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馮有忠的怒氣是那樣的不加遮掩,包裝在外的儒雅和煦之氣盡斂,眸光森冷,有抑制不住的陰霾,善於隱忍剋制的情緒瀕臨爆發的邊緣,若非瞳仁倒映老者是他的父親,只怕他身上還會釋放出凌厲駭人的殺氣。
這一刻,杜若切切實實感受到馮有忠對她的保護,那一份賁張的羽翼正在奮力的伸展着它的尾翅,儘量把包裹的範圍擴大。
馮志存被馮有忠忽然揚起的陡喝打斷了未盡的話,嘴角嗤冷,蒼眸緩眯,向來不受人威脅的脾氣彷彿遇到了火山,一顆信子正被哧哧的點燃,在人力無爲可控的時候,一團躥天的火焰已經噴薄而出,砰的一聲,炸響在杜若的耳邊,“你以爲,我是閒着沒事兒才把你抓來在我眼皮底下住五天?哼――”
“你想說,那五天你對我做了什麼,然後,我在悄無聲息中已經中了你的暗算,接下來,時日無多,對嗎?”
明明是烈火炙烤,可是杜若整個人顯得淡然無波,沒有半點被擊潰的柔弱,波瀾不驚的目光迎視着馮志存,在回身之際,還不忘給馮有忠一個放心的笑。
那一刻,窗外有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了杜若的腳下,馮有忠垂眸看着地上那道光亮,眼前浮現的,竟是杜若置於夏日午後湖面上,淺眸彎笑搖曳在一池細碎陽光中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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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盤被道破,縱然老道如馮志存,眸中也不免閃過一抹疑惑,不過他一向很會遮掩自己的情緒,下頜一揚,好像爲了凸顯自己的氣勢,剛剛埋在轉椅裡的身體,也撐着書案站了起來,睨睥着杜若的眼神彷彿俯瞰着蒼生中的微粒,那樣不可一勢,又那樣的自信滿滿,彷彿她的自說自話不過是一種僞裝罷了。
杜若自然看不出馮志存蒼眸裡閃過的種種心思,只是在他撐着桌面起身時,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他拄在桌面上的手有些抖,她是醫生,對身體細節的觀察自然比平常人更細緻一些,馮志存身體虛弱成這樣,離病入膏肓也不遠了,她說這番話,並不是落井下石,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去陳述事實。
而且,她不以爲馮志存在她心裡重要到,要犧牲自己做出一副受了驚嚇、承受不住打擊、脆弱無助的樣子來滿足他膨脹的勝券在握,她沒有那麼好的演技,也沒有那麼空閒的時間,所以,她只是淺聲淡語,“很抱歉,讓你失望了,我的身體,什麼大礙也沒有,離開馮家,驕陽就找人給我做了體檢,無論你在我身上下了什麼藥,我相信,憑現代的醫學技術,還有精密的儀器分析,都會給出精準的定論,而且,我的精神狀況,你也看到的,的確沒有病入膏肓的樣子,所以,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不可能?”馮志存雙眸猙獰的看着杜若,固執的堅持己見,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精心謀劃的一場局會出變故,哪怕他心裡已經生出了慈悲之念,可那也不能代表誰可以在這之前背叛他。
對,杜若身體若是不出問題,便一定是有人在這中間背叛了他。
背叛,是他絕不容忍的存在。
杜若已經把馮志存的反應算在了心裡,對他的固執,不報以任何想法,只是無所謂的聳了聳肩,這樣的動作好似在說,你怎麼想,隨意,我只是把我自己知道的,都和盤托出了。
馮志存猙獰的目光慢慢浸染了殺意,若不是他身體的虛弱,這份殺氣一定會凌厲的如他與杜若初見那般,鋒芒畢露。
馮有忠是瞭解馮志存的,幾乎在他起了這層念頭的時候,便側身一步,擋住了他看向杜若的目光。
之所以放任杜若開口,是因爲心知她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哪怕她心裡滿怖怨懟,還是不曾把德叔泄露出來。
以陳德的本事兒,還有他在老爺子心裡的分量,這事兒,只要他不承認與他相關,那老爺子就一定不會把懷疑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如果老爺子的身體,真的走向人生的末端了,那麼至少,在失去了兒子的仰慕與信任之後,他還有一份主僕之情,經年不變。
想通這些,馮有忠偏頭欣慰的看了一眼杜若,溫聲說道:“驕陽在樓下怕是等急了,你先下去吧。”
比起剛纔的憤怒,這會兒,他的心緒像是被和暖的春風撫平了。
杜若點了點頭,該說的都說了,她再留下也沒必要了。
“我們在樓下等你,爸。”
臨走之前,杜若輕聲對馮有忠說道。
馮有忠點了點頭,看着她緩步走出書房,看着書房的門被她順手帶上,然後才收回目光,轉過身體,隔着書桌,與馮志存,倆倆相對。
莫驕陽幾乎是在聽到樓上門板開合的聲音,便把目光斜上揚四十五度,正好睨向樓梯口的位置。
杜若出現在樓梯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他慵懶的姿態,眸光淺笑瑩瑩,嘴角也不期然的綻放了好看的弧度。
莫驕陽鬆開了環臂的雙手,一手抄進褲子的兜裡,一手做着微揚的動作。
杜若緩步走下臺階,在兩人之間還隔着三、四節臺階的距離時,揚起了手腕。
男人的手,準確的握住了她的,以傾託的姿勢,迎接了自己的公主,投入懷抱。
他的聲音,掩藏着擔心,卻又故意釋放着誘惑,“渴了嗎?”
這句話,本不該有歧異的,可是有了昨天晚上的事兒,這會兒,杜若難免微嗔他一眼,目光羞臊的快速掃過客廳,好在,除了她們倆,再無旁人。
莫驕陽眸帶調侃的等着杜若收回了目光,再次相對,他又半是故意,半是揶揄的說道:“幹嗎賊兮兮的,不就問你渴不渴嗎?”
“……”
杜若心想,你還有完沒完了?
心有靈犀,莫驕陽到沒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是又偏頭看了一眼樓上的方向,“爸還沒下來?”
“還要一會兒。”杜若輕聲說道。
兩人一時並不多談,他不問在上面都說了什麼,她也不想重複剛纔發生的事兒,兩人只是保持着這樣擁抱的姿勢,等着馮有忠下來。
大概十多分鐘,樓上又傳來了門板開合的聲音。
杜若和莫驕陽對視一眼,便微微掙開了他的懷抱。
馮有忠從樓上下來的時候,目光先落到了莫驕陽身上,眉心有蹙過的痕跡,“你先回s市吧,杜若今天在這邊住一晚,我跟她媽還有話跟她說。”
“她那兒走不開。”
莫驕陽沒等杜若開口,便給了馮有忠不可能的眼神,果斷的掐滅了他的打算。
馮有忠這會兒沒心思跟他玩笑,“她們醫院少了她一個醫生,那些病人也死不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了,要是今晚不留下,以後就都不用去s市了,我讓人直接把她的工作調到b市來。”
“爸,你這是搞兩地分居,破壞家庭和諧。”莫驕陽半開玩笑,半是認真的看着馮有忠,不卑不亢的強辭着。
馮有忠說話間已經走下了臺階,目光還在客廳裡搜尋人影,眼角的餘光撇了一眼莫驕陽,不緊不慢的說道:“等你組成了家庭,再來跟我說這個。”
“……”
沒有結婚證的男人,傷不起啊。
莫驕陽雖然妥協了讓杜若留下,可是晚上必須回莫家去住。
馮有忠沒搭理他,直接讓他開車去機場,免得誤了航班,然後才找德叔交待幾句,準備帶杜若離開。
馮家二房趕的巧,正好與要離開的馮有忠碰了個正着。
今非昔比,老爺子這病來的太快,也太重,二房眼看着指望不上老爺子,自然就知道在這個時候跟大房處好關係,不然,等老爺子兩腿一蹬,將來二房這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只是馮有忠身邊還跟着杜若,馮有軍縱然能放下面子跟杜若打招呼,蘇瑞琴卻心裡犯着咯應,畢竟在她心裡,杜若如今的身份地位,搶了自己女兒的風光。
雖然馮雅倩現在被關在了監獄裡。
匆匆打了招呼,馮有忠交代馮有軍,“下午送爸去醫院,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晚些時候,你嫂子再過去。”
“大哥,今天我跟瑞琴就跟着吧,我侄女回來一定是商量婚禮的事兒吧,我嫂子頭回操辦,裡裡外外得有不少張羅的,你弟妹在這方面也沒什麼經驗,幫不上多大的忙,爸這邊,原本我們還想着多勸勸,如今能聽大哥的話,真是太好了,能去醫院,咱們就有機會,我跟瑞琴平時也是閒着的,這會兒正好能派上用場。”
馮有軍說的一臉中肯,看着杜若的目光更是親切,沒有半分生疏之意,“侄女啊,你看,家裡這事兒趕到一塊了,叔叔不好招呼你,不過你放心,我和你嬸嬸已經給你準備了一份厚嫁妝,保管讓你能挺直腰板嫁到莫家去。”
杜若淺勾的嘴角上掛着得體的笑,聽到馮有軍的話,輕笑道了謝,便不再多說什麼了。
馮有忠還有事兒,並不多留,又交待了馮有軍兩句,便帶着杜若離開了。
蘇瑞琴一直把話忍在肚子裡,眼角的餘光瞄着杜若跟馮有忠的身影出了大門,隱約聽到門口有車子發動的聲音,才終於按捺不住的扭着馮有軍的胳膊小聲質問道:“你剛纔那麼說是什麼意思,誰給她準備嫁妝了?”
馮有軍胳膊上好像被掐起了青痕,這會兒不敢大聲喊疼,只能小聲的哄道:“你腦子平時挺好用的,這個時候,怎麼不轉了,如今老爺子這個情況,好是不可能了,要是眼睛一閉,縱然給咱們留了錢財,可是人脈呢,這b市,你也看出來了,錢雖然不能沒有,可是多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到底不如人脈有用,這次雅倩的事兒,也是讓咱們長了教訓了,要是老爺子這棵大樹倒了,咱們就得狠狠的抱緊大哥和大嫂這棵大樹,不然,咱們靠什麼在b市立足?”
蘇瑞琴擰起的眉眼在馮有軍細細道來的原由中,慢慢的放開,等他說完,她縱然心裡不甘,可還是不得不承認,“行了,咱們現在最主要的是把老爺子手裡的東西套到手,不然,老爺子要是真留給了你大哥,咱們就真是沒錢,沒權,又沒人了。”
馮有忠讓陸延昭開車送杜若回了自家,他沒下車,看着杜若進門,才讓陸延昭開車離開。
顧學茵到不曾想杜若又回來了,詫異的往她身後看了一眼,“驕陽呢?”
杜若站在玄關處換鞋,如今這個家,已經讓她少了初來乍到的陌生感,與顧學茵之間的相處也越發的隨意,所以,她自在的脫了外衣,順手搭到門口的衣架上,笑着上前挽住了顧學茵的胳膊,輕聲細語帶着幾分撒嬌的呢喃,“他回s市了,媽,我渴了。”
真是一口水也沒喝了,心有餘悸,她是真不敢碰馮志存那邊的東西了。
顧學茵哪裡知道這些,只當她在馮志存那兒又受了委屈,連口水都沒喝上,連忙讓她去沙發坐了,“你自己挑個臺看,我去給你倒水。”
杜若笑眯眯的應了,有些懶怠的半歪在沙發上,隨手拿過茶几上的搖控器,目光定格在電視機的屏幕上,卻像是忘了換臺。
顧學茵端着水杯回來的時候,看着電視還播着一個養生節目,那是自己剛纔看的,笑道:“我在家沒事兒,就看些這類的節目,其實,也沒大用,那些所謂的專家,每人一套理論,要是都按他們說的那麼活,指不定這人就得被束縛死。”
“也不是那麼說,有的時候,也挺有道理的。”
杜若坐起了身子,張着手接過顧學茵遞來的水杯,有些着急的喝了一口。
“慢點,還有些溫,也不知道熱不熱?”
顧學茵瞧着她着急的樣子,不免叮囑兩句。
杜若一直喝了大半杯快見底,才緩了口氣,吐了口氣,調皮道:“沒事兒,媽,我就是渴了,這會兒就好了。”
“對了,你不是跟驕陽定了下午回s市的機票嗎?”
顧學茵坐到了杜若的身邊,擡手接過她喝過的杯子,把茶几上的果盤端了過來,塞到她懷裡,示意她吃些。
杜若這會兒還沒吃水果的慾望,剛纔喝掉的那些水還沒消化呢,只端着果盤說道:“我爸說有事兒跟我說,讓我晚走一天。”
顧學茵點了點頭,不走,正好,她也有事兒說呢,“你等會兒,媽把你婚禮上的流程再跟你說一下,要用的東西,都在店裡面沒送過來呢,要不,咱們下午去看看?”
本來只是一個想法,可是話一出口,顧學茵就覺得這個想法可以實施,拉着杜若就欲起身。
杜若不好耍賴,又怕說不去,關乎自己的婚禮,只讓兩個長輩操心,實在是自己的不對,可是她真是相信這兩個媽都不會錯待了她,她們看過的東西,又給她發了圖片,就沒必要再讓她去拍次板了,這是浪費資源啊。
她拉着顧學茵的胳膊,又重新坐回了沙發上,好聲好氣的商量道:“媽,你的眼光,比我的還好的,而且,你見過的好東西,都是我沒見過的,你看你給我發的那些圖片,有的還要我去網上搜,才知道叫什麼,所以,你讓我去跟着看,我真是分辨不出什麼來,到不如還是按照之前定的,好不好?”
顧學茵想了想,杜若說的也在理,不過,“那婚紗可不能我和你婆婆看了就說好,那個圖片,給你發了幾個,本來你定的那個,我和你婆婆也挺滿意的,可是後來,我覺得別的也挺好看的,你婆婆跟我想法一致,所以,最後我們就跟設計師定了三套,每套三種顏色,到時候你可以挑一件當婚紗穿,另外兩件,當禮服換,反正顏色有變化,正好能穿插開。”
“是不是,有點破費了?”
杜若沒想到顧學茵和賈美雲私下裡還幹了這事兒,那婚紗,當時給她發圖片的時候,她就看了,每一件的價目表都不便宜,關係不便宜也就罷了,人生一次,誰不想成爲最美麗,最漂亮,最與衆不同的新娘?
可是這一連定了三套,是不是忒土豪了點?
顧學茵知道杜若不是那種追求浮華的孩子,性子穩重又樸實,很討人喜歡,只是女孩子在這種事上,永遠不能嫌婆家給準備的東西多,她拉着杜若的手,笑着嗔道:“破費什麼,他莫家要是連這幾個小錢都出不起,你爸怎麼可能把你嫁過去,再說,咱們家又不是白嫁姑娘,你爸給你準備的嫁妝,足夠把莫家的聘禮壓倒了。”
顧學茵完全一副莫家撿了個大便宜的表情,說出來的話,財大氣粗簡直不是杜若這種小家子氣的的檔次能拼上的。
杜若訕笑了兩下,腦子裡飄過莫驕陽和她從機場過來的時候,開的那輛車,“媽,你給我們的那輛車,就是嫁妝了吧?”
顧學茵挑了挑眉,瞧着杜若一副太破費的樣子,失笑的點着她的額頭,調侃道:“真是個知足的孩子,就那麼一輛車就滿足了,咱們b市嫁姑娘,只陪一輛車,回頭都不夠人家笑話的。”
杜若瞠着雙目看着顧學茵,翕動着脣瓣想說,媽,你這是當我不識貨嗎,又不是十萬八萬的車,要是誰家嫁閨女都能陪嫁那麼一臺車,保管能閃瞎婆家的眼。