幾年之後,便不再是這樣的平起平坐。
щшш¤ T Tκan¤ c○ 朱崇的目光越來越深,瞳仁深處就像是颳起了海底風暴一般,偏偏,那黑沉色的海底風暴半點不接受陽光的照射,任誰,也探不出他此時的心境。
與之相反,莫驕陽似乎並不介意朱崇去探究他身上的秘密,那股子云淡風輕的淡然,仿若他剛剛那一筆輕描淡寫的落筆,也不過只是寫了個字罷了,甚至還是個沒有筆墨勾勒的字,手指收回來的時候,便成了空。
目光中帶着淺淺的笑意,整個人被吧檯暖色的燈光所包圍着,連往日棱角分明的五官,都變的柔和起來,淡若無痕的目光一點點的吸收着二樓正中央高聳的水晶吊燈的光暈,然後那細細的光暈在瞳仁中一點點被他凝聚成了一道強光,半點不加停留的朝着朱崇的瞳仁深處射去,就像一顆尖銳的子彈穿過了重重包圍,直擊海浪最深處,因爲是經過特殊製作的,裡面加了足夠的彈藥,待碰到海底最深處的時候,砰的一聲,炸出了炫爛的光,瞬間照耀了那不見天日的海底世界。
莫驕陽用一種極輕,卻又極富感情的語氣,叫了朱崇的名字。
“阿崇……”
身子一歪,朱崇差一點,就從椅子上栽了下去。
只因這一聲,叫的太情深意濃。
若是這會兒對面坐的是個女人,他會以爲這女人對他是有意思的吧,甚至是想跟他發生點什麼,可是偏偏,坐在他對面的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還是硬朗如頑石的男人。
朱崇恨不得抖落一地的雞皮疙瘩,才極不自然的哼了一聲,“有話好好說,本公子對美男計沒興趣。”
呵呵――
莫驕陽的心情似乎很好,至少這會兒看着朱崇那一臉被硌應到的表情,還真是笑的有些展顏。
“阿崇,我說過的話,從來沒忘過。”
呃――
朱崇有一種莫驕陽在挖坑等他跳的感覺,這種感覺特別的強烈,也特別的明顯,要是聰明的話,他就應該在這會兒起身就走,還跟這男人談什麼呀,大好夜色,美妙的生活纔剛剛開始,他是腦抽了找個男人共度良宵,他應該左擁右抱纔是啊?
朱崇搖了搖頭,一臉坦然之色,“什麼話?我不記得了。”
神智歸位,直覺不能認下這個帳,再說,兩人認識少說也有十來年了吧,就算是聚少離多,可聚一回說的話也不止十句八句的,他怎麼可能把每一句都記得。
莫驕陽今天晚上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走溫情路線了,那一副高冷的架勢收的無影無蹤,這會兒,淺勾着笑意的嘴角,逐漸在加深弧度,眸光中笑意連連,背脊挺直不掩倜儻之姿,柔和的燈光下,他的聲音也越來越柔和,身子前傾,目不轉睛的盯着朱崇,像是道行高深的催眠大師正在進行催眠,“兄弟相交,貴乎誠。”
轟――
後悔不迭,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砰的一聲就斷了,連呼吸都跟着不暢起來,有一口氣,堵在了鼻腔裡,呼不出來,也吸不下去,他看着傾身望着他,談笑間翻手雲雨的男人,終究把自己埋進了坑裡。
適可而止,莫驕陽深諳其道。
隨意的起身,擡手拍了拍朱崇的肩膀,輕鬆的說道:“需要幫忙,別含糊。”
“需要幫忙?”
朱崇勿自嘀咕着這幾個字,被莫驕陽弄的一頭霧水,只覺得眼前濺着無數的水花,每一下濺到身上,都能砸的他激靈激靈的。
“莫驕陽,你這話什麼意思?”
朱崇深刻的意識到,他現在正在跟一個品質多麼惡劣的男打交道,挖好了坑等他跳也就罷了,可好歹你埋人之前是不是應該給個明白?
“莫驕陽,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需要幫忙,別含糊?”
莫驕陽淺淺一嘆,到像是對兄弟苦撐的心疼,“阿崇,我拿你當兄弟。”
朱崇更迷糊了,這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在說什麼?
“莫驕陽,你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這下輪到莫驕陽疑惑了,“你找我不是爲了你爸的事兒嗎?”
呃?
“我爸怎麼了?”朱崇不解,他昨天才從b市回來,他爸好好的呢,跟他爸扯上什麼關係了?
他原以爲莫驕陽給他挖的坑是跟莫家有關呢,莫首長現在在b市那邊工作開展的並不順利,他說的那個大人物已經在明裡暗裡的下絆子了,再加上還有別的人在搗亂,這裡面,不可否認,他爸也摻和了一腳,所以,他以爲,剛剛莫驕陽給他埋坑,是想讓他幫着莫首長疏通呢?
“難道是我的消息錯了?”
莫驕陽不動聲色的把懊惱之色又加重一分,甚至眼角的餘光時不時的偷看一眼朱崇,本來是不想被他發現的,卻好巧不巧,幾次都被他看了個正着。
朱崇很想保持一下他裝在人前的儒雅風度,只是莫驕陽似乎一直在挑逗着他的暴戾因子,這會兒要是他手上有個稱手的工具,一定會毫不含糊的朝着莫驕陽的腦袋砸過去,讓他知道疼的時候,能把話說的痛快點,省的這麼幾個字幾個字的,吊的人心慌慌的。
手上的紅酒杯重重的落在了吧檯上,杯裡的紅酒在激烈的晃動中也溢了出來,朱崇連看都未看一眼,甚至虎口處被紅酒汁浸染也沒在意,眸中隱有厲色,緊緊的盯着莫驕陽,執着而堅毅的問道:“是兄弟,就痛快說,你查到了什麼?”
莫驕陽眸露安撫之意,只是這無益於欲蓋彌彰的做法,半點也壓不住朱崇眼裡的執着之意。
無奈的聳聳肩,莫驕陽一副你逼我的樣子,莫測高深的問道:“在那個人的家裡碰到樑家人,你就沒多想什麼?”
呃?
朱崇一愣,怔怔的看着莫驕陽。
莫驕陽眉眼微斂,神色微正,刻意壓低的聲音無端渲染的氣氛更加緊張,原本要離開的步子這會兒也調轉過來,甚至爲了讓朱崇聽的更清晰,還向着他的方向多走了兩步,比剛纔兩人隔了兩個吧椅的位子還要近。
“樑家往年過去拜年都是避着人的,自然不會趕到初一、初二這樣的日子,今年,樑家挑了初一不說,那個人還安排了你們碰面,你爸,也沒覺出不妥來?”
“什麼意思?”朱崇蹙緊了眉頭,定定的看着莫驕陽,似乎在這一刻,他的大腦已經處於當機狀態,完全沒有思考的能力了,所有的結果,只能由莫驕陽來引導。
“字面上的意思。”
莫驕陽兩手一攤,輕聳肩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朱崇差一點就想擡手跟他對打一番,剛剛把他的胃口吊上來了,這會兒又事不關己了,他這折磨人的本事兒難不成也是在特種部隊裡練出來的?
朱崇一邊琢磨着莫驕陽話裡潛藏的意思,一邊暗自慶幸着自己當初掙扎着沒去特種部隊,不然,都訓練成莫驕陽這樣,心思縝密也就罷了,偏偏這折磨人心的手段,可真真是讓人牙癢癢。
莫驕陽很是厚道的又找了把吧椅坐了回去,只不過這次的位置明顯比剛纔近了許多,看着朱崇深思的樣子,也不去打擾。
朱崇隱隱覺得,莫驕陽似乎從最開始引着他來s市的時候,就已經擺開了棋盤,準備要下一局棋,他雖然看不清棋的兩面博弈的人是誰,可是他到現在,看清了,自己便是那棋盤上被人控制在手的棋子。
“驕陽,你說兄弟要是把刀插到肋上,我該怎麼辦?”
話雖隱晦,可是兩個男人都是聰明人,朱崇就算是一時被迷惑了,可不代表莫驕陽把問題昇華了,他腦子還暈沉沉的。
莫驕陽到也不心虛,對於朱崇,他自來就勢在必行。
在他的棋局裡,朱崇的身份,是必然要被他有效的利用起來的,甚至在某些時候,那就是他的殺手鐗。
只不過他策劃了第一步,把朱崇弄到s市來,卻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策劃第二步,到不成想,樑家給他提供了機會,像這種老天都在幫他的行爲,他若不好好利用,可真是枉爲老爺子對他的信任了。
不過以博弈來算,莫驕陽自認,他的確做到了以誠待人,毫不猶豫的把底牌亮給了朱崇,這便是他的誠意,當然,他也絕不可能在朱崇知道了自己的誠意以後,還從他手邊溜走。
“阿崇,兄弟的刀,都是做給敵人看的,或許,插下去的,只是刀背。”
朱崇真是被莫驕陽說笑了,這般大言不慚,理直氣壯,還刀背,刀背插下去能見血?
“我爸的事兒,你怎麼知道的?”
“樑家,元旦之事,樑家那邊,我便讓人盯着了。”
面對莫驕陽大方不含糊的承認,他也點了點頭,“所以樑江進b市以後,你的人就一直跟着他?”
莫驕陽搖了搖頭,“樑家在b市扎的根基比我意想之中的要深,所以我的人沒有跟他,只不過我預計過他不可能平白無故,大年三十都不在家過就去了b市,所以在你說的那個人家裡,放了人。”
“放了人?莫驕陽,你膽子大到想把天捅破,還是你以爲莫家如魚得水到在b市也可以手眼通天了,你怎麼就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做這樣的事兒?”
聽到莫驕陽不掩不藏的親口承認,朱崇真是後背都替他冒汗,他以爲做這事兒像說話這般容易?
莫驕陽卻是扯了嘴角,笑了,“阿崇,你在擔心我。”
呃――
朱崇怎麼可能會承認自己擔心,前腳被人家設計了,後腳還得擔心人家有沒有安全隱患,他腦子被驢踢了,才操這閒心。
莫驕陽也不在意朱崇不說話,收了笑,聲音一肅,“阿崇,你該慶幸,我的人,得了讓人意外的消息。”
朱崇凝着眉,靜靜的看着莫驕陽,等着他接着往下說。
莫驕陽眸中流轉着剛剛一直沒有表現出來的陰狠之色,就像是他要說出來的事兒必然要經過暴風雨的洗禮方纔能平靜下來一般,“阿崇,你爸年歲不小了吧?”
呃?
朱崇眸中寒光一閃,他爸還不到六十歲,怎麼可能不小了,難道那些人――
“阿崇,給你爸打個電話,最近注意些安全。”
這句話,幾乎是莫驕陽用氣音說出來的,空氣的微波很短,很快就消失了。
朱崇的眼睛一下子瞠大了,一種不敢置信的恐懼猶然而生,那目光,一改人前的儒雅謙遜,整個人都被一層陰鷙的氣息所籠罩着,說出來的話,不藏,不避,甚至目光逼視着莫驕陽都帶有強迫之意,“你保證,你說的都是真的。”
莫驕陽並不爲朱崇的目光所懼,甚至回視的時候,還隱隱帶有壓迫之意,那是強強對決,更強者勝的壓迫感,那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又罩在了朱崇的身上。
兩個男人誰也沒有說話,目光交流似乎取代了語言的美妙,及至莫驕陽轉身離開,朱崇也沒再說出一句話來,這場談話,竟不知是這樣散場的。
朱崇原本還想跟莫驕陽提一句馮雅倩的,可是這會兒心神都被驚悚着,哪裡還顧得上別人。
莫驕陽離開之後,給謝朗打了電話,在他剛纔下車的地方接,不一會兒。
掛了電話,漫步離開的時候,途經一處花店,目光微轉,突然想到了什麼,不過卻未作停留。
及至上了車子,看着車子在夜色中前行,他纔開口交待一句,“一會兒路過花店的話,叫我一聲。”
今天晚上的事兒,有些偏離軌道,原本沒這個計劃,只是沒想到朱崇提到了樑江,他索性就順水推舟了。
像他們這樣的人,有的時候,刻意製造機會,不如像這樣去撞機會,刻意太假,失了誠意,這種撞,雖然需要機遇,可偏偏效果又出奇的好。
他深信,今天晚上這顆炸彈,隨時隨地都會自動調成定時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